第一部 東去 第一章2
一排排兩米高的程控櫃均勻地發出輕微的咔噠咔噠聲,窗外重達六十噸的料車在軌道上轟隆轟隆的被鋼絲繩牽引着攀升,不遠處運送鐵水罐的蒸汽火車拉響了汽笛。
而程控室里此刻彷彿空氣都凝固了一樣,李德源和王工長唇槍舌劍你來我往了幾個回合后,雙方都咬緊了牙關瞪着對方,眼看就要擼胳膊挽袖子的干起架來,都是二十多歲的小夥子,血氣方剛的,話都頂上火了。
還是老師傅腦子轉的快,一位上了歲數的老操作工悄悄跑到工段值班室,把值夜班的工段書記喊了過來。這位書記既不是本地幫的也不是東北幫的,他是別的省份從冶金學校畢業後分過來的,平日裏少言寡語的,在鋼鐵廠又沒有根基,所以四十多歲了才混到一個科級的工段書記。
畢竟是個領導來了,王工長吐了口吐沫,揚長而去前甩下一句話:“跑的料明天早上交班前必須清完。”李德源高聲地頂了一句回去:“不用你操心,明天交班前清完!”
按以往的慣例,料坑裏除非是料斗沒法到位了,一般都是安排白班下去清料坑的,夜裏光線不好,又不能停下料車,屬於危險作業,但是管理條例上也有一條規定——哪個班跑的料也必須在交班前清理乾淨,由下一班驗收後方可正常接班。”這條規定都被內部用夜班不清料的“民間約定”給淡化了,沒人去遵守。
架沒打起來,書記勸了李德源幾句,也就走了,夜班除了幾個操作台的操作工是不能脫離崗位的,主管槽下清理料坑的三個工人今天也是怪了,一個請假沒來,一個接班不久就跟隨拉礦粉的車出去了,剩下一個此時不知道哪裏去了,其實按照規定,爐前的工人也可以調過來幫忙的,但有王工長在那,李德源乾脆也不去叫人,就自己干!
生氣歸生氣,小張這個女孩子雖然害了李德源一把,但作為她的直接領導,出了這種事故,李德源也不願意和她多計較,何況咋說也是個女人,大老爺們和個女子較勁讓人笑話,話說出去,沒人幫就是把這條命丟在料坑裏,也得爭這口氣!
戴上防塵面具和防塵安全帽,提上簸箕鍬,把手電掛在脖子上,不顧老操作工和其他幾個人的相勸,李德源深一腳淺一腳的順着梯子下了料坑。
深十五米的料坑裏,四四方方的坑底已經被高爐料墊滿了,跑一料斗的十五噸料,就是白班也是五名工人以上下來,換班干幾個小時才能清完,因為高爐上料不是普通的土和沙子那樣的東西,是由焦炭、礦石、碎鐵等組成的。
所有料在進入料斗前都經過震動篩篩選的,焦炭塊都是大如足球小如拳頭間的個頭,礦石是被粉碎機破成小孩巴掌大的塊狀,而最沉的就是碎鐵,三十斤一塊的麵包鐵破成三塊,一塊就得十斤重!
這些東西混合在一起傾瀉下來,得靠人力用簸箕鍬鏟起,再奮力地甩上三米五高的料車裏,一把簸箕鍬就將近十斤重,鏟上料后得四五十斤重,沒幹過這活的,甩上幾鍬后就胳膊抬不起來了。
王工長甩下那麼句話就是想看李德源笑話的,你不是大學生嗎,你不是成天舞文弄墨的嗎,你不是說自己是山東人、東北人仗義嗎,那你就把五個人的活幹了,幹不了明天一早交不了班,就讓你在全段人面前栽個大面子!
李德源祖籍是山東淄博,祖上是受封的皇族,唐朝末年朱溫捕殺李氏皇族後裔時逃深山裏耕讀傳家,到他這一代都是第二十七代了,他名字中的“德”就是家族譜系裏的輩字。
1907年李德源的太爺爺開始闖關東去撫順露天礦當礦工,兩年後因病亡故,是同去的老鄉把屍骨卷在鋪蓋卷里背回來的。1930年,李德源的爺爺又下了關東去當了礦工,這麼算起來,到李德源這輩,已經是第四代的工人出身了。
山東人的血性和在黑土地上熬過的秉性都決定了溶於血液中的遺傳密碼,那就是做個人就要做的頂天立地,走到哪裏都不能彎了脊梁骨,是爺們能被打死不能被嚇死,就沖這一點,李德源也不可能彎下腰去給那個王工長說好話的。
一鍬,兩鍬,三鍬······趁着每次料車下來時等待料斗下料時的空隙,要動作麻利的往車裏甩,多了能甩個七八鍬,少了也就兩三鍬,而料斗下料時粉塵瀰漫,隔着防塵帽的護目鏡,啥也看不見,只能憑感覺判斷大致的方位往車裏甩。
初始時仗着一口氣和渾身的力氣,很快就清理出了一片地,然而當李德源開始清理料斗座正面時他才發現敢情大頭還在後面呢,焦炭輕所以傾瀉時掉在外圍,礦石和碎鐵沉基本都是在底座附近,而這裏鐵鍬甩的時候還不能用拋物線的原理遠拋省點力氣,離的太近只能發力一股子猛勁把鐵鍬抬起到料車邊上。
一旦力氣使得中途弱了,鐵鍬一側歪,鍬里的礦石紛紛掉落下來,砸的安全帽砰砰的響,砸在肩頭上生疼生疼的,還有那鐵塊子呢,只要掉下來一塊,弄不好就是皮開肉綻的,沒一會,李德源的胳膊就酸麻的快沒知覺了,肩頭被砸的都沒了痛感,一摸兩邊都是腫的。
這可是六月天,在華北南部六月天是刮乾熱風的時候,也就是要打麥子時刮的那種**辣的風,白天是乾熱,到了夜裏悶熱,程控室這些地方都是安了空調的,而料坑裏悶熱的一絲風都沒有,開始還有流汗的感覺,很快李德源就不知道汗還在流不流了。
在快要昏厥的時候,李德源還算清醒,爬着回到了料坑頂,確實是用爬的,而且很緩慢的一蹬一蹬的爬上來,爬完最後一蹬,整個人就癱軟在了坑邊上,緩了半天才摘下面具,吐出幾口黏稠的濃痰,吸了幾口外面的空氣,腦子才清醒了點,擦了擦手腕上的手錶錶盤,夜裏十一點了,這就是說下去了近三個小時,才幹了也就是四分之一的光景。
掙扎着起了身,一步一挪地回到了程控室,一看見和個黑炭頭一樣的李德源,幾位同事急忙跑過來把他扶到長凳前,幫他把厚重的石棉工作服解開,小張也把茶缸子端過來,低着頭趕忙躲開。
老師傅小聲勸他,告訴他,跟着送礦粉的車走的那個工人,夜裏是不會回來的,被人帶着去“消費”了,那個接班后不知跑哪裏去的工人,多半也是去蹭吃蹭玩了。
這裏面有貓膩,拉礦粉的是外面的村辦企業,礦粉那玩意一車多裝幾噸少裝幾噸學問大了去了,過料篩子篩下來的礦粉以極低的價格賣給外面的村辦企業,村辦企業用小高爐煉出粗鐵,再賣回給鋼鐵廠,一拉一賣這都是暴利。
而礦粉是歸各高爐直接管理的,按規定來拉礦粉的車一車是三十噸,但是夜裏來的車是經過改裝的,一次能拉三十七八噸,這多出來的七八噸礦粉是不會在登記薄是顯示的,說白了,高爐的爐長、夜班的工長、放礦粉的工人,還有大門口的門衛都有好處拿的。
李德源雖然干過上料的大班長,但乾的時間不長,大多數時間都是圍着程控櫃和設備轉,對礦粉那一塊沒怎麼操心過,老師傅這麼一說,李德源就想起來以前關係還不錯的這個王工長,為啥突然間翻了臉,這下明白了。
一個月前的夜裏,也是夜班,李德源去查崗,正好查到礦粉房那,拿眼一晃就知道這車不對勁,和白班時看到的車不一樣,車幫子明顯加高了,也不是東風平頭柴,一看標誌是斯太爾後八輪!
李德源平時除了玩戶外還喜歡摩托車,他最要好的摩友就有從事運輸業的,就是用斯太爾給鋼鐵廠拉礦石啥的,也往外拉盤條鋼板,這斯太爾後八輪最少也能拉個四五十噸的。
一看記錄薄,還是寫的“11點40分,拉礦粉一車,30噸。”還有值班員和司機的簽字,再一看電子屏上的數字——“46”李德源就火了,把那個值班員訓了一頓,又讓那司機傾倒回礦粉,按照30噸的數拉走的。
過後有個自稱是村辦企業的辦公室主任的還來找過李德源,邀請他出去吃飯,李德源的老爺子在副廠長的位子上幹了十多年了,連顆煙都沒抽過那些來跑關係送禮的,自己老家親戚拉着彩電來想批點鋼材都被擋回去了,做兒子的打小看在眼裏,很自然就把這主任擋回去了。
要是不做聲呢這事也就過去了,李德源偏偏把這事寫到值班日誌里了,還在廠調度會上提了,他沒想過這裏面的貓膩,知情的人呢因為利益的關係也不會和他明說,所以他稀里糊塗的把當天的值班王工長和王副廠長得罪了。
老師傅這麼一提醒,李德源也就明白了王工長拿跑料的這事是在報復他呢,想明白了這一點,氣血上涌,爭那口氣的勁再一次支撐起李德源的身體,向王工長低頭就等於向蛀蟲低頭,李德源的父親就是因為不和那些蛀蟲為伍才被排擠的,做兒子的也不能給老爹臉上抹黑!
再一次下料坑前,李德源一橫心,乾脆把厚重的石棉防護服脫了,就穿條短褲光腳穿着靴子,防塵罩也不帶了,用塊毛巾圍在嘴和鼻子上,扣上安全帽就下了坑。
人吶不把自己逼到死地,是不會知道自己到底能爆發出什麼樣的力量的,仗着一口氣,仗着爹媽給的好身體,李德源這次一口氣在坑下又幹了三個多小時,這次真成了黑炭頭了,身體每一個毛孔都被礦粉糊上了,不誇張的說,汗水從腦瓜頂留下來,到脖子那就流不下去,和粉塵結成厚厚的嘎巴,一塊一塊地往地上掉。
回到地面上,一脫下靴子,“嘩啦”一下從靴子裏倒出來一大灘的紅褐色的液體,這是腳底出的汗被礦粉一活攪成了紅水了。
工友們給打的飯,四個饅頭一大碗菜一掃而空,肚裏有了食,手上力氣也有了,凌晨四點第三次下料坑,一口氣干到早晨七點二十分上來,所有的高爐料全部清理完畢,李德源的工友同事們都認不出這個從地獄般的料坑裏爬上來的人了。
李德源佝僂着腰,臉上是厚厚地一層礦粉,身上也是黑一塊紅一塊的,剝掉這些嘎巴,兩條胳膊比平時要粗了一圈,大腿明顯在微微地顫抖,肩頭紅腫的像兩個饅頭,兩塊胸大肌全沒有了,肉都陷進了胸骨里,老師傅說這是在缺氧環境裏乾重體力活的癥狀。
大傢伙七手八腳地幫着他把工作服換上,用手捧着水給擦洗了下身體,李德源堅持不讓大家攙扶,自己走到高爐的值班室去交接班,下一班的組長檢查完料坑等地后,在交接班記錄上寫下:“檢查完畢,可以接班。”八個字后,李德源一下子就癱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