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她曾為這樣的報導忍不住眼淚直淌,不單隻是為那些活在難民營中的人感到難受,也因為那種不受地域、種族、血緣所區隔的觀念,只因為愛、因為想疼愛孩子,覺得自己有能力給孩子幸福,所以領養他,不管這個小孩來自何方、什麼種族、膚色如何、說的是哪一國話。

“你小時候住在北越的難民營嗎?”她問。

傅尚恩似笑非笑,神色顯得有些詭異,淡淡的郁色重新纏上眉峰。他必須對她解釋,雖然這過程會勾起許多他不願再想的往事,但他必須要克服。

“我連住進難民營的資格都沒有。”

清澈的眼眸微湛,她屏息。“……什麼意思?”

深吸了口氣,他端起咖啡喝着,徐緩地說:“我的生父、生母是北越山民,你知道山民的意思嗎?”見她搖頭,他笑了笑。“北越山多,住在山裏的人大多是少數民族,跟台灣的原住民意思是一樣的,只是越南山民和當地政府不斷起衝突,幾十年來陸續發生過好幾次流血事件。”

“是因為種族問題?”

他搖搖頭,將喝到見底的咖啡杯放下,忽然問:“你要看海嗎?”

嗄?!“什、什麼……”還來不及反應,男性手掌已伸來握住她的,他拉着她起身。

怔怔地跟着他的腳步,兩人離開用餐的地方,走進另一邊類似起居室的房間。

傅尚恩按下嵌在牆面的觸控鍵,落地的直式百葉窗便緩緩往兩邊收攏,整面設計成廣角的玻璃牆展現在前,居高臨下,海天景色盡收眼底。

“好美……”她輕輕吁出口氣。

“坐這裏。”他拉她坐在面對着廣角窗的一張雙人沙發上,沙發好大、軟綿綿的,像是一團加大的懶骨頭,陷下去就不想起來了。

小腦袋瓜輕鬆地抵在他的頸側,余文音其實有些懷疑他拉她坐在這兒的動機。兩人陷進懶骨頭沙發里,他雙手抱她抱得很理所當然,絲毫沒要收回的打算。她悄悄揚唇,也沒想推開他。

“這裏的規劃和設計,全出自你的手嗎?”她想起他小屋裏那些建築設計圖,以及他電腦螢幕上三不五時出現的立體設計圖。

“嗯。”他低應。

“我喜歡這面廣角落地窗。”她讚歎着。

“我也喜歡。”

她露齒一笑,柔聲道:“你還沒說完你的故事。”相貼着,她感覺得到他跳動的胸口,她喜歡聽,會下意識去數着那跳動的頻率。

他沒立即啟口,沉默了一陣才說:“山民受當地政府壓迫,起因於宗教信仰的問題。我十歲那年,當地政府強制沒收了村民的祖傳土地,我們家當然也不例外。有人帶頭抗議,他們就派警察鎮壓,整個情況越演越烈,到最後,山民土地要不回來,房子被縱火燒毀,所有值錢的東西幾乎在衝突中被搜括一空,許多人被押走後,就再也沒有回來……我生父就是其中一個。”

心一凜,余文音反手握住他的大掌,喉頭緊緊的,她試圖咽下那塊無形的東西。

他接著說:“抵擋不了也受不住壓迫,很多人開始往邊境逃亡。那時,媽媽帶着我和兩個妹妹,跟着其他山民偷偷穿過越南和柬埔寨的邊界線,向柬埔寨申請避難。在逃亡的過程,兩個妹妹先後感染瘧疾,一直高燒不退,媽媽背着大妹,我背着小妹,走在下着大雨的漆黑山徑,那條路像是永遠都走不完,怎麼也看不到盡頭。小妹在還沒走出越南山區就死了,她死在我背上,我一直聽見她在我耳邊低喃些什麼,後來才記起,她是在唱歌,唱爸爸曾教過她的歌……”

他像是講着別人的故事,語氣平穩得教人心驚。

“好不容易尋求到庇護,我們先是被安排住進金邊郊區的聯合國難民營,但大妹的狀況卻越來越糟,她被隔離起來治療,可是醫生說因為病情拖得太久,高燒引發多重器官衰竭……大妹的身體後來被火化,媽媽那晚哭得好傷心,我從來沒看過她那樣痛哭,哭到最後,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我會怕,拉着她的衣服,喊着她,但她好像聽不見也看不見,她不理我,就獃獃地坐着,動也不動……後來,我在她身旁睡著了,醒來時,同樣逃到難民營的山民告訴我,媽媽死了,她在我睡着時,拿着一條扎帳篷用的細繩,把自己弔死在難民營外的樹上。”

“不要啊……”心痛已極地低喊,余文音臉色蒼白,渾身不住地顫抖。

她側身,藕臂用力抱住身旁的男人,抱得好緊、好緊。

“不要……不要……”這太殘酷了!

以往讀那些報導,雖然會掉淚、會感傷,但畢竟離她的生活很遠,從不是像此刻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就在她懷裏。

心痛啊!痛得她以為發出微弱的叫喊,一再重複,就可以讓一切悲劇消弭。

“文音……”傅尚恩試着要抬起她的臉,她不願意,只是狠狠埋在他的胸口,死命抱緊他的腰。

他察覺到她顫抖的雙肩,聽見她低低的嗚咽,襯衫有種被溫熱液體漸漸濡濕的感覺。

“別哭,文音。”他不哭了,從許久前,但她的眼淚每每教他感到痛意。“都過去了,我很好,別哭。唉……”

淚水不是想止就止得住的,她不知哭了多久,緊抱他的雙手甚至感到用力過度的微微疼痛。

她終於放鬆,抬起哭紅的雙眼。

男性手帕忽然貼上她的頰,拭凈她哭得亂七八糟的小臉。她吸吸鼻子,看見他好笑地揚唇,黑黝黝的瞳底有溫柔的花火。

她靦腆地別開兔子眼睛,嗓音略啞地問:“你後來怎麼會被收養的?”

他親親她的發頂,重新擁着她。

“後來中間不知發生什麼事,聯合國難民署發表聲明,說逃至柬埔寨的北越山民不符合難民資格,要將我們一群人遣送回去,交給越南政府。當晚知道消息后,好多山民從難民營逃走,我那時還不懂為什麼要跑,只是看大家都在逃,我也跟着逃。”他發出短暫的笑聲,像是感到極度荒謬,而後平靜地繼續說:“半夜,我就被柬埔寨的警察抓回難民營了。跟着被送回越南后,我和其他幾個孩子被安置在一間教會所辦的孤兒院,教會每個月都會安排許多外國人來領養孩子,母親說她第一眼看到我時,就決定領養我。她說,我有一雙很深、很深的眼睛,是一個漂亮的小男孩,但我記得那時的我成天髒得像在爛泥里翻過一樣,而且又瘦又小。”

“母親指的是布魯斯夫人嗎?”

“嗯。”

“她這一次也跟着布魯斯先生回到台灣嗎?”很想見她呀!

“在我十六歲那年,母親就因病過世了,她身體一向不好。”他仍是那種冷靜無比的語氣,但越平淡,感覺壓抑在底下的東西就越濃郁洶湧。

余文音小心翼翼地嘆息,怕呼吸的動作太大,會把心又扯疼。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對你很好的,是嗎?”

“她對我很好,她把我當親生兒子對待。她是個很溫暖、很溫柔、像陽光又像月亮的女性。”形容詞用得有些奇怪,他濃眉略挑,自己都忍不住低笑了聲。

聽見他笑,余文音緊縮的心些微鬆弛了,不禁半開玩笑地咕噥道:“看來啊,你有點戀母情結。”

“唔……有嗎?”他很認真地想。

“那天在‘山櫻’,布魯斯先生挺氣憤地嚷着,說你心裏只有你母親,看來真是這樣。”她腦袋瓜里很認真地分析着。

一定是這樣沒錯。想他八成是小時候經歷過那些可怕的災難,一件接連一件,在最需要有人在身旁照顧時,親生媽媽又突然以那樣的方式離棄他,所以潛意識中會渴望母愛也是理所當然的。

她感激她,感激那位說他是個漂亮小男孩的高貴女性。

被余文音這麼一提,傅尚恩也想到那日在“山櫻”時,父親向來冷峻的臉龐上乍現的古怪神情,和那句指控意味濃得嗆鼻的話。

老人家這幾天也頗為怪異,在以為他毫不知情的狀況下,總用一種深思的眼光看他。

究竟是什麼意思?

你根本不關心我!

你心裏只有你母親!

是這樣嗎?

他嘆氣。“或者你說對了,我有戀母情結。”

“喔?”余文音再次揚起臉蛋,近近瞅着他,對他坦然承認的態度感到有些驚奇。她正欲掀唇,卻聽他接着往下說——

“要不然我不會瘋狂地迷戀上你。”

“咦?”她臉紅心悸了,聽見這麼直接的愛的告白,要保持平常心簡直是天方夜譚。

他微微一笑,慢吞吞地又說:“因為,你也是很溫暖、很溫柔,像太陽也像月亮,跟我母親很像。”

“嗄?!”美麗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秀氣小臉頓時憨得很可愛。

傅尚恩低笑,胸膛鼓動,他俯首含住她圓潤的小嘴,用力地“吃”了一陣。

“你知不知道……”他氣息粗嗄,在她發燙的耳畔啞語。“我已經看了你好久,偷偷看着你,一個夏天、兩個夏天、三個夏天、四個夏天,看你笑、看你在沙灘上和孩子們跑着、跳着、笑鬧着,看你說話的模樣、走路的姿態……文音……我看了你好久、好久,你知道嗎?”

懷裏的人兒輕輕顫慄,他瞧見她羽毛般的睫輕扇,紅艷艷的唇抿着一朵笑花。

她輕哼了聲。“別以為就你有偷窺的本事啊……”

畢竟,她也不動聲色、偷偷地、悄悄地,看了他好久、好久呢……

【第九章】

廣角窗外彩霞滿天,把平靜海面染成美麗的金紅,光點跳躍着、閃爍着,彷佛海面下蘊藏着各式各樣的寶石。

陷在懶骨頭沙發中的兩人調整了一下姿勢,余文音甚至縮起雙腿,頭枕在男人的大腿上,臉蛋對着他的腰腹,長發輕散他半身。

“你哪時候開始注意到我?”傅尚恩五指穿透她烏亮的發,那觸感像絲,他卷在指間把玩,愛不釋手。

秀氣鼻子皺了皺,余文音抓起他另一隻大掌,扳着他的手指數數,想了會兒才說:“今年是第四個夏天嘍!第一年夏天,表姊那時決定要在海邊開間咖啡屋,房子是表姊夫留給她的遺產,整修過後,就把‘藍色巴布思’開起來了。剛開始經營都比較辛苦,所以我那年夏天不管平日或假日,下午都會過去店裏幫表姊忙,然後就注意到你。”

傅尚恩微微笑着,輕握她的手,聽得津津有味的目光鼓勵她再多說一些。

她決定滿足他的好奇心,掀唇又說:“當時見那棟海邊小屋竟然有人住,忍不住就多看了幾眼,後來有幾回在海邊散步,看見你也出來慢跑……噢,對啦,我還知道你會衝浪、玩風帆,覺得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很有距離感呢!”害她想像力豐富的腦袋瓜,從那時開始就有意無意地編起有關他的、天馬行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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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只和你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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