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自嘆的話教刀恩海目光微瞇,訝異她年歲小小,竟會說出這些。
「你的臉……很好。」
他的語氣儘管平板,簡單的幾個字卻像是在安慰她。
杜擊玉眸子一眨,指尖摸着小臉,不禁笑出聲。「它長得好,我曉得呀!」
「汪!汪、汪汪——」此時分,小亭的石階下忽地傳來狗兒吠叫。
聞聲,杜擊玉美臉兒上的笑意渲染得更深,湖綠色的小身影跑下石階,再回到小亭里時,懷裏已抱着一隻黑不溜丟的小犬仔。
「瞧,是幾天前我在外邊撿回來的。黑仔好可憐,教好多隻野狗欺負,牠們圍着斗牠一隻,可是牠很勇敢,一點兒也不怕。」
她湊臉在犬仔的黑毛上蹭了蹭,小手搔着牠的下巴,小狗舒服地半瞇起眼,喉中發出咕嚕嚕的低音。
「你要不要抱抱?」她揚睫,不等刀恩海答話,已率性地將軟呼呼的小狗放進他懷裏。
精勁臂膀下意識收攏,他抱住那坨毛茸茸的「玩意兒」,低下頭與那兩顆圓滾滾的眼對視。
不是在跟人切磋武藝嗎?
他現下……到底在幹什麼啊
迷惑愈益蔓延,他濃眉沈下,都快直接壓在眼上。突然,小狗竟探出軟舌「襲擊」他,把他鼻頭給舔濕了。
一旁的小姑娘發出清鈴般的笑音。「你穿得一身玄黑,黑仔也一身玄黑,牠喜歡你啊,膩着你不放了,你們倆兒在一塊真搭配。」
這話明明有侮辱的嫌疑,但自她口中說出,似乎變得再單純不過。刀恩海靜瞅了笑容可掬的美臉兒一眼,跟着彎下身,將黑仔放回地上,那狗兒卻留連不去,兀自在他腳邊打轉、輕蹭。
杜擊玉跟着斂裙蹲下,蔥指逗着黑仔,笑呵呵地道:「告訴你喔,不只黑仔,我還養着好多隻狗兒呢!小白、小黃、虎斑、花花兒,唔……花花兒瘸了一條後腿、瞎了一隻眼,好可憐,都不曉得在外頭流浪多久了。牠搶食搶不過其他野狗,還得被圍着欺負,我拾到花花兒時,牠瘦得只剩皮包骨,真的好可憐……」
被圍着……欺負?
這隻小黑仔是這樣,她口中的花花兒也是這樣。刀恩海不由得蹙眉,心中起了古怪的想法
難道,他也算是被她「拾」了來,因為她那群師哥們正圍着「欺負」他
更因為「天龍堂」里的眾人對她愛拾回「弱小動物」的行徑早瞭然於心,所以也就見怪不怪,由着她拖走他嗎?
在她眼裏,他是「受欺負」的「小動物」?
他像嗎?
「你怎麼啦?」杜擊玉不曉得他心中愕然,湖綠袖兒再次抱起黑仔,盈盈立在他面前。
刀恩海回過神來,峻唇欲啟未啟,竟不知能說些什麼。
對他木訥、不苟言笑的神情絲毫不以為意,杜擊玉繼而又問:「你會彈琴嗎?」
他微怔,隨即緩緩搖頭。
「那……你會吹簫嗎?」童音軟軟,她潔顎偏了偏。「我九師哥有一支鐵簫,他吹得極好,娘說他挺有天分,偶爾興緻一起,我也會同他來上一段琴簫相合。你會吹洞簫嗎?」
老成的年輕臉龐面無表情,仍搖了搖頭,目光略沈。
杜擊玉抿抿唇,烏絲圈圍着的小臉兒率真可人,她再問:「那麼,我彈琴給你聽,好不?」
「我聽不懂。」語氣直截了當。
對刀恩海而言,生活中,似乎從來沒出現過這些「東西」——
柔軟的、絲毫不怕生的小小姑娘;柔軟的、毛茸茸的小犬仔;以及柔軟的、讓他聽不懂的琴曲。
他性情耿直,跟不太上這小女娃的心思,只覺得她古怪。
「你都還沒聽呢,怎知不懂?」杜擊玉輕皺鼻子,流露出小女兒家的俏麗舉止。
「我沒學過樂理,我什麼樂器也不會。」
她真要彈,也是對牛彈琴罷了。雖然刀恩海不太願意把自個兒比喻成一頭牛,不過事實即是如此。
「琴音在指不在弦,我用心彈,你用心聽,跟懂不懂樂理無關的。」她略頓,歪着小臉直盯着他,似乎覺得他認真的神氣很有意思,瞧得刀恩海黝黑臉皮竟泛出薄熱。
一個小姑娘家而已,他到底在不自在個啥勁兒刀恩海雙掌收成拳,擱在大腿上,起身正欲離去,湖綠色的小影兒卻興沖沖地繞到烏木長几那兒,坐在古琴前。
「你遲些再走啊!」她喚住已跨下石階的他,心底起了新鮮感。從來只要她隨口一句,沒誰能拒絕得了,但這位「刀家五虎門」的恩海師兄可厲害了,不對她笑便也作罷,留他下來聽琴、說說話,還得她儘力遊說。
他不心疼她,那很好呀!
她不喜愛人人都心疼她,他不會,真好。
說不出的愉悅在心湖裏輕漫,她笑嘆了口氣。「我的朱琴有名字的,叫作『鳴鳳』。教琴的李師傅說,這是張很老、很老的琴,它聲音真好,你該聽聽的。」
「汪、汪!唬~~汪、汪汪!唬~~唬~~」被擱在烏木長几上的黑仔忽然汪汪吠着,喉中滾出奇怪的聲音。
刀恩海驀地止住腳步。
他側身回視,瞥見黑仔不住地嗅着長几上的朱琴,目光不禁峻厲起來。
「咦?」杜擊玉亦留意到不對勁兒,原撫在琴弦上的手撤了下來,安撫地拍着小犬仔。「黑仔乖,別鬧啦。」
意外起於瞬息,快得教人沒法反應。
先是鼻間嗅到一股腥氣,杜擊玉腦中微暈,同時際,耳邊聽到「嘶、嘶——」的怪聲,她面目泛寒,直覺有什麼東西撲向門面而來,下意識閉上眼。
「退開!」
啪——
砰!
嗡……
沈厲的叫聲爆開,緊接着是木頭碎裂的聲響,跟着是琴弦的嗡嗡殘鳴。
「哼……」
待粗嗄悶哼清楚逸出,杜擊玉連忙睜開眼睫。
她喘息不已,胸脯起伏不定,見自個兒已被拉離烏木長几,而那抹精勁黑影不知何時飛躍至面前,強而有力的右手正緊緊扣住她。
她的「鳴鳳琴」躺在地上,被砸得四分五裂,斷了好幾弦,琴腹中驀地爬出五、六條細長小紅蛇,她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不禁瞧向他。
未料這一看,腦中一暈,她駭然叫道:「刀恩海」
他峻顏慘白,下顎緊繃,左臂教兩條艷紅小蛇牢牢纏住!
不能暈厥!
手起手落,以銅板作暗器擊斃那幾條小紅蛇后,他咬牙強撐着,右手以劍指疾點左臂的神門、少海、天池、天泉等幾處穴位,由左腕往上至左胸,欲讓蛇毒緩將下來。
耳中嗡嗡微鳴,這毒非比尋常,來得好快。他左臂如置在火中燒烤,痛到泛麻,膝蓋一軟,不禁跪了下來。
「恩海!」
他感覺得出,那美得驚人的小姑娘正緊緊挨在他身旁,細弱的手臂固執地抱住他,像是如此為之,真能撐起他高大的身軀。
「快來人呀!爹、師哥~~快來人!有人傷着了!快來人啊~~」
她軟嗓此時拚了命地揚高,一聲大過一聲,混入明顯的鼻音,彷佛想哭,心裏害怕,卻又費勁地強忍住似的。
肉體漸漸喪失知覺,沉重得有如一塊巨石,不知怎地,他竟不十分在意,只覺得她隱忍懼意和哭聲的叫喊讓他渾身緊繃,每一口的吐納都變得艱辛無比,燒灼着他的喉。
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他硬是撐開眼皮,瞧見她有些模糊的輪廓,雪頰上的淚映出淡光。
「恩海,我聽見腳步聲了,他們來了、他們來了!」她急道,嗓音嘶啞。
他頭晃了晃,不曉得自個兒正露出微笑,衝著那張朦朧小臉低喃
「不會……不會有事的……別哭……別怕……」
【第二章幾載心思渾似夢】
一年後
初春時分,午後日陽半隱在棉絮般的細雲里,風微涼,從不知名的地方送來幽香。
幾朵遠來的花子兒飛過屋脊、高瓦,又飛過渾樸且高聳的石牆,尚不知要落於何處,兀自在風中飄零。當那一身玄黑的少年快步走過檐廊,無意間掀起一陣風波時,那輕盈又無辜的種子不由得一飄,在虛無中蜿蜒、迴旋,紛紛跌落在廊階下的石圍里。
少年腳步甚迅,沿着廊道東彎西拐,跟着似是不耐煩了,長腿一躍,幾下起伏,直接從石圍當中穿過,眨眼工夫,人已來到西側廂房。
西側廂房是「刀家五虎門」專門用以招待外人的客廂。
尋常時候,西側這兒並未住人,但今日府中有貴客到訪。他原隨父親至東城門外的大廣場教授武藝,與民團和縣衙的兵勇一起操練,剛進家門便聽聞此消息,而幾位長輩尚在前廳相談,他連口茶也不及喝便直接至此。
又出事了嗎?
來到那扇門前,他忽地頓下一反常態的急促步伐,目中輝芒斂了斂,只剩裹在黑衣勁裝下的胸膛起伏微劇,稍稍顯露了浮動的心緒。
放鬆右臂緊握的拳頭,他深吸了口氣,眉峰仍緊,極不愛這種受旁人、旁物影響的感覺。
待氣息回穩、面色定下,他抬起右臂緩緩推開房門,套着黑色功夫靴的大腳跟着跨進,隨即又不動聲色地闔起門扉,靜靜朝位在一扇花鳥屏風后的床榻邊走去。
榻上伏着一個小小的身子,那孩子面容朝內,一床錦被幾乎罩住全身,只露出一頭凌亂卻細軟無比的髮絲。
放在榻邊高腳小几上的金爐里,燃着用以安神的檀香,他也不怕燙,伸指撥弄裏邊細碎的檀香木,讓其得以完全熏燃,使氣味能持續久些。
房中好靜,靜得似乎僅剩自個兒的心跳。他坐在榻邊,雙目一瞬也不瞬地注視着那頭烏亮的柔絲。
某種詭異的恐懼突然襲上心胸,他下顎一抽,忙伸出右臂,粗獷略方的指頭拂開披散在小臉上的黑髮,探向對方秀挺的鼻下——
那氣息似有若無,虛弱如遊絲,他恐懼略減,胸中卻充斥着無以名狀的鬱悶,脹得發疼。
此刻的感受,較之去年春他因出了事兒、不得不斬斷左臂來保住一條性命所生的肉體疼痛,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教他驚愕得又擰起眉峰。
「嗯……唔……」沉睡的小臉突地動了動,模糊地逸出嚶嚀。
他迅捷地收回手,就見半埋在錦被和秀髮里的臉容轉了過來,細緻的眉輕蹙,扇睫顫了顫,終於掀開一雙霧瞳。
那雪白小臉十分稚嫩,五官卻生得美極,秀麗的眉眼、秀麗的唇鼻。見到坐在榻邊、渾身玄黑的獨臂少年,那張精緻到了極處的軟唇兒微微一笑,頰邊自然地漾開兩朵小渦,不似人間品質。
「恩海,『南嶽天龍堂』終於託人找着失傳已久的獨臂刀譜了。我隨着爹和阿娘……特地從衡陽給你送刀譜過來,爹直說你的資質奇隹,根基又打得極穩,如今若再練刀譜上的武功,定會成為厲害的人物……」杜擊玉軟嗓略啞,說著說著,眉心一擰,竟咳了起來。
左胸因她的咳聲再次緊繃,刀恩海的臉色沉了沉,單手拉高錦被,想將她裹得密實一些。
驀地,從錦被裏鑽出一隻潤玉般的柔荑,抓住他的指。
目光再次移向她,那張被黑軟烏絲圈圍的稚氣小臉儘管蒼白無血色,卻仍美得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