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刀恩海神情有些古怪,視線再次調往那位青袍客身上。
「娘親放心,我會好好答謝司徒先生的。」
聽聞此言,那張俊美至極處的男性臉龐淡露笑意,已立起修長身軀,跟着瀟洒地拱了拱青袖。
「老夫人和刀二爺的好意在下心領了,正所謂美琴贈知音,能與二少夫人聯彈一曲,司徒此願足矣,再無所求。」似有若無地避開刀恩海過於凌厲的注視,他青袖捲起面前的紫木古琴,抱在腋下,笑笑又道:「打擾許久,在下該告辭了。」
見娘親似要出聲挽留,刀恩海沉聲搶道:「我送先生出去。」
「有勞。」
「應該。」
一玄、一淡青的身影轉而離開石園,穿過迴廊。迎面遇上府中三、四個僕役,刀恩海對底下人的行禮平淡頷首,斂目深沉。
在長道迴廊即將接入前廳側門之處,有一扇紅磚拱門,門外所接的足另一塊獨立院落,因無人居住,除例行洒掃外,甚少人跡。
此時兩人剛剛走至,刀恩海面容一沉,陡地出招,如獵鷹撲兔般迅捷,提在手中的烏剛刀未出鞘,直接架住對方脖頸,跟着旋身閃向那道紅磚拱門外,將人直抵在牆面,炯目中異輝亂竄。
「你該死地來這兒幹什麼?!」齜牙咧嘴的,恨不得把對方生吞活剝。
那張猶勝潘安、玉的美臉,連糾緊眉心也能俊得教姑娘家心裏小鹿亂竄。「二、二、二爺……好、好心點兒……」司徒艱難地吐出聲音,推了推那把渾沉沉、企圖勒昏他的兵器。
刀恩海狠瞪了他一眼,終於「好心」地撤下力道,鐵青着臉等待着。
回想眼前這傢伙與妻子雙琴合奏的景象,妻子小臉上展現的沉醉神態美得不可思議,他卻滿心地不是滋味,又被重酸嗆得頭暈。
「說!」怒氣盡現。
司徒笑了笑,似乎沒將對方的怒氣放在心上,重新抱妥腋下的紫木琴后,才好整以暇地道:「在下僅是上貴府拜訪,以琴會友,還能做什麼?」
刀恩海額角青筋顫了顫,下顎緊抽,咬咬牙問:「你把事兒全說了?」
司徒「嘿」地笑了聲,語氣一派輕鬆。「二爺要在下說什麼呢?嗯……說在下今兒個專程送來給二少夫人的那張紅木黑紋的『夢澤琴』,其實是二爺的心意?還是說……二爺晚晚遲歸,其實是跟在下廝混在一塊兒?」
「你給我住嘴!」刀恩海臉皮熱騰起來。
司徒勉強控制住五官神情,不讓俊唇咧得過開,免得下一瞬他的烏剛刀又抵將過來。搖搖頭,他笑嘆。「二爺,好歹在下也算得上是你的師傅,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咱們之間情誼深重,我是絕不會泄你底、扯你後腿的。」
刀恩海黝黑目瞳危險地瞇了瞇,充斥着濃得嗆人的警告意味。
捋虎鬚,得懂得適可而止啊……俊臉淺笑,青袖一揖。「有勞二爺相送,在下多有打擾了。請留步。」道完,他姿態瀟洒,一襲青衫已逕自消失在紅磚拱門外。
刀恩海在原地靜佇了片刻,捺下欲要將對方抓回來痛揍一頓的衝動。
近來,他脾氣暴烈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了,每回總忍得辛苦。追根究柢,一切的因由全出在與妻子的相處上。
他笨!他就是笨!
胸中鬱結仍在,他重重用頭,舉步踏出那方靜寂。
循着迴廊再度步往石園,尚未定至,琴音如清蘭幽綻,又一次縈迴開來。
他不由得放緩腳步靠近。
石園裏此時僅剩杜擊玉一個,刀母已讓丫鬟們攙扶着回房休息,款待雅客的茶湯、甜點亦已撤走,桌面獨置古琴,琴弦上玉指捻弄,曲風悠然。
逢春待綻的枝啞隨風輕晃,那搖曳之姿融入琴韻,別樣風流。除此以外,周圍所有似都靜定不動,在她無雙的琴聲中醉倒。
一種莫知能解的激切在左胸衝撞,刀恩海拚命壓抑,卻無法忍下。
渾身熱血,氣息滾燙啊!
驀地,他手中烏剛刀一拋,反掌握住刀柄抽出,當刀鞘「咚」地一響落到地面時,他玄黑身影已掠至園中的石板地,單刀渾沉,身若游龍,在琴韻傾泄中走出每招每式。
他的刀力強中有弱、弱中帶強,刀法虛虛實實,幻化莫測,在可料之處轉折,在最不能意及之處橫行,便如一陣接連一陣的琴音,清、奇、慢、趣,忽又雄、峻、促、騰。
琴音緩,刀鋒也緩。
琴音急,刀鋒流瑩飛爍。
「喝!」在一記飛騰掄劈下,他猛地大喝,一方造景用的巨石「砰」地作響,竟硬生生教烏剛刀給劈破。
杜擊玉方寸劇震,十指陡頓,雄峻之音倏止。
適才,他無預警地闖入,刀招無形地切進她的彈奏當中。
她心中雖起驚愕,指法卻未能停,一番激蕩,已不知是他驅動了她,抑或是她領遊了他?
心有靈犀啊……
她的心跳得飛急,好快、好響,咚咚、咚咚、咚咚,震得她耳中也鼓動起來。
若非心有靈犀,還能是什麼?這兩兩相系的滋味前所未有,不管是以往與人雙琴聯彈,又或是琴簫合鳴,全然及不上此際的悸動。
灰飛漸漸定下,立在裂作雨半的石塊面前的高大背影猛地轉過身來。
「啊?!」杜擊玉不由得輕喘,因男人直勾勾瞅住她的雙目像最燙人的火焰,他臉部的線條繃緊,厚胸起伏甚烈,渾身充滿剛勁。
她頰若霞燒,口乾舌燥,微微要立起身來。
烏剛刀「當」地落到地面,震得她險些跳起來,眸未眨,那強壯的黑影竟如拔山倒樹而來,幾個大步便拉短距離。
她再次驚喘,不知所措……
【第九章底是真意如許長】
他鐵臂一撈,把發怔的她強摟進懷,力道之猛,欲將她一身纖細全給揉進體內似的。
「唔……」埋在那片厚實寬胸里,男人的心跳強悍無比,體熱透過衣衫烘暖她。她顫慄着,藕臂下意識環住他的腰,不禁合眸嘆息。
此際緊緊相依,浸淫在彼此的氣息里,心相互撞擊,這些日子的疏離、彆扭、疑慮,彷彿都不存在了。
「恩海……」她軟軟喚着,因他單臂的收緊,唇角淡淡地揚起笑弧。
片刻過去,刀恩海終於鬆開臂彎,黝黑峻臉上的熱意未退。
她在他胸前抬起美臉兒,望進他欲言又止的目瞳中,啞聲輕問:「你是不是有話對我說?」
是。他欠她好多解釋。自他把她惹得舊疾發作,見她虛弱蒼白、元氣不振,他簡直心如刀割。
雖有根治的丹藥,她仍需要極長的時候靜養,但她卻應允了他的提親,與他成為夫妻。
他不顧一切地要了她,肉慾情纏,可每每忘情歡愛過後,又擔心她的身子難以承受,如此情況反反覆覆,一而再、再而三,他的憂懼愈益沉重,然後是那一回,他問出那句話、說了那些事,木訥蠢默,徹底把她惹哭了。
她元氣消耗,心緒激動得暈厥過去,這一切全是他的錯。
不能再靠她太近,一近身,嗅到她獨有的馨香,聽見她軟柔的雅嗓,他就氣海翻騰,什麼也難以把持,身軀像要爆脹開來似的。他不能再「害」她,他真恨自己這猶若禽獸的反應。
你以為自個兒很美嗎?誰要同情你了?我、我我……我去同情路邊的阿貓阿狗,也不會費神來同情你!她說,淚若珍珠。
倘若不喜愛你,怎願嫁你呵……她說,幽幽笑喃,教他心痛。
他信了,不再懷疑。
雖然他依舊不懂,他究竟哪裏值得她傾心喜愛,但就為她坦然的愛意,他可以忍下下碰她的痛楚,在滿心滿腦都印滿她可人倩影時,他能在寒夜裏拚命地往燥熱的身軀沖冷水,能不斷地練武,一百招、兩百招、三百招、無數招,直到奔流如雨的汗水徹底滅掉那份該死的慾念。
他可以。
但他卻笨拙得不知該如何向她說開這一切。
見到她這陣子因他的刻意疏遠而流露出的受傷神情,他心絞痛再絞痛,已尋不到完整的一處,極想揮拳重重地賞自己一頓。她的鬱鬱寡歡又一次將他推入煉獄,讓他不知所措。
「我……擊玉……我、我我……我有話要說。」奮力地擠出聲音。
杜擊玉的眸子眨也末眨,被他激切的模樣揪緊心房。
「我在聽。你說。」雪耳熱燙得發麻。
「我……我聽見你說了,你喜愛我,所以嫁我,我聽見了,你說你喜愛我……」他的寬額沁出細汗。
「啊?」心意被直接點明出來,儘管率真,仍羞得雙頰紅赭。
咬咬唇,她低聲嚅道:「你聽見了,那又如何?你、你反正不心疼我,我說了也是白說。」說到後頭,不知怎地就帶着點兒賭氣味道,唉唉唉,不是說了不怨他嗎?
一聽,刀恩海急了,目光直銳,一急,該說的話又給堵在喉中,吞吐不出。
杜擊玉心裏嘆氣,眸光微垂。
「你別暈。是不是又難受了?」他急着想看清她的臉。經歷過上次那一回,他成了驚弓之鳥,就怕她又有什麼閃失。
怎是不心疼她呀?他把她放在胸口的地方,深心所在,她的喜怒哀樂直接傳遞,教他同喜同悲。
杜擊玉搖了搖螓首,再次輕揚羽睫。
她抬起小手,抓着潔凈的衣袖為他拭去額上薄汗,吐氣如蘭。「我很好,沒事……你要說的就只有這些嗎?」與他貼靠得如此親近,她好想聽他親口道開,說出那些她渴望聽到的言語。
黝黑峻臉明顯一愣,腦中思緒顛飛,忽地重重跌落,他如夢驚醒。
「你不要太靠近我。」天外飛來一句。
嗄?!杜擊玉錯愕至極,小口微張地瞠着他認真的神情。
不要太靠近他?
不要太靠近他?!
那他為什麼還無端端地跑來抱住她?那擁抱的力氣甚至重得教她感到疼痛!他究竟要她如何啊?
「為什麼……」她唇瓣微顫。
「太靠近,我怕會一時控制不住,直接把你撲倒,然後……然後……」略頓,他咬咬牙,頭一甩。「總之,你身子已經夠不好了。」說罷,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割捨似的,他從她素腰上收回單臂,五指緊握成拳貼在身側,還往後退了一步,目光灼熱得幾要燒痛她。
「惹你難過落淚,是我不好。我對你不起。都是我的錯。總之……總之你別再難過了。」
硬聲硬氣地丟下話后,他旋身舉步,一腳掠起適才落至地面的烏剛刀,擎握在手,竟然就這麼背對着傻怔在原地的她,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一刻鐘后。
「你不要太靠近我……總之,你的身子已經夠不好了……總之,一切都是我的錯……總之,你不要再難過了……總之,你不要太靠近我……」石園子裏,杜擊玉依然傻呼呼地杵在原地,小嘴下意識地喃喃自語。
小腦袋瓜里轉着他離去前拋下的話,她小臉一會兒白、一會兒紅的,心思起伏不定。他是怕靠她太近,會忍不住直接把她撲倒?
撲倒?!她那內斂又嚴峻的木頭相公,竟會說出這帶着野性氣味的詞兒?難得,真難得!他心裏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