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裴興武乾脆放下手邊事情,轉過身來,五官在迤邐進屋的霞光下顯得內斂而深沉。
這姑娘啊……他似乎是無法剋制自己不去干預她的事,這詭異且耐人尋味的「壞習性」,他越來越不能擺脫,或者,是根本不想擺脫。
被他瞧得心口微紊、心音鼓動,殷落霞仍驕傲地揚起下巴。
許多時候,她真厭惡自個兒這近似「小女兒家」的心態,扭扭捏捏、束手束腳的,特別是在他面前,總教她有種長不大的錯覺。
她明明已二十有六,是個「貨真價實」的老姑娘,有腦子、有足夠的能力照顧自己了,他做啥兒拿那樣的目光瞧人?
「等會兒把藥材全數備齊后,我會先搬到馬車裏放置。」裴興武嗓音依舊持乎,像天塌下來了,在他眼裏也不過是一件芝麻小事般。
「你——」秀頰鼓起,殷落霞忍不住瞪人。
三年來的相處,她發現他變得較之前寡言,也變得更莫測難解了。大部分時候,他是供她差遣、聽她的話辦事,但要是讓他硬起脾氣去堅持某事,他有的是耐性和她對耗下去,偏不任她稱心順意。
到底誰是主,誰是仆?誰又該聽誰號令?她才是支使人的那一方,不是嗎?為什麼偶爾還得教他欺到頭頂上來?
到底算什麼哪?
這一方,裴興武的唇角似有若無地淺揚,盡含深意,忽地道:「其實,你無須顧慮到我,我並未覺累。」
殷落霞的胸口一怦,先是怔然,隨即有種被窺透心思的慌亂。想也未想,她掀唇急辯:「我、我沒有!」
聞言,他笑弧未隱,也不言語,只淡然頷首。
殷落霞又是一陣心慌,對方那清朗眉目似要洞悉什麼似的,唇一咬,她陡地站起,踏了兩步來到他面前,十指都快將那本可憐的醫書掐碎了。
「你最好相信!」
「相信什麼?」裴興武單眉微乎其微地挑起。
她一迫近,他再次聞到她身上獨有的氣味,那長年染在她衣衫、肌膚上的葯香,讓人忍不住想嗅得更深。
「他人如何干我底事?我、我誰也不在意,更不會去顧慮到……顧慮到你!」她臉一熱,硬是嚷出。這堪稱氣急敗壞的神態若教其他行會裏的人撞見,怕是要嚇掉一干人的下巴。
「你最好相信!」嗓聲再揚,隱有躁意。
裴興武垂眸注視着那張生氣勃勃的秀臉,胸中溫熱,卻仍沉靜地道出一貫的答案——
「我相信。」
他目瞳深幽,落拓的垂鬢讓五官帶着點不修邊幅的神秘郁味,是吸引人的,相當、相當地吸引人。然後,那好看的嘴再次掀動——
「我一直深信不疑。」
殷落霞驀地氣息緊窒,心窩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給重撞了一下。
溫潮急速漫開,在四肢百骸里輕竄,她難以克制地臉紅心跳。
不知怎地一回事,儘管他回話的語氣和用字遣詞如以往一般平靜溫和,但她卻覺得……他其實是說著反話。
【第五章深山月映深秋影】
馬車以平穩的速度在山道上輕馳,前頭的細竹簾在殷落霞的堅持之下並未垂掛下來,滲着山野氣息的清風吹入車內,拂得滿身秋意。
弓膝坐在裏邊,她微涼的秀容面無表情,一雙鳳眸瞧了瞧昨日教裴興武搬上馬車堆放的、幾十隻大小不一的木箱。
箱中裝着各色藥材、藥丸,以及一大疊裹上藥膏的方布,方布上的藥膏雖已晾乾,使用前只需擱在火上燒烤一番,藥膏自然融作糊狀,逼出了藥性,能直接貼在患處,十分便利。
平淡神情掠過一絲迷惑,她想着他昨日在石屋中攪拌、攤裹葯布的身影,想着他說話的姿態和語氣,想着兩人爭執的問題點。她着實不滿他的干涉,驚愕於他有意無意的窺探,為何最後仍是讓步?
你早慣於他的陪伴,時日一久,習慣便成自然,又哪裏拒絕得了他……她陡然一驚,輕抽了口涼氣,被耳邊響起的嘲諷弄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一手往胸前摸索着,握住掛在頸上的一隻青布香包。
香包十分樸素,上頭無任何繡花圖樣,是他請行會裏的安大娘特地做的。
香包其實不香,塞進裏邊的玩意兒不知為何,混合出帶着雄黃的辛嗆氣味,每隔一段時候便會換新,讓氣味持久不散。
每回出城義診,尤其深入較偏遠的山區,他定把香包往她頭上套。
據他提及,以往在「南嶽天龍門」,師兄弟們外出辦事,都習慣在身上帶着此款香包,為的就是露宿野外時,能防蛇鼠或蚊蟲之害。
她從未說破,她的體質打在娘胎里就受過「西塞一派」獨有的調養,尋常的毒物根本奈何不了她,又哪裏怕蚊蟲叮咬?
苦惱啊……她該像個高高在上的女皇,要他唯命是從,而非莫名其妙讓人牽着鼻子走,
為何打一開始不對他說明?
她在顧惜什麼?
抑或是……想貪圖什麼?
額前沁出薄汗,她氣息一亂,隨即抬眼注視着前頭駕車的男性背影。
他逆光而坐,輪廓深明,外頭的清朗天光反襯出那挺拔肩背,以及他強而有力的臂膀線條。風掠動他的衣衫、髮鬢,隱隱約約、似有若無的,也將他的氣味融於風裏。
心中有某種難解的東西蠢蠢欲動着,她試着圍堵,卻是防不勝防,悄悄地、如絲如縷地鑽探而出。
她近乎着迷地嘆息,緩緩合上雙眸。
這一向,她擅長壓抑,不讓誰靠得太近,特別是在心口的地方。
義兄、義嫂,以及行會裏的眾人,大伙兒雖如家人般一同生活,她仍能輕易地保有一塊旁人無法觸及的天地,只屬於她的,秘密的、孤芳自賞的、柔且傲然的所在。
直到那一年秋江上的簫聲,在月夜下緩盪,毫無預警地朝她襲來,在無絲毫防備下迷惑了她,心弦隨之起調,她不甘,偏偏無可奈何。
她越來越不懂自個兒,所求究竟為何?
又或者啊……她其實是懂得,僅是不願面對,而正因愈益明白,知曉深藏不露的底蘊,才會心亂如麻?
這心亂如麻啊……
此時,裴興武口中發出「迂」聲,雙臂微扯,伴隨着馬匹嘶鳴,底下的四隻木輪已跟着頓住。
「哇啊!」一切來得太快,再加上殷落霞神魂不知游到哪一處去,尚不及回航,馬車陡地停下,她驚呼了聲,人整個往木箱堆里栽翻過去。
「落霞?!」坐在車門前端的裴興武迅速回身,在倒成堆的大小木箱裏瞥見一雙掙扎又胡踹的腿兒,他連忙拋下韁繩鑽進車裏,往箱堆里救人。
「受傷了嗎?」低沉嗓音揉進明顯的關切,他大掌托住她的手臂,一面撥開壓在她胸前和肚腹上的小木箱。
好不容易借力坐起,她頰畔赭紅,訥訥地嚅道:「我、我沒事……很好,沒事……」就僅僅尊嚴有些兒受傷罷了。
「快下馬車動動,活絡、活絡筋骨,說不準仍傷着了。」
他雙目專註地在她身上游移,見她仍呆坐着不動,眉山皺摺,已半強迫地將她帶出馬車外。
被他握住的腕處感覺特別古怪,麻癢麻癢的,泛開熱意,殷落霞氣息略略不穩,定定瞅着他眉間淡蹙的臉。
他適才喚她「落霞」。
他鮮少這麼喚她。
雖相處三年,兩人之間奇異地培養出極佳的默契,彼此間常是一個小小舉動,對方便能知其用意,但她心裏明白,大部分時候,他總在遷就她,摒除自身的種種,盡一切可能地容忍她的任性、彆扭和傲慢。
這似有若無的距離,讓她與他在稱謂上也小心翼翼,太親近教人心慌,不自在,過於疏遠又顯得莫名的失落與刻意。
感受到她的沉默,裴興武俊臉一揚,四目恰接個正着。
「怎麼了?」英眉飛挺,她不尋常的紅頰讓他怔了怔。
殷落霞驀地回過神來,未多思慮,秀腕陡揮,第一下沒能如願地甩開他的掌握,銀牙一咬,再使勁兒地揮了次才順利掙脫。
「都說我沒事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語氣挺粗魯的,鳳眸跟着撇開。
這一調開眸光,她才察覺到出武漢城門、行馳了一早的馬車,原來已抵達山中的小村。
村落環繞着山谷聚集,取名作「桃谷村」,谷中有清溪穿過,桃樹遍植,果樹、菜圃隨處可見,便如世外桃源。
殷落霞固定來此行醫已兩年有餘,「桃谷村」里的人家似乎算準她今日將至,在村口旁一處專設給她用來看診的小小篷子裏,十幾二十位的村民已堆起三、四座小上爐,爐中以枯木起火,燒着熱茶,邊暍着茶邊等人。
此一時際,那些閑話家常兼等候看診的大嬸、婆婆和大叔、老伯們,不知怎地全沒了聲音,眨巴着眼,個個好奇不已地往這兒打量,八成是因頭一遭瞧見向來性情奇清的她和旁人這般「拉拉扯扯」地「糾糾纏纏」。
心震了震,殷落霞不禁又側目覷了裴興武一眼,後者神情平靜,可不知是否她多慮了,竟覺男子那略帶紫氣的方唇似笑非笑,流泄出極淡的意味。
「沒事便好。你是來當大夫的,可別被隨車的藥箱子給砸傷了。」裴興武低語。
對方模樣狀若無意,殷落霞卻聽得一陣臉紅。
思及方才壓在木箱底下的糗態,她既羞又惱,不由得眯起眸子睨着他。「那得歸咎於某人駕馭馬車的技巧不好,不夠純熟。」「某人」二字還加了重音,影射得十分透徹。
裴興武雙臂抱胸,嘴角淡勾,以退為進地回道:「也是。全是那駕馬車的人不好。」
殷落霞秀頰一鼓,一時間無話可回,那泉般湧出的熱意將她浸染、包圍了。
心跳得亂無章法,這不似她。在他身旁,她越來越不似原先的她了。
可惱啊!暗自咬牙,素袖裏的十指掐作拳頭。
兩人杵在馬車旁對峙,交談之聲雖不至於傳入其他人耳里,可她不欲再教旁人拿着當戲看,率先斂下眉眸,正打算重新鑽進馬車裏,將一些待會兒可能會派上用場的診療器具取來時,一名拄着拐杖的老婆婆牽着名七、八歲模樣的黃毛小男童走了過來。
「落霞、落霞——姥姥的腿能走了,沒再酸痛得受不住!咱兒好乖的,全聽你的話,咱兒天天燒水幫姥姥熱敷,還替姥姥抓抓揉揉,姥姥說要親自來謝你呀!」小男童蹦蹦跳跳地來到殷落霞面前,一張紅潤臉兒笑咪咪的,牽住姥姥的小手改而拽住姑娘的素袖。
殷落霞一怔,秀容仍是清凝,唇角倒現出淺淡軟態。
她尚未言語,一旁的老婆婆已朝着那小童搖頭笑罵:「山子,瞧你這野小子,這麼沒規沒炬的,連『姊姊』都不喊了呀?要把你落霞姊姊惹惱,往後她不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