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廳后是一處天光清朗的天井,四邊植着幾株槐樹,晴日時候,行會裏請來負責煮飯、洗衣兼洒掃的大娘們會攤開層層竹架,開始曬起成串的紅辣椒、大蒜和蘿蔔乾,有時也掛起一條條的臘腸,空氣中飄蕩着微辛的豐饒氣味。
天井四周皆是廂房,一間接連一間,每間的格局和擺設大致相同,沒什麼主僕分別,即便身為主爺的年宗騰所住的廂房亦是一般尋常。
過天井,循着廊道通往後院廚房,出後院拱門,門外別有洞天,是一處小巧的獨立院落。
早先,年宗騰原要撥下這處小院落給自個兒的義妹居住,想她到底是個姑娘家,總需要一些私密空間,行會裏進進出出多是粗魯漢子,就伯她心裏不舒坦。可惜啊可惜,他這義妹特立獨行慣了,自有一套想法,硬是隨着大伙兒在天井四周隨隨便便揀了間廂房住下,絲毫不覺困擾。
此一時分,殷落霞由自個兒廂房的窗子望出,月色在對面房上的屋瓦灑下朦朧銀白,夜涼秋風,從不知名的地方捎來淡淡幽思,尚不能解,已擾動了某根心弦。
靜謐謐地收回眸光,起身將手裏的小木盒放回床楊邊的葯櫥中,那盒中所放的,正是她此次吃了不少苦頭才取得的「七色薊」。
此刻,她早已沐浴過,削薄的髮絲隨意束起,身上仍是男子款式的寬衫。
晚膳時候,義兄雖讓人三番四次來催,她卻沒出現,明擺着就算肚餓,也不想與裴興武同桌而食。
最後還是廚房的安大娘給她送飯菜過來,見她身態更顯清瘦,下巴秀氣尖細,安大娘結結實實將她念叨了一番,還道明日起,要天天弄些好料的替她徹底進補,她聽了僅是微笑。
她性情不好,她明白。
她彆扭又古怪,在旁人眼裏,或者認為她不識大體、不懂人情世故、不曉得迂迴行事,這些,她都承認。
這世間,總得有那幾個壞人存在,才能突顯出好人的特質,不是嗎?
將一縷軟發撥在耳後,秀致眉心微乎其微地輕蹙了下。幽夜中,似有某種力量驅策着她,教她下意識推開房門,跨了出來。
又是簫聲。
卻不單隻是簫聲。
側耳傾聽,清音中捺入柔調,鐵簫獨有的孤寒韻味教琴弦錚錚撥弄,交錯出柔且朴雅的樂音,教人心魂悠蕩。
行會裏無人懂得樂理,而琴簫合奏之音正是由後門外的小院落傳來……殷落霞心中明白,那處小院落來了嬌客,聽安大娘提及,騰哥讓杜家那體弱氣虛的小師妹以及兩名隨侍在側的小丫鬟住下。此時的簫聲無庸置疑是出自於裴興武,至於琴音……不知橫琴彈徹的人兒生得如何模樣?
她早想過去一窺究竟,卻惱怒着這般心態。
……待殷姑娘見過我小師妹后再來考慮此事,想是較為妥當的……
他要她見,她偏偏不見,即便她心裏萬般好奇。
她偏不見他的寶貝師妹!
那病,她愛治不治!
那朵「七色薊」她愛給不給!
他能奈何得了她嗎?
只要她不願意,沒誰有這本事支使她!
驀地——
「殷姑娘……」
那嗓音低沉,在幽夜裏泛開,輕鼓着她的耳膜。
「殷姑娘?」
誰在喚她?
「是簫聲和琴音傳到前頭吵着你了嗎?對不住,師妹和我一時興起……殷姑娘?」
突然間,一抹修長黑影步近,將她整個兒籠罩住了。
那人背對月光,輪廓幽暗,雙目卻神俊清朗,隱有柔色。
「你怎麼穿得這麼單薄?夜深露重,怎不加件外衣再過來?」
殷落霞陡地一震,遠揚的神智終於回歸主位,這才驚覺,此時此刻,她人竟已穿過廊道,步出後門,來到小院落里了。
着魔了嗎?
她……她、她怎會出現在此?
她來了許久了嗎?
她究竟為了哪般?
心底明就信誓旦旦對自個兒下令,她不見他的寶貝師妹,她也不想見他,怎麼還是傻呼呼地循着曲音前來呢?
彷彿被迷去心魂,半點不由己,更像是一尊傀儡娃娃,人家隨手一扯,她就乖乖被勾了來似的。
「我我……我……不冷……」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
裴興武手握鐵簫,淡然一笑,道:「我和小師妹適才談到了你,她對你崇拜得緊,若你不介意,進來喝杯熱茶可好?」
崇拜她?她……她有什麼好值得崇拜的?清容淡罩迷惘,殷落霞怔怔瞅着男子沉靜的五官。
或者,這也僅是他「有所求」的手段罷了。
說些好聽話將她捧得高高的,若欲取之,必先予之,接下來才奸支使她。
她不該來的。
「我不——」
正欲拒絕,男子身後卻傳來不可思議的綿柔雅聲,霎時間,將秋夜裏的點點孤寒全給拂暖了。
柔嗓輕漾。「九師哥,是落霞姊姊來了嗎?」
裴興武低嘆了聲,側過身軀回視。「擊玉,九師哥不好,惹得殷姑娘不高興,你來幫我說說好話吧。」
殷落霞心一促,呼吸陡緊,眸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由屋內踏出的那抹輕影。
那姑娘啊……
好纖細、好纖細,纖細得……教人心疼。
她朝着她盈盈而來,足不沾塵,似夜風一掠,便要將那薄身吹卷而去般。
她停在她面前,微微福身。
那雪白小臉柔軟微笑,言語輕極、雅極。「落霞姊姊,你別生我九師哥的氣,他若做錯了什麼,我代他給你賠不是了。」道完,又是一個福身,誠摯無比。
心咚咚、咚咚地鼓跳,那聲音好重,震得耳膜隆隆作響,殷落霞傻了、懵了、說不出話來了,竟覺有些兒醺然欲醉,有些兒步履不穩,只因她啊,從未見過長得如此美麗且純真的姑娘。
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這小姑娘似乎有這等能耐,只須輕輕眨眼再軟軟牽唇,心中所求,必能遂其所願,又有哪個忍心瞧她失望模樣?
高招啊!
莫怪,他要她先見過這小姑娘。
心窩一窒,殷落霞忍不住悄嘆。她想,她這回能堅持的並不太多了。
被動地聽過那位面有病色,卻依然美得驚人的杜家姑娘橫琴彈奏了幾曲,殷落霞忘記自己是怎麼離開小院落的,待夜風拂身,秋涼撲面,她微微打了個寒顫,眸光一定,才發覺身旁伴着一個高大身影。
他何時靠得這麼近?近得……幾要將她整個籠在他的黑影下,也多少替她擋住幾許寒意。方寸鼓動,她忙往旁撤了一小步,未加思索便道:「你最好相信。」
裴興武步伐隨之頓下,朗眉微動,即便對她突如其來的出聲感到訝然,外表仍掩飾得極好,只緩聲問:「相信什麼?」
「我冷情得很,絕不是什麼善心人士,干不來那些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善舉。」
見他沉吟不語,殷落霞秀顎一揚,不禁加重語氣。「學醫的不見得非救人不可,我愛治便治,那是我自個兒的事,誰也勉強不了。你,你……你最好相信。」
夜中,不知名的蟲兒唧唧叫着,此起彼落,一會兒促、一會兒緩。清月下,裴興武凝視着她的臉,眉、眼、口、鼻,瞧得如此專註,他的胸口渾沒來由地起了騷動。
想來,她猶然不知,就算她口中說著冷情的話語,做出無動於衷的姿態,那對眸中卻顫着耐人尋味的幽光,泄漏出許多事兒。
他悄然一嘆,察覺對她竟有了不尋常的興味,這全然出乎意料啊!
「我相信。你愛治便治,誰也勉強不了你。」他道,目光深邃,清癯俊容上有絲極淡的笑。「那麼……這一次,你願意治嗎?」
「我……」殷落霞差些啞口無言,耳根竟發熱起來。
心思百轉千徊,她頭一甩,再次端凝着姿態,高傲得如雪中清梅。
「我有條件。」
「我答應你。」
「我還沒說呢!」她略帶英氣的雙眉飛挑。
知她態度軟化,裴興武笑意略濃,兩指撩開峻頰上的發,道:「無論條件為何,只要你肯治,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
嗄?!「要你的命,你也願意?」她衝口便問。
突地:心口微微泛酸,那酸氣漸化苦味,在喉頭聚成無形的塊壘,堵得她莫名難受。
「你要我的命嗎?」眉峰舒朗,裴興武神情認真。
她心一撞,感覺每下的呼吸再輕、再細,都震疼了胸口。
「你給嗎?」
四目短兵相接,她的眸隱含挑釁,而他的卻靜謐深沉。
「你若要……」他頷首。「那就拿去吧。」
他從容的模樣如一塊千斤巨石般重重壓下,瞬間將她壓垮,教她喘不過氣,只覺得眼前泛開薄霧、一陣暈眩……
怔望着他,殷落霞再難擠出話來。
她要他的命做什麼?
她……她沒想要這麼做的,為何事態會演變至此?
是她惹人不耐的彆扭和執拗作祟,即便心裏願意,嘴上卻固執地不願妥協、不肯輕易應承,才使得與他之間的對話走到了這一步嗎?
抑或是……他把一切的一切執着在那位脫俗絕塵的小師妹身上,將之視若珍寶、更勝己命,這才教他面對她有意的刁難時,能如此地奮不顧身且甘之如飴,連命也能舍了?
【第四章悠然淡味潛於心】
原先要他答應的是什麼樣的條件呢?
她竟是想不起來,因那變得微不足道了。
更因為,他已慷慨地把命許給了她。
未加思索、毅然決然地許給了……
……她。
……你要我的命嗎?
你若要……那就拿去吧……
緩緩地,她長睫輕顫。
神智將醒未醒,是流蕩在鼻腔、胸肺間的辛辣氣味兒讓她的眉心輕蹙,下一瞬,已拉扯着她從三年前的那個深秋月夜裏走出,回到當下。
原來,是夢啊……
她眨了眨眸,下意識逸出低嘆,記起自己許久不曾作夢。
但,就算是虛幻境地,這夢中的人事與場景,卻是真切地存在且發生過的。
她怎地回到了那一年的秋?
是當時受了極大的震撼,那驚心動魄的感覺久久未滅,一直以來潛藏在她神魂深處,所以才作了這個夢嗎?
菱唇微抿,近乎苦笑,殷落霞抬起手背揉了揉眼,雖束髮作髻、一身書生衫袍,這動作仍自然地流露出几絲女兒家的嬌稚。
今日,剛與行會裏的眾人一塊兒用完午膳,她便拎着一壺最愛的春雨香片,獨自一個來到建於後院廚房旁的一處石造小屋。
石屋是幾年前加建的,佔地不廣,裏邊卻挑高出一層閣樓,樓上擺滿她多年收集的書冊,大多與醫家病理相關,更有部分記載着各處千奇百怪的疑難雜症。除此以外,種類繁多的使毒、解毒之法與制毒之術等秘笈亦有網羅。
她「西塞一派」的醫術原就以奇詭、速效見長,以毒攻毒是常使的法子,在煉製丹藥方面有不少更勝中原漢方,而這閣樓底下的牆面設有無數的小木櫃,裏邊存放各種藥材,六個大小不一的爐灶連作一排,木板架起的桌面上擺放着足以教人眼花撩亂的各式器具,如陶缽、碾藥石、斬刀、磨盤、土陶壺等等,這小小所在便是殷落霞尋常時候用來煉丹製藥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