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姑娘家斯文的鵝蛋臉鑲着一層薄銀,鳳眼有神,挺秀的鼻樑顯示出堅毅性情,此時,她下顎略揚,帶着不馴與評估的意味。
「有些事,我想先弄個清楚明白。」她未再故意壓沉聲嗓,那清音其實頗為悅耳。
裴九面容平靜。「現下已過二更天,最好先找一處乾凈溫暖的地方,讓殷姑娘能好好休息一夜。」
「我沒那麼嬌貴。」鳳目微眯,秀唇又掀。「若不解我心中疑惑,即便你真是受我義兄所託,我也不會乖乖隨你走。」
裴九似乎對她的執拗起了些玩味兒。
與那雙鳳目對視片刻,沉吟着,他一手下意識撫着插置在腰側的鐵簫,終於緩踱了回來,沉靜地佇立在她面前。
他峻唇未語,不過殷落霞明白對方已然妥協。
「敢問裴九爺大名?」她也學起江湖人士抱拳,神情認真。
他明顯一怔,沒料到這會是她頭一個問出的疑惑。
「你不會真的是姓裴名九吧?」殷落霞淡挑秀眉。
他又是一愣,隨即召回神思,嘴角微揚。「在下裴興武。興盛的興,武德的武。『南嶽天龍堂』二代弟子中排行第九,殷姑娘若要稱呼在下裴九,亦是可行。」
所以,他便是「南嶽天龍堂」老掌門杜天龍所收九名弟子中,排行最末的那一位了。
殷落霞一時間聽不出他話中是否有調侃之意,卻被他專心一志的凝視看得有些不自在。
小心翼翼地吐納呼吸,不教那清冽的男性氣味過分侵擾。她沉默了半晌,抿抿唇又問:「今夜之事,究竟為何?那些洞庭湖什麼……『三幫四會』的人,為什麼要來與我為難?這其中因由,你是知曉的,對不?」
裴興武微微頷首,一縷黑髮在夜風的吹拂下掠到額前,他峻臉一側,讓風再次將髮絲帶往身後。
他的發若然放下,說不準較她還長、還柔軟……殷落霞瞅着他自然的舉止,心中冒出古怪想法,不知自個兒如他這麼隨風揚首,是與他一般瀟洒自若呢?抑或是會落個東施效顰?
她左胸陡地促跳,發覺對這尚稱陌生的男子投注了太多心思。
是因為他不像騰哥那樣開闊易懂、熱腸熱懷,他便如他吹奏而出的簫曲般,悠揚也沉隱,耐人尋味,才會令她動不動就探究起他的每個舉止,甚至是細微的神韻嗎?
又或者待她探究夠了,這男人的一舉一動將不再困擾她也說不定。
思緒浮動間,她定定瞅着裴興武輪廓深邃的側臉,瞥見他薄唇掀動。
「兩個多月前,你走水路從兩湖入蜀境,是否在四川雲陽一帶救過一名溺水的小姑娘?」
殷落霞眉心輕蹙,眸一斂,隨即揚起。「是又如何?」
她記起了,先前在出發往大雪山時,確實有名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不知怎地失足落水,待教人從江里拖起時,小臉泛青,身子冰冷,早沒了氣息。可這與今夜遭圍一事又有什麼關聯?
裴興武似是瞧出她的困惑,淡然牽唇,繼而問:「你還記得用了何種法子救了人家嗎?」
「我……嗯……」她嘴輕嚅,鳳眸中閃爍清輝,緩緩憶及了事情的細節。「當時情狀頗亂,我所乘坐的舟船恰巧經過那處地段,見岸邊圍着不少人又叫又喊的,想是出了什麼事,便讓船老大靠岸一看,才知有人溺水。那小姑娘也不知在水裏待了多久,怎麼也探不到脈象和氣息,我揉着她的肚腹,遂取了隨身的銀針扎入她幾處穴位,連十指也各扎了口子刺激着她,我記得……我沒做什麼呀……」
裴興武的神情顯然不這麼認為。
瞥見她陡現無辜的秀容,在她未曾察覺間流露出全然異於男兒的軟態,裴興武左胸輕盪,不禁揚眉,隨即,卻將目光移向一江夜色。
他暗自調息,壓下胸中頓生的古怪浮動,清清喉嚨,道:「就我所知,你不僅以銀針相救,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對那小姑娘口對住口吹氣,甚至……還揉過對方胸脯。」提及這話,他麵皮略熱,五指忽地緊握鐵簫,側目瞅了她一眼。「那小姑娘恰是『洞庭湖三幫四會』敖老前輩的小愛孫,她認定你當眾壞了她名節,所以,必須對她負責。」
什麼?!「我、我我……」殷落霞雙眸瞠得清亮,簡直難以置信。
菱唇掀了又閉、閉了再掀,她直勾勾瞪人,終是吐出一句話。「我又不是男子。」
「敖家的小姑娘可不這麼認為。」他點出關鍵。
殷落霞又是一愣,話音難得染上躁氣。「我才不管她怎麼想!她她……她若當真把我抓去,我分明是女兒身,難道真硬押着我與她拜堂成親嗎?」
這還像話嗎?
然而,裴興武竟沉默不語,夜下的五官帶着詭異神氣,特別是唇角,欲笑不笑的,似暗示着再如何荒謬之事都可能發生。
心口咚咚兩響,殷落霞袖中雙手握成拳。「你、你不是說笑吧?」
「我什麼也沒說。」峻容調過與她對視,裴興武黝瞳淡眯,沉靜又道:「只是想讓你明白,那位小姑娘在「三幫四會」里沒誰敢開罪,敖老又將她寵得無法無天,你是她要的人,事情沒這麼容易就了結。」
這八成是她聽過最詭譎的事了!殷落霞一個頭兩個大。
裴興武微微一笑,沉嗓緩語:「你莫怕,待送你回武漢,我會親上『三幫四會』的總堂拜會,將其中利害作個說明。」
「我沒怕!」她回得有些急,眸底的小火竄了竄。
兩人間忽地靜謐而下,他的目光是深而專註的。
殷落霞方寸驀地一緊,鼻息微促,她強自捺下想撇開視線的舉動,抿了抿唇,聲略僵,道:「我並不害怕。」
「我曉得。」他方顎輕點,神態平靜。「你只是感到無奈又無辜。」
「我……」陡地無言,可她討厭這種被料中思緒的感覺。人和人之間,本該有些距離會妥當一點,這男人憑什麼踩過那道界線?
她下顎不馴地揚起,胸中燃着莫名的火氣,掀唇反駁。「你說錯了,我不是無奈、無辜,是怒極、惱極!早知如此,我當初就該袖手旁觀,讓她死了乾脆,也不用惹來這一身腥!」
裴興武抿唇無話,一手仍習慣性地撫觸簫身。
夜風忽地轉大,吹來一江涼意,再次將他的髮絲卷到兩邊峻頰,那雙眼別有深意。
可惡!看什麼看?「你最好相信!」臉竟泛起前所未有的熱氣,殷落霞又是握拳,都快咬牙切齒了。
裴興武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態。
他沉默了半晌,就在殷落霞腦子裏剛興起想將他黑幽幽的招子給挖出的衝動時,他倒慢條斯理地出聲了。
「該走了,有什麼事,待休息過了再談吧。」道完,他旋身便走。
「喂——」這算什麼?
殷落霞怔了怔,定定瞅着男人的背影。
一步、兩步、三步……十步、十一步,十二步……那碩長身軀漸漸融入幽夜當中,越來越模糊。
這算什麼?他不是受騰哥所託,怎把她獨自落在原地?
這到底算什麼啊?她幹麼緊盯着他朦朧的背影不放?他說走就走,便以為她得乖乖跟上嗎?
她惱火地撇開眼,望向幽靜的江面,可心中火氣卻是抵不過滿江秋寒,夜風又強一陣吹來,她忍不住環臂顫抖。
這沒道理!
為什麼她得像個小可憐般在這裏吹風受凍?這完完全全沒有道理!
跺了跺腳,她頭一甩,終是轉過身朝男子離去的方向追去。
她是他遇過的姑娘里,最與眾不同的一個。
他不太懂得如何形容她的外貌,乍見之下並無驚艷之感,卻有種吸引人去深究的能耐。
雙眸精彩,言語有味,她男子裝扮斯文俊氣,一襲寬袖素衫又顯飄逸,以往至今,也不知受過多少小姑娘傾慕而不自覺。
坐在馬背上,裴興武暗自思索,一路上一直不動聲色地留意着身後離他約莫半個馬身的殷落霞。
兩匹坐騎是在岳陽城外同一農戶買下的,並非良駒,但腳勁倒還可以。他原還懷疑她不擅騎術,未料她外表看似文弱,馬上功夫倒是不錯,讓他再一次對她刮目相看。
她願意乖順地跟隨上來,說實話,裴興武心裏當真落下一塊大石。前晚在江邊碼頭,他把她惹得有些火氣,未多言語,故意掉頭便走,就賭她心裏不甘,定會追隨而來。
當他獨行在凄清秋夜中,聽見身後奔來的足音,除心裏大石落下外,竟突生一股欲咧嘴笑開的衝動,但他明白,他不能大笑,至少在她面前,凡事須適可而止,他可沒想再把她氣走。
更何況,他仍有件要事得委請她相幫。
這兩日,他一直想尋個適當時候啟口,眼見就要將人送抵,再不道出便遲了,只希望他的請求別讓她感到過分突兀才好。
此時,落在他身後的褐馬緩緩趕上,與他在林道上並駕齊驅。
「還要多久才抵武漢?」殷落霞眸光直視前頭,平靜地問。
裴興武瞅了她清秀的側容一眼,道:「以這般馬速,大約再行一個半時辰,黃昏時候定能返抵。」
秀唇淡淡抿住,殷落霞輕應了聲。
若由岳陽循水路,不需一天便能入武漢,但「三幫四會」從中一攪,她差些被挾去「拜堂成親」,原是不懂他為何棄水路改行陸路,後來才想明白,到底是強龍不壓地頭蛇。
他因她與「三幫四會」起了磨擦,雖暫時緩下勢態,讓對方撤了手,但兩湖沿江一帶幾是「三幫四會」活動的地盤,若仍沿江而行,難保不再受制對方,始終不妥。儘管陸路所花時間多出一倍,確實安全許多。
「南嶽天龍堂」以出鏢師和護院聞名,這兩種人物皆得膽大心細、深諳江湖大小事物,遇事,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最為上乘,真真事非得已,那才亮傢伙大動干戈。想來,他處理事物、應對進退亦受到不小的薰陶,心思極其細膩,旁人或者考慮到下一着,他斟酌的卻是各種可能的發生。
「要不要下馬休息片刻?」裴興武淡問,微勒韁繩,讓馬蹄再次緩下。
「不用。」殷落霞秀顎一抬,不自覺地,臉容又一次流露出倔強神色。
瞥見她額頭和挺鼻上冒出細小汗珠,雙頰與秀耳泛出潤紅,几絲沒能扎進髻里的軟發亦染了薄汗,輕黏在耳畔與頸后。她明明就累了,嘴上卻硬是不認,這姑娘的性情倔強如斯,也算少見。
胸中陡然緊繃,擠迫着詭譎的鬱悶,未及細思,裴興武上身微傾,長臂橫了過去,驀然間扣住她的韁繩。
她的坐騎嘶鳴了聲,倒退兩步,在原處踩踏了幾下,便教他給制住了。
「你幹什麼?!」殷落霞一怔,不禁揚眸瞪人。
「下馬休息。」他淡道,已俐落地躍下馬背,手中同時握住兩匹馬的韁繩,不由分說地牽至一旁樹下,掛在突起的一段木枝上。
「我說了,我不需要!你——啊!」她居高臨下地俯望他的一舉一動,抗拒之言尚不及盡吐,那頑長身影突地迴轉,一雙強而有力的手掌竟合抱着她的腰身,趁她驚喘怔然,輕而易舉地將她從馬背上舉抱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