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男子似在嘆息,下一刻,她的身子落人結實懷抱,臉容偎着他的頸窩,熟悉的氣息密密包圍過來,那雙臂膀強而有力,她胸口劇顫,怕被察覺,更是不敢在這時分睜開眼眸。
將馬車交於底下人,裴興武橫抱着她緩行,跨入行會大門,走過前院大廳,穿堂步入後院檐廊。這短短距離,殷落霞隱約聽見好幾聲「咦?!耶?!嗄?!」等類似訝然的喘息,此起彼落的,像是瞧見了什麼異象奇觀。
「九爺,你和落霞這趟辛苦啦!」出聲的女子語帶關懷,玉容溫婉,雖衣裙樸素,仍難掩麗質。
女子一頭長發已然綰起,作少婦裝扮,她正是年宗騰成親尚不滿一年的新婚妻子——辛守余。
「落霞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她這話可是今兒個行會裏不少人心裏頭的大疑問。
誰不知,武漢行會裏的落霞姑娘愛扮男裝,舉止雖無男兒漢的豪爽粗獷,但混在男人堆里,也不曾見她露出一般女兒家的扭捏羞態。
她束髮素衫,書生模樣極為俊秀,未着脂粉的臉容白白凈凈,跟煮熟、剝了殼兒的雞蛋沒兩樣,真像個年歲尚輕、還未冒出鬍髭的秀氣少年。
久而久之,大伙兒見慣了便成自然,真拿她當男人看待了。
而今日這一幕,男人懷裏抱着「男人」,抱得理所當然又理直氣壯,也難怪裴興武打一進行會大門后,眾人的眼珠子都快給瞪出來啦!
對四周「關切」的目光視若無睹,裴興武對住辛守余淡淡一笑。「她累了,睡著了。」
他的溫息掃過她的耳與膚頰,殷落霞真的醒了,可現下狀況實在騎虎難下,她暗暗呻吟,祈求心音別泄漏一切。她假裝在他頸窩輕蹭幾下,把臉埋得更深了些兒。
這時,聽見辛守余柔聲道:「睡得這麼熟,落霞肯定真累了。」
「是。」他音極輕,像是怕吵了她。
「那就煩勞九爺先送落霞回房,待她睡足了、休息夠了,我再請安大娘替她準備些吃的,養好精神才有力氣幫人瞧病呀!」
裴興武劍眉淡挑。「有人上行會求診?」
辛守余頷首一笑。「來了三日了,九爺和落霞恰巧不在,騰哥和我只得請人家在後頭小院住下。」
裴興武心中疑惑正自加深,忽見檐廊另一端走來一抹輕影,那人見着他,麗容綻出笑靨,軟軟一喚——
「九師哥,別來無恙呀!」
那聲問候嬌柔多情,入耳又人心。
殷落霞胸中腥灰喚剩倌芽酥頻卣隹圖嶁宋浣阱氤叩目⊙找凰慘膊凰駁刂筆憂胺劍仁且徽牛夯旱羋凍雋誦σ狻
「擊玉……」
他眉目皆柔,情比水澄透,而笑中儘是寵愛的神氣。
按約定,今年該給衡陽「南嶽天龍堂」的第三顆「續命還魂丹」,在初秋時候,對方便派人來取了。
因此對於小師妹杜擊玉的突然造訪,裴興武一度還以為她身子真有不適,才會又風塵僕僕地親上武漢來。待問詳細了,她只甜笑着,說是極思念他,知道三師哥和七師哥此趟辦事恰恰路過武漢,便央着他們帶她同行,目的就為看他、與他說說話。
而她與兩位師兄來到武漢那一日,殷落霞往山中義診的馬車剛出城去,恰恰錯過,「天龍堂」的兩位師兄因有要事在身,無法久待,再加上辛守余真誠相邀,杜擊玉便獨自留下了。
此時,月華半掩在烏雲里,幽靜一片,夜風沁寒,已有初冬氛圍。
年家武漢行會後院外的獨立小院落燈火尚未熄滅,一對男女不畏寒似地在屋前小石亭中對坐閑聊,石桌上除兩杯熱茶、兩盤乾果外,尚置着一張古琴,燃着一爐紫雲檀香。
裴興武略彎身,將地上一盆小爐火往小師妹腳邊移近,嘆氣道:「天冷,實在不該讓你待在外頭,裏邊不是暖和些嗎?」他是拗不過她的請求的,這事,他自入「天龍堂」門下便徹底體認了。再有,這世間想來也沒誰狠得下心拒絕她、教她失望。
「九師哥,你怎管得比我阿爹還多?都三年過去了,你的性子仍是一般。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說的就是這模樣。」杜擊玉笑容可掬,面若瑩玉,邊說著,她蔥指朝古琴當中一劃,撥彈出一串美音。
她輕眨麗睫,可愛地嘆氣。
「在屋裏暖和歸暖和,可惜瞧不見月亮,你我琴簫合奏若無清月相伴,豈不失色許多?」她謐謐牽唇兒,又嘆。「九師哥,我可真想念你的鐵簫清音啊!」纖指再撥琴弦,隨意幾手,流泄出幽情曲調。
裴興武淡笑,神態沉靜,提起爐上鐵壺往茶杯中注進熱水,一會兒才問:「師父他老人家可好?」
「挺好的呀!」指一挑,展現古琴沉隱韻味,繼而又道:「可阿爹對你三年前自作主張留在武漢一事,心裏還是不暢快。」
裴興武瞅了她一眼,溫和道:「那是最好的辦法。」
琴音驀地頓住,她十指按在弦上,微笑的臉容流露出幾分憂鬱。
「說來說去,全怪我不好……阿爹心疼我,但一思及是拿你作賠,他就覺得難受。偏偏我身子不濟事,非得靠落霞姊姊手裏的秘方藥丸治病不可。九師哥……我實在對不住你。」
裴興武清俊眉心陡地擰作峰巒。「別再說這樣的話。沒誰對不住我,是我甘心情願留着不走的。」
杜擊玉眨了眨眼,能對症下藥且又經過三年時間的調養,她雙頰較過往豐潤,翹起嘴角兒,兩朵笑渦自然呈現。
「不說就不說啦,我其實只想問一句……九師哥,這些年,那殷家姊姊沒虧待過你吧?她……待你可好?」
一話及那愛扮男裝的清雅姑娘,他左胸輕震,自持着,熱意卻緩緩在體內悶燒。
見他不答,杜擊玉可沒想輕易作罷,小手攀住他上臂,臉兒都湊到他顎下了,眨巴着眼,好奇地輕嚷:「你說呀、說呀!這些年你和她差不多是早晚相對,朝夕相處,正所謂日久生情,又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她待你究竟如何?她若待你好,表示是喜愛你的,要不,她一開始怎地想要留你在身邊呢?」
「擊玉……」裴興武難得臉紅。
他方唇微掀正欲出聲,耳中忽聞細響,銳目抬起,恰瞥見幾尺之外、與行會後門相連接的石拱門處,一抹修長影兒顫了顫,隨即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往拱門后一縮。
杜擊玉揚眉,「咦」了聲,亦循着他的視線望去。「九師哥瞧見什麼了?有誰在那邊嗎?」
她耳力與目力自是無裴興武的銳利,乾脆起身定去。
「還不逮到你!」她嬌容歡愉,在那影兒兀自於原地躊躇時,已一把將人扯住,如先前緊攀着裴興武臂膀那樣。
夜來訪客,她瞧清了那人面容,笑意不由得加深,病色已減的麗顏更是率真可人。
「落霞姊姊,又是我的琴音吵了你嗎?唉唉……」她嘆聲嬌嫩,柔荑緊拉着人家的素袖不放。
「沒……不是的……我、我……」從未如此心虛,殷落霞頰若焚燒,隱在拱門的陰影里,不太敢抬起臉。
「那你是特意過來探望我了?」杜擊玉愛嬌地搖搖她的手,隨即將她往小亭這兒一帶。「既然來了就別走,九師哥也在呢,咱們三個說說事兒,我把小火盆讓給你取暖,不怕冷的。」她倒忘了三人里,就屬她身子骨最不中用。
殷落霞原急着欲要掙開,可鳳眸恰不經意與靜坐亭中的裴興武兩兩相凝,她心頭劇撼,長年訓練有素的清冷姿態陡起。
暗暗深吸了口氣,斂下眉眸,她由着杜擊玉拉着自個兒,步進那小亭里。
兩姑娘剛坐定,裴興武也不再瞧她,只略啞地道:「我再去拿個茶杯過來,給你……喝些熱茶、暖暖身子。」
「不用。」殷落霞拒絕得好快,專心看着一旁的杜擊玉,語氣有些僵硬。「我過來,是想再替你把把脈,望聞問切一番。你的病症甚為奇特,又是靠『西塞一派』以『七色薊』入葯的『續命還魂丹』來治病,我打算將這病例寫進『西塞一派』的醫書里,所以才……才來這兒,沒其他原因,你、你最好相信……」
傍晚時分,馬車由深山中返回武漢,她驀然流溢又師出無名的脆弱已讓她在行會眾人與他面前,大大地丟了一次臉。
而此夜深時候,她不上榻就寢,卻又循着琴音而來,難道誠如她所說的,只單純想在「西塞一派」的醫書里再添一筆嗎?
這心亂如麻啊……
原來真是越明白心中底蘊:心緒更亂、更教自己難堪……
「我相信啊!」杜擊玉笑得心無城府,眸光來回在裴興武和她臉上轉悠兒,輕淺一嘆。「落霞姊姊,你答應替我治病,我心裏一直好感激。你心腸很好,我曉得的。雖然你把我九師哥留在武漢,他不能再與以往那樣陪伴着我、聽我說話、逗我笑,但你待他好,我也就開心快活了。」
這淺淺的幾句話把殷落霞弄得心跳如鼓,像是被誰掐住了呼吸,脹得她滿臉通紅。
袖裏的十指又握成拳頭,她下意識瞄向沉默不語的裴興武,後者俊容微垂,髮鬢在風裏輕盪,微觸着他瘦削的峻頰,而大半五官則極有技巧地藏在幽暗裏,着實看不真切。
他那模樣落拓且陰鬱,更教人難以捉摸。
喉間澀然難耐,心莫名地發痛,痛到她得將手壓在胸口,才能稍稍減緩那奇詭的痛楚。
她唇掀了幾回,遲遲道不出字句,杜擊玉卻是柔腕一揮,再次彈出妙音,讓那張古琴在清夜裏鳴縈。然後,聽那軟聲繼而再語。
「落霞姊姊,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兒?這事好重要、好重要,你應了我吧?我會好感謝你的,好不好你應了我?」
對這般可意人兒,殷落霞到底拒絕不了,可她嘴上並未立即回應,僅怔怔地瞅着那張年輕的如夢嬌臉。
「擊玉,有什麼事,別拿來為難殷姑娘。」許久不語的裴興武終於出聲。
那平板的語調讓殷落霞呼吸窒悶,模糊地想着,她怎地又變回「殷姑娘」了?
是……是為了避嫌嗎?
怕自家小師妹有所誤會,索性把距離再拉得更開一些?
喉中彷彿堵着一塊好大的硬物,她唇微扯,竟還有能耐拉出一彎清淡笑弧,輕輕啞啞地道:「我答應你。」
裴興武忽地側目瞪她,似乎對她未曾知曉內容、便應承一切的態度感到極度訝異。
杜擊玉頷了頷首,這一夜,笑意一直在她嬌容上停駐下走,即便嘆氣,亦是低柔笑嘆着。
「呵呵……謝謝你啦,落霞姊姊……九師哥要我別為難你,可這事兒不問你意見,又能問誰去?」她一下接連一下地緩撥琴弦,柔嗓在琴音里輕逸。「咱們『南嶽天龍堂』要辦喜事啦!我來這兒,為的也是想親口把這事告訴我九師哥。我阿爹把我許給『刀家五虎門』的刀二爺,我要嫁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