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末午後,暖風徐徐吹拂着湖岸垂柳,更薰得人昏昏欲睡。
一間位於大鄒帝國宛縣湖心島上僻靜且偌大的書屋內,此刻坐有一群衣冠楚楚、氣質非凡的束髮少年,湖旁則站有許多精壯武裝侍衛,個個屏氣凝神,專註戒備。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屋內夫子講得是口沫橫飛,但或許春風着實太醉人,這群少年有許多人坐姿雖依舊端秀,但眼皮卻早已不由自主緩緩闔上。
姜穹音沒有睡着,她的目光如同往常般,悄悄落在書屋一隅,那名獨坐東北角,頭上滿是密密麻麻髮辮,連劉海都不例外,且右耳還閃爍着三道凜凜寒光的壯碩男子──蒙赫圖身上。
不可諱言,跟書屋中其他少年相較,蒙赫圖的存在,明顯有些格格不入。
他的眼窩太深,鼻樑太挺,綠眸太深邃,他的目光過分凌厲,皮膚過分黝黑,身形更是過分高大,此外,他的年紀較其他人也略嫌年長,坐姿略嫌率性,裝扮更是太過狂野,更別提趴在他腳旁那頭鼻息聲聲聲駭人的迅猛黑豹。
哎呀,眉心又皺了,想必夫子又說到他不中意聽的話了。
喲,他發現她在瞧着他看了,然後一如她所料般眯眼冷冷瞪了她一眼後,便萬分不耐地狠狠別過臉去。
咦?又起身了,肯定是要回他的“後宮”,跟那些姐姐們樂活樂活了。
噢,果然,天生神力的他又把窗欞撞毀了一大角……
“快看,那縱慾又粗俗的野人又獸性大發了。”
“野獸不愧是野獸,連上個兵法課,滿腦子充斥的還是只有獸慾。”
望着在眾人低聲議論,以及夫子無奈嘆息聲中旁若無人,大剌剌逕自飛身離去的高大背影,姜穹音也在心底嘆了一口氣。
唉,又無事可做了。
要知道在這訓練諸侯王接班人的世子學苑裏,日日聆聽那些她打會走路起,就背熟了的各式兵法、典籍,又看煩其他世子彼此勾心鬥角的她,如今唯一的樂趣,就只剩下觀察蒙赫圖──
一名與當今天子無任何血脈關係,完全靠戰功而得以被封為諸侯王世子的巨獸族男子。
不過儘管由十三歲起便與他同窗近三年,可其實姜穹音根本從未與他說過一句話,但這無礙她的觀察興緻。
他很少開口,畢竟身為外族,他的中土話本就說得不利索,語言不通,再加上民情不同,大夥兒自然不會有什麽交情,遑論在這群眼高於頂,個個鼻孔朝天的世子心目中,他根本是個未開化的野人,絲毫不配與他們這些血統高貴之人同席而坐。
更何況,不知是因巨獸族人本就獸性兇猛,抑或是崇尚感官享樂,在其餘世子所帶隨從皆是文員武員的情況下,他帶的卻是一幫世子口中“隨時可以供他洩慾”的姐姐們。
姜穹音不太明白男子究竟有何欲可縱、要泄,更不像其他世子會去偷窺,然後還邊偷窺邊咒罵著“傷風敗德”,但由他們又羨又妒的目光看來,若有機會,他們肯定也很想痛快的“傷風敗德”一番……
雖不曾與蒙赫圖對過話,不過姜穹音卻聽過他與那群姐姐用族語交談,縱使完全聽不懂他說些什麽,可他那低沉、醇厚的磁性嗓音,總會讓她不由自主停下腳步,然後在他霸氣綠眸的遠遠且兇狠眯視下,淡靜離去。
“嗯?”
這個午後,正當姜穹音天馬行空任思緒紛飛時,突然心際微微一顫。
咦?鷹弟今天精神不錯呢!這些天他肯定悶壞了,是該出來透透氣了……
“莞世子,能否請您發表一下您的見解?”
望着滿屋子只顧睡覺、閑聊,根本無心聆聽的世子們,夫子在心底嘆了口氣,定睛望向整個學苑裏最賞心悅目且碩果僅存的好門生──姜穹音。
“是的,鄭師傅。”
雖同樣完全心不在焉,但總有辦法一心二用且完全讓人看不出破綻的姜穹音聽到自己被點名後,鎮定自若地緩緩起身。
而由她口中吐出的字句,不僅無半處停頓,還有理有據,再搭配着她那清淡、乾淨、溫潤的嗓音,教一直唱獨腳戲的夫子都幾乎熱淚盈眶了。
當姜穹音煞有其事的侃侃論述時,原本瞌睡、閑聊着的世子們,也開始用各種複雜目光盯視着這名俊美、聰穎得驚人,卻又淡定、低調得驚人,且至今無人知曉其身後秘密的男裝少女。
明明是個女兒身,卻女扮男裝偽充“世子”,理由很簡單,因為真正的莞世子──她的雙生弟弟──自小體弱,大半時間都卧病在床。
而她這個本該在出生時便依莞國風俗“婦產陰陽雙胎,夫運大凶,唯溺陰胎,方可逢凶化吉”遭溺斃,卻在娘親苦苦哀求與運作下,打小被送到一處隱密寺院養大的女娃,在五歲那年,有一回弟弟病危,但天子又一時興起,非要召見“莞世子”,讓他與其他世子切磋切磋文采那日,理所當然地頂替弟弟成為了莞世子,只為不要掃那喜怒無常天子的興,更不要讓莞國因後繼無人,而被其他覬覦莞國富饒的野心諸侯國吞併。
自那天起,姜穹音便代替弟弟承擔起世子的一切工作──
比如成為每季舉行一回,為期一個半月的世子學苑門生。
老實說,自小聰穎且見識過各種大場面的姜穹音,政、商場上的應對進退對她來說並非難事,她唯一感覺困擾的,是他們姐姐着實長得太俊美,俊美到讓他倆走到哪裏都成注目焦點,更有事沒事就受到他人騷擾,就算在這學苑中也一樣……
當姜穹音因雙生子天生的心靈感應,明了弟弟今日精神極佳,而心底雀躍不已時,蒙赫圖早已大步回到他那明顯老舊,還特別遠離其他精緻別苑的“琅世子別苑”中。
“蒙哥兒又不舒服了?”
一見到蒙赫圖,原本在屋內織布閑聊的幾名年約三十歲,且身體各有不同殘疾的女子,立即起身笑臉盈盈迎向他,俐落地開始為他寬衣解帶。
“嗯。”大剌剌斜坐至豹皮椅上,蒙赫圖無動於衷地任幾隻手在自己身上來回穿梭,任一雙柔荑套弄自己緊繃的男性,然後用右手支撐着下頦,眼望遠方淡淡應道。
“我說蒙哥兒,您又皺眉了!雖說您沒有惡意,但您只要一不注意,就會不自覺用那雙像碧玉石般的眼眸瞪人,瞪完後又狠狠別過臉去,要知道,那些不明就裏的外族人,會將您這行為視為挑釁的。”一名替蒙赫圖梳理髮辮的女子,望着他那雙根本誰也不望的深邃雙眸及年輕的剛俊臉龐,驀地噗哧一笑。
“他們想什麽,與我何干?”蒙赫圖低沉着嗓音冷冷回道,而神情更顯傲慢與不耐。
看着蒙赫圖桀驁不馴,可左臉頰卻微微抽動的模樣,早習慣他怪拗性子的女子們紛紛笑出聲來。
“好、好、好,與您無關,反正您的天生霸氣,本就藏也藏不住。”
“跟學苑那群毛都沒長齊的毛娃子比,蒙哥兒自然是天生霸氣的主。我到現在還不明白中土的娃子是怎麽長的,一個個都長得細皮嫩肉,跟個姑娘家似的……”
“什麽姑娘家?人家那叫文質彬彬,叫德慧兼修的君子,要不怎麽會管我們叫野人呢。”
“君子個屁!天天滿口仁義道德,可見着我們時,那一雙雙小賊眼還不都直了?”
“就是,想看咱沐浴就大大方方的來,幹嘛老偷偷躲着瞧?偷偷躲着瞧便罷,可被捉着了,居然還惡人先告狀的先數落咱的不是。”
“沒辦法啊,誰讓這是他們的地盤哪……”
在眾女子邊笑邊聊之際,赤裸着黝黑、肌理分明精壯身軀的蒙赫圖緩緩站起身。
見此狀,一名女子立即跪地,將一個羊腸薄膜套至他的下身,然後他手一抬,掀開一旁布簾走入其中,因為裏頭早有一名在他回帳後便開始準備,此刻已全然就緒的女子在等待着他。
自發育期起就早習慣這一切的蒙赫圖,自若地對帳內女子頷了頷首,待她爬坐至自己的身上,便百無聊賴地將手枕在頭後,若有所思地聽着由帳外傳來的對話。
“蒙哥兒,那群外族人雖早將咱們當成徒有獸性無有人性的野人看待,但您真的不解釋解釋?”
“對啊,蒙哥兒,那群外族人不明白,我們可全明白得很,身為巨獸族蒙氏血脈的嫡系長子,您雖繼承了祖宗一脈的一身神力,卻也同樣自成長期起,體內便會自發毒素,若不循用這法子將您體內毒素逼出來,到時天毒攻心,那萬蟻蝕身般的痛楚,尋常人根本無法理解與想像哪。”
“不必解釋。”儘管坐於自己身上的女子已悄悄加快速度,但蒙赫圖依然面無表情地冷冷回道。
是啊,解釋什麽?對一群根本未及深交,甚至不曾接觸,便將他與族人都視為低等、未開化野人的無知人士,有什麽好解釋的?
更何況他早明白,在他人眼中,他是個什麽樣的人,與他真正是個什麽樣的人,又想成為什麽樣的人,絲毫無涉。
“至少對莞世子解釋解釋吧?畢竟他真是個好人,這三年多來,每當我們到外頭去,整個學苑裏就他一個人會跟我們打招呼,其他人瞧見我們,明明一副色眼色心,可那表情卻好像我們是洪水猛獸一樣!”
“他怎麽想更與我無關。”聽到“莞世子”三字,蒙赫圖的嗓音更冷了。
“無關?若無關,為何回回天子為世子們舉辦畋獵賽時,您總要把自己的獵物扔一半給他?”
“我獵太多。”
“那您為何獨獨給他,不給別人?”
“他恰好在。”
“那他被其他世子騷擾時,為何您總去替他解圍?”
“我意外路過。”
“好吧,不說您,那咱說說莞世子。”
聽着帳內蒙赫圖用低沉、磁性嗓音,吐出那完全口不對心的字字句句,帳外準備沐浴用水的女子們全笑開了。
“若您與他當真無交情,為何每回您缺席最感興趣的兵法課時,他私底下都遣下人送來當堂筆記?又每回您忘了備給夫子的束修時,他都恰好多備了一份?還有、還有,每回眾世子出門踏青時,他為啥總會剛好都掉隊,然後一路還都剛好掉在您身旁不遠處?”
“他多事、無聊、走路慢。”
“蒙哥兒,您再這麼口是心非下去,姐姐們可要到處去說你壞話了喲!”望着掀開布簾走出的蒙赫圖,女子們走上前去,邊為他善後邊故意嬌嗔道。
“他會跟你們打招呼。”當困擾與折磨自己的不適伴隨着釋放終於退去後,躺入滿是熱水的浴盆中,蒙赫圖闔上眼眸,淡淡丟下這句話。
他當然明白為何這群自少年起就服侍着自己的姐姐們對莞世子的印象會如此之好,更明白自己為何獨獨對莞世子另眼看待的原由──
儘管他同樣知曉,從不出一兵一卒,絲毫沒有立過任何戰功,卻以強大財力作為大鄒帝國奧援而受封為王,號稱“天下財庫”的未來莞王姜穹鷹,商人本色的他,所作所為絕不會像姐姐們想的那樣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