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爺爺的故事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
茫茫東海波連天,天邊大月盪屍溟。
民國初年,夜。
渤海灣外延的海面上,一艘漁船靜悄悄的停在月色之下,船上兩個人手中拿着一長串蜈蚣似的東西在逐寸檢查,艙中另有個半大少年在祭拜上香,面前的神位上毅然供着太玄水精黑靈尊神、太玄火精赤靈尊神、小張太子、五大神龍、四海龍王這幾位聖佛仙神。這少年眉頭緊鎖,眼中更是顯露出一種與年紀極不相符的成熟與深邃。
那艙外兩人手中之物名曰竹蜈蚣,乃是由一截截的竹子拼湊而成的,兩節之間被厚厚的膠質包裹連接,非但可以靈活扭動且還不漏氣,是撈海匠下水丈海最必不可少的裝備之一。
檢查完之後,其中一個絡腮鬍子將那竹蜈蚣下端掛上個極重的鐵塊做墜子,依次將它放入海中;精瘦青年則在那竹蜈蚣的另一個綁上個鼓風的風箱,等那竹蜈蚣全部下水之後抓住鼓風把手用力一壓,頓時看見水中騰騰升起了大個大個的水泡,咕嚕嚕湧出了海面。
“成了,”那絡腮鬍子看看這水泡子的大小,點點頭朝裏面叫道:“三兒,把東西拿出來吧。”隨着他那聲喊,船艙中那半大小子手中拿着兩個重重的布包鑽了出來,絡腮鬍子伸手去接的時候他卻明顯縮了一下,猶豫着開口:“爹,你、你真的要去丈這方盤子?”
丈海人有諸多忌諱,譬如說‘海底’要叫做‘盤子’,‘海面’要叫做‘蓋子’,撈出的玉石之類統稱‘青頭’,金銀錢財統稱‘黃頭’,古玩雜件叫‘亂板兒’,銅鐵器皿叫做‘黑板兒’,另外還有腐屍叫做‘肉葫蘆’,骷髏叫做‘肉銷子’等等,極為繁雜,在海上說話中都嚴守着這規矩。
“有什麼法子呢?”絡腮鬍子苦笑一聲:“我們家裏所有的錢都拿來置辦了這次的東西,若是不丈些東西回去,你娘的病根本沒法子醫治…”他勉強擠出個笑臉來:“三兒,爹丈了這麼多年的盤子,你難道還不相信我的本事么?”
“是啊,弟弟你就放心吧,”旁邊那精瘦男子也笑着勸道:“我跟爹都丈了三四回了,熟得很,哪會有什麼事兒?”
雖然他們這般勸說,可是那三兒卻明顯的不放心:“爹,二哥,雖然你們已經丈過很多次了,但這次的情形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昨天爹你‘起浪眼’的時候一共卷了十二個吹風璇兒,我可是看見了的!”
“那又如何?”絡腮鬍子道:“三兒,當年我們祖上可是連二十二個璇兒的盤子都丈過,還不是…”“但是爺爺說的那次是三家一起行事吧,這我可記得!”三兒反唇辯道:“倒斗四分,丈海三家,只有八字歸一才能保得丈海息觴無憂,這可是爹你教過我的——我家單單隻有浪、沙二字決,旁的根本不知,這、這又如何保得爹爹哥哥你們平安啊?”
“你說這事兒我不是不知道,而是沒有任何的法子,”絡腮鬍子長長的嘆了口氣:“我也想學着祖上的法子,找齊我們行、擇、法三家傳人一起丈海,可是這幾年兵荒馬亂的他們早已失去了聯繫,我又如何找得到?”
“那、那爹你就不能學着以前的法子,只丈那四相四破、五驚九險十三惡之外的盤子么?”三兒激動中聲調也抬高了幾分:“幹嘛非要來丈這勞什子的地界,去闖這十二個吹風璇兒?”
絡腮鬍子還未開口回答,反而那精瘦男子率先責備起來:“弟弟,你怎麼這般對爹說話,難道那天在醫院的時候你不在么?那西洋醫生可是說了,娘的癆病只能送到英吉利才能治好,而我們要是想要能去英吉利治病,就得幫他把這元船丈了,找出船里那套八咫映日鏡,不然斷不會幫我們的…”
“但是爹不是也說了么,未必找得到!”
“不錯,確實是未必找得到!”那絡腮鬍子看看天色已到了入水的時間,也不再耽擱了,當即伸手搭在兩個孩兒頭上肩上,“但這畢竟是元朝東征倭寇的大船,雖然戰敗撤退回來,可那內中攜帶的寶貝也斷然不少。我們若是找不到那西洋醫生要的鏡子,那麼丈些別的寶貝也成,到時候或許可以另外找人送我們去英吉利,大不了多花費些銀錢…”
絡腮鬍子這句話也許是心中真實想法,也許只是搪塞三兒之言,但他話語中那決心是早已下定了的,不等三兒再次開口他已決然道:“勿要多說了,爹已經決定了!這趟丈海盤子的行程就算千難萬難,我也得試上一試!”此話出口,轉眼便看得了三兒那眼中的黯然神傷,不由得心中感觸下又嘆了口氣,“傻孩子,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呢?你還記得書上所教的東西吧?只要你能在蓋子上守好這豆燈火陣,那就能保得我們在盤子中平安——記住,有什麼事情就把這漂着的菜油瓮子給我戳翻,點燃龍火灑下白茆沙,幫助我們回來。”
“這些我都記得。”三兒低聲應一句,緊跟着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把脖子上那串項鏈取下,想要給精瘦男子戴上:“哥,這項鏈交給你,你要是不戴上我就不准你下海。”
看着弟弟那堅定的眼神,哥哥終於把項鏈戴在了脖子上,但是誰也沒有注意到,就在他穿上魚甲之前,又偷偷把那項鏈摸了出來塞進了三兒的口袋裏。
在聽完了絡腮鬍子的解釋之後,三兒這才把兩個包裹遞了過去,兩人立刻一人一個把那包裹打開,取出裏面一件好似漁網的衣服——這是撈海匠的鯊皮服,關鍵部位都是用糅制過的鯊魚皮所制,然後再用魚絲連接,使得它牢牢包裹在撈海匠的身上,既能借鯊魚的煞氣來驅趕某些兇殘的魚類,又不會因為太過臃腫而妨害游泳,實乃丈海至寶。
半個小時之後,兩人這才把鯊皮服穿戴完畢,然後三人一起開始了佈置這下水之前的諸多種種準備…
三兒從船艙中取出一筐雞蛋,依次用筷子在上面戳上個指頭大小的窟窿,然後把蛋清蛋白倒入海中,后將那殼兒殼放在一旁;精瘦男子接着便取這蛋殼注入少許菜油,插根三寸三分的燈芯點燃,放入海中,不多片刻那海面上便飄飄蕩蕩佈滿了許多的蛋殼豆火,將這船整個包裹其中。
絡腮鬍子也未閑着,他從那船艙中取出了八個大瓮,裏面全都裝了半瓮子的菜油,每瓮放入三根棉線燈芯,然後點燃放到海上,那瓮子緊緊靠着船身但不漂開,等到那八瓮全部入水,絡腮鬍子取出個紅布綴黃線的口袋,從裏面抓出大把的香灰朝着半空中一撒,一面撒着,口中還一面念念有詞好似禱祭一般——隨着他手中香灰灑落,那瓮上燈火立刻轉成了個青綠之色,噼噼啪啪爆裂燃了開來!
跟着,那瓮子立刻自己個兒漂了開去,在海面上構成了個大大的圓圈。說也奇怪,這圓圈一出之後,那些小的蛋殼燈火立刻就悠悠蕩蕩漂進了圈中,火頭也隨之變作了青綠之色,一併在海面上構成了個赫然之極的青綠火焰圈子。
“行了。”絡腮鬍子眼中一動,立刻與精瘦男子一併把船板上放着的東西掛在身上,圓乎乎的羊肚皮囊、蠟封着的竹筒、荷葉包裹、魚絲油果等等,然後右腳上各自套上片紅布,手中握把分水叉,悄無聲息的沒入了海中。
“爹,哥,你們當心些!”三兒止不住搶到了船邊,朝着即將入水的兩人急促叮囑道,二人則是朝他笑笑揮手,一轉身已經順着那竹蜈蚣潛入了海面之下。
三兒見得兩人入水,也不敢耽擱,立刻便從那船艙中搬出一大筐子的石灰備好,然後自己坐在了那鼓風箱子的旁邊,按照‘三輕一重’的順序開始鼓風,海面上跟着便不斷冒起了有序的水泡。
這混了藥粉的石灰,便是他爹爹口中所稱的白茆沙。
那水泡子有時完整,有時候則零落散亂,三兒知道那是自己爹爹和哥哥在水中藉著竹蜈蚣的水泡換氣,也就知道了他們安然。他一面看着那水泡子變化的大小,一面留意着海面上那瓮子和蛋殼燈火的變化,那些燈火始終冒着青綠色的火焰靜靜燃燒,並沒有任何的異常。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海面上忽然有了些許變化,一個羊肚皮囊驟然從水底翻了出來飄在海面上,三兒心中一喜,立刻就轉身取了個綁着繩子的籃子,在籃中放入個石塊將它垂入水中。
按理說,這羊肚皮囊浮上水面便是收海的意思,表明水中的丈海人已經找到了沉船,並且開始收穫其中的寶物,而三兒此刻放下籃子便是將那些東西取出水面——可就在幾乎同一時候,三兒莫名其妙的感到了一股毛骨悚然的冷氣從身後吹來,整個人驟然打了個冷戰!
他猛然抬頭,這才看見天上一輪明月不知何時居然已經變成了赤紅之色。
“糟、糟糕!”三兒猛然站起,朝着四面八方的海面上望去,就在目力所及的地方,有個巨大的黑影在海面之下朝着此處迅捷無比的沖了過來,猶如一柄水中射出的利箭!
他頓時心中大驚,手忙腳亂的把那筐石灰搬到船舷邊朝海中傾倒,一面倒還一面撕心裂肺的嘶叫:“出來啊,出來啊!哥、爹,你們出來啊!”
石灰入水立刻在水中激起了一片慘白,然後悠悠蕩蕩將整個一片海面渲染,三兒知道這東西下水能夠抵擋一些海中的大魚陰怪,可是那黑影似乎太過巨大了,他根本不知道這石灰能不能將其阻攔,自己的爹爹哥哥又能不能逃出升天!
眼看那黑影已經靠近了這油瓮燈火,猛然激起一抹水花之後便潛入了海底,三兒再也顧不上那許多了,他猛然一躍入水,然後嘩啦啦遊動着衝到了那油瓮旁邊將其掀翻,菜油立刻浮在了水面,被那燈芯整個兒引燃一片海水!
三兒毫不耽擱的從水下朝着另一個油瓮而去,繼續掀翻點燃,如此很快便在海面上燃起了一大片的龍火——三兒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此刻他再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他潛在水下朝着那海底望去,下面黑乎乎一片什麼也看不見,既不知道爹爹和哥哥有沒有見到自己灑下的白茆沙藏起,也不知道他們的情況,心中焦急之下顧不得這摻雜了白茆沙的海水刺眼,只是一個勁兒朝着下面竭力望去…
猛然之間,海底似乎有個東西呼啦啦漂了上來,三兒一見也顧不得爹爹不准他潛水的吩咐,趕着便是一甩腳沖了過去,搶到手中一看居然是個慘白無比的斷手,那手早已泡得漲了,不知在水中已經多少時日。
見不是自己爹爹哥哥,那三兒心中頓時寬了些,將那斷手一扔正想再看,忽然眼前一黑,整個一片巨大的黑影把他籠罩在了其中,三兒心中驚愕之下慌忙轉身,卻看見個磨盤大的眼睛在自己身邊睜開,那慘白無比的眸子盯着自己,竟然一動不動…
三兒驚恐之下只覺得全身都已硬了,整個嘴也不知怎地就張了開,那海水嘩嘩的灌進了肺里,五臟六腑都像是被火焰炙燒起來,他奮力蹬腿想要浮出水面,卻只感覺雙腳像是綁了鉛塊般的沉重,一絲一毫都動彈不得!
此刻他神智已經開始模糊,耳朵也開始嗡嗡響了起來,他下意識的朝着腳下一看,有個斷了一隻手的慘白屍體抓着自己的雙腳,抬着臉,對自己露出個猙獰無比的笑容。
隨後,一片黑暗出現在了三兒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