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但他還是免不了東張西望一番,也許百萬分之一的運氣降臨了,碰巧遇上也來嘗鮮的她。碰巧,因為有些東西一旦放手了,能憑恃的就只有機緣。
餐點比想像中更快送上,套餐的形式,一份主餐加上四樣配菜,一碗湯。
范君易只有一小時餘裕,但他不到半小時便用完餐。主餐自然是重點所在,無論是外相或口感皆倶備宴客水平,但配菜和一般人對簡餐的認知不同,並未馬虎湊和,而是精心燒燴的家常菜,每一樣放進嘴裏都讓人不由得心生感動。竟有店家如此認真對待配菜,而非隨俗偷工減料。
「其實,店家如果人手不夠,我們讓肋理早點到店裏來拿不就行了。」范君易建議。
「咦!說得也是,我怎麼沒想到。」張立行笑嘻嘻,「等一下就跟老闆談談。」
這家店有上下兩層樓,樓面窄長,加上店家在前方騰出一小塊地作為香菜園圃,面積其實並不大,座位有限,中餐時段幾乎座無虛席。
三個大男人很快把食物一掃而光,眼看候位的人漸多,無法安心久坐,張立行起身道:「我上洗手間一趟。」
走道狹仄,分開左右兩排座椅,張立行不時得側身讓送餐服務生通過。這家店熟客似乎不少,一名穿戴圍裙的年輕女子站在桌邊為顧客解說這一季的菜色,輕鬆談笑的模樣非常親切,「……下次你們來就吃得到醬牛肉了,我的作法很不一樣,添加了一些香草,你們可以給我意見喔……」
那聲音,那口氣,張立行暗訝,回頭一瞄,女子已經轉身走進廚房,背影身段似曾相識,後腦杓馬尾搖晃,幾秒鐘的張望,不易證實他的想法。
他不加思索跟上前去,很快在廚房門口被一名女服務生攔下,「先生,這是廚房,洗手間在另一個方向。」
「我知道,我是記者,來看看你們的作菜環境。放心,我都報喜不報憂。」服務生立即被唬愣住,張立行逕自掀開門帘走了進去。
廚房比想像的寬敞,設置很完備,中間有一張不鏽鋼長方形工作枱,整齊排放了正要出餐的配菜,兩名戴着口罩的中年婦人忙碌地盛菜、分菜。即使在尖鋒時間,廚房亦有條有理,不見紊亂。靠近裏面正在看顧烤箱的便是那名女子,她背對門口,一手叉腰,一手旋轉溫度控制鈕。
女子控制好烤箱,轉頭拿起湯杓又幫着婦人盛菜,動作乾淨利落。張立行認清了那張臉,喜出望外地笑了。
「雁西。」他喚。
女子應聲抬頭,結實愣往。
「真是你啊,太好了。」他大步走過去,握住她的手,「君易他也在——」
「噓——」雁西趕緊以食指覆唇,搖搖頭,「別說,來。」她拉着他走近爐台,打開鍋蓋,盛了一碗湯遞給他,「這是今晚的配湯,嘗嘗看。」
張立行接過湯碗,啜了一口,雙眼一亮,「嗯,不錯。」
「盡量喝,以後你隨時來,我隨時請你吃飯。」雁西笑。「記住,你沒看到我。」
張立行就這樣白吃白喝了十幾天。他每晚必然登門光顧,不管下班時間早晚,倘若哪天抽不開身吃上一餐,直到睡前都有說不出的空虛感。
他還技巧地打聽到雁西正是小廚房的經營者兼主廚,初期只承租一樓,開店半年後顧客反應良好,店面塞不下慕名而來的客人,二樓髮廊剛好租約到期,於是聽房東建議便宜租下二樓,上下樓打通,二樓後半部隔出一房一廳的空間作為雁西的住處;她可說是以店為家。
不用說,她總是忙碌着。店裏員工不算多,各司其職,雁西偶而才能偷空現身和張立行閑話兩句。她絕口不提范君易,只要他的語意稍有涉及,她很快轉移話題或借故離開,即使她語氣保持溫柔,笑容未減。
日復一日,看着雁西近在咫尺,卻得守口如瓶,張立行心情十分複雜。吃不到小廚房的菜產生的空虛感終究敵不住愧對好友的罪惡感,掙扎萬分,他停止上門用餐兩天,終於在將一切歸究於天意之後,他挑了個范君易悶頭加班的晚上,隨手攜帶特地從小廚房免費外帶的餐盒,親自奉上。
范君易瞥了一眼外袋,接上手,省去謝謝,一面盯着計算機屏幕,一面打開餐盒吃起來,不忘調侃:「那麼殷勤做什麼?說吧,又要我接什麼案子?」
「沒事、沒事,你先吃,專心一點,別消化不良。」張立行擺擺手。
「醜話說在前頭,這次這個專利權我可不賣,我有策略上考慮,利達出價再多百分之十也一樣,你可別幫着他們說服我。」
「當然當然,你說了算,反正好東西值得待價而沽,不急。」
范君易古怪地瞟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繼續吃飯。
幾分鐘后,餐盒迅速空了一半,范君易夾了顆炸肉丸放進嘴裏,咬了一半,忽然停頓,視線從熒光幕收回,移到筷子上的半顆肉丸,一臉狐疑。
張立行搓搓手,「那個——我有話對你說。你聽好,不要怪我,聽好喔——」
「奇怪,最近怎麼搞的,你越來越婆媽,江莉越來越雄性,你們交換靈魂啦?」
「呿——」手一甩,張立行直接進入正題,「晚餐好吃嗎?」
「……有話快說。」范君易擱下筷子,瞪着他,就要失去耐性。
「這樣啦,你要是吃不夠,等一下下班以後拐過去,再叫一客套餐,單點也行,不要超過九點,九點以後就不出餐了。你要是斗膽殺到廚房叫老闆娘出餐,她應該會答應,她一向拿你沒轍,不過我奉勸你好自為之,不是每個人想念誰就能遇見誰,她現在對你可是敬而遠之,你別害我以後吃不到她煮的菜——」
一串沒有指名道姓的凌亂敘述讓范君易眉頭越擰越緊,聽完一個段落,低頭再審視一次半顆炸肉丸,他猛然站起來,脫口而出:「雁西?」
「我什麼都沒說喔,你一定要告訴她,我什麼都沒說——」
話沒聽完,范君易就像一陣旋風衝出了辦公室。
胸口引發的悸動超乎他的想像,他極力按捺,平穩駕駛,不催促油門,數度深呼吸調整心跳節奏。
一年半載都過去了,不急這幾分鐘,他得好好想一想,他該怎麼對她說。
但,萬一她並不想聽,拒他於千里之外呢?這個假設又令他加足油門,難以冷靜。
右轉彎進巷口,無暇找停車位,車子就扔在路邊紅在線。三並兩步,他推開餐館大門,不理會服務生詢問是否已訂位,他長驅直入,尋找廚房入口,服務生被他急如星火的態勢震懾,忘了橫加阻攔。
踏進廚房,裏面有兩名正在工作的婦人齊望向他,沒有雁西。
「雁西呢?」
「她今晚有事出去了。」其中一名婦人回答。
他怔了一怔,才發現自己有多失態,但一點也不失望,他終究遇得見她。
九點零五分,送出最後一份餐,她熄了爐火,關上電源,準備收拾工作,年輕女服務生走了進來,神秘兮兮遞上點單,「馮姐,那個帥哥又來了,出不出餐?」
雁西瞄了眼點單,想了兩秒,輕輕嘆口氣,「我來吧。」
連續好幾天,范君易總是九點左右踏進店內,叫一份完整的餐,慢條斯理地進食,用完餐就離開,一句話也不說。起初雁西感到相當困擾,店裏每個工作人員都認得出來這名客人曾經急匆匆找上雁西且撲了空,後來發現他不過是上門來消費,沒有其它的意圖,即使心裏有不少問號,也都不好去向她詢問。
可挑這種尷尬時間來,實在也稱不上好顧客,總是拖延了廚房的收拾時間,增加員工的額外工作量;後來雁西只好自己來備餐,再讓員工送上去。
雁西思索了一下,從冰箱挑揀出數樣食材,稍作搭配,再以姜燴炒,加入高湯,下面,煮成一碗菜單上沒有列出的什錦湯麵。
不再煩勞服務生,她端起托盤,走出廚房,親自送餐。
看見雁西,范君易似乎並不驚訝,他節制地表現出欣喜,目光追隨着她在他對面入座,然後充滿感情地端詳她。
五官、臉蛋,和夢裏的一樣熟悉;身材稍微瘦了些,但和以往差別不大;頭髮長了,在腦後扎了一束整齊的馬尾;臉上化了一點淡妝,比以前白晳。
唯獨神情,神情不一樣了,更為淡然堅定,不見一絲慌張,她從容不迫地直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