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雁西垂着頭,手指纏絞着背袋上的細繩,支吾道:「我有其它的事……」
朱琴勾起唇角,「其它的事能比范先生這事還重要?」
「……」雁西不自在地望向窗外。
雁西躲在家中禁閉了三天,也掙扎了三天,始終舉棋不定。今天終於振作了精神,邁出家門前進咖啡館,進行她和咖啡館老闆的「寧靜」對峙,原本想接着到安養院探望母親,不意竟讓身邊的女人逮個正着,終究不得不面對這個令她進退兩難的局面。
「范家找你找得很急,你必須馬上過去。」朱琴也不拐彎抹角,直言道。
「我想……」雁西長長呵了口氣,微微偏過頭,艱難地說出鯁在心中的決定,「我不能再見范先生了。」
「為什麽?」朱琴不動聲色。
「我做不來——」
「做不來?如果做不來,范家不會再找你。」
「真的做不來……范先生他——」雁西耳根瞬間爆紅,雙眼潮濕,纒在指頭的繩線越繞越緊,「他——我沒想到他——」她囁嚅着說不出口,為難的模樣簡直像是有人拿把槍抵在背後要她上台參加髒話比賽一樣。
朱琴是明眼人,瞧出了端倪,哂笑道:「馮小姐,你可是簽了合約的。」
雁西愕愣,看向女人,從那張職業化的冷淡臉上找不到一絲同情,「可是朱小姐,從頭到尾,您都沒有提到范先生會——會失控。」她頓了頓,終於找到較不露骨的辭彙,「我的工作,並不包括違反我意願的親密行為,這個案子我能力有限,我並非推託,可是這種失控——根本已經超越底線了。」
勉強說完,雁西又低下頭,迴避朱琴的視線,她的整片耳根仍然熱辣辣,不用攬鏡自照,她的窘態說明了一切。
朱琴輕笑,食指蔻丹敲了敲方向盤,不疾不徐道:「你今年二十六了吧?」
「……」
「你不是未成年少女了,怎麽想事還像個孩子呢?」朱琴香馥的手伸向雁西下頷,緊扣住後冷不防扳回,兩人的臉面近乎相觸,雁西立即被撲面的香水味籠罩。「如果這事容易,何必非要你不可?錙銖必較的范家肯輕易妥協你提出的數字?你以為這一行還有工安防範和職災保險嗎?你在簽下名字之前,不是就應該通盤想清楚所有的可能性嗎?喝水都會嗆着,走路難保失足,更何況這種棘手的個案?范先生是健全的成年男性,你不會天真到認為陪他說說傻話,晒晒太陽,他就會自動修復,生龍活虎的出門社交吧?再說,你以為范家付費讓你做全套健康檢查是為了什麽?」
朱琴流利的一番諍言像大量冰雹當頭灑下,令雁西語塞。
無言以對。雁西從朱琴出奇有力的指掌間掙脫,微弱地辯解:「我以為他需要的只是心理的慰藉——」
「慰藉有很多種方式,你必須全力以赴。」
「……」太刺耳了,無法掩耳,雁西只得轉開臉。
「話說回來,凡事都有代價,值不值得個人心中自有一把尺。看看外頭那些上班族,有幾個人在做自己歡喜的事?肝腦塗地不就是為了一個價錢?」朱琴按開門鎖,啟動引擎,「下車。提醒你一句,你若退出,范家不會支付任何頭款,把你心裏的尺拿出來計量,看看值不值得。」
雁西下了車,呆立在路邊好一陣。她撫着隱隱作痛的下巴,環視行色匆匆的路人,想移動步伐,走進捷運站,把方才惱人的對話拋在腦後,試走了兩步,鉛重般的腿帶不動她的軀體。一陣委屈潮湧而來,推動了某個意念,令她呼吸開始急促,沒多久,一股慍火在胸腔悶燒起來,越燒越熾旺。
她驟然轉身,循着原路穿街繞巷回到咖啡館,迅捷如風地跟在顧客身後竄進店內,眼角往吧枱一掃,尋覓湯老闆的身影不得,她叫住正拿了一壺水經過的工讀生,質問:「老闆呢?」
「倉庫。」
雁西沿着唯一的走道直驅店後方,看見一扇隔間門上張貼着「非工作人員請勿擅入」的告示牌。她不加思索,一掌推開門,二話不說,朝扛了一麻袋咖啡豆的湯老闆用勁推了一把,湯老闆沒有防備,仰跌在牆角一堆麻袋上。雁西直欺上去,揪住他的衣領,扯嗓憤喊:「混蛋——你到底說不說?!你到底說不說?!」
畢竟體力不是湯老闆對手,雁西隨即被反扣手腕,歪坐在地,湯老闆趁勢一躍而起,恨恨地抹了把臉,指着來勢洶洶的她道:「要我說幾遍你才肯認了?我——真——的——不——知——道。聽清楚沒?這就是答案!」
雁西呆了呆,茫然望着他,「不知道就結了嗎?可我被你們湯家害慘了……」她忍不住咧開嘴,不思節制地放聲大哭。
這是半年來雁西第一次哭泣,因為日積月累,爆發力十足,哀傷逾恆的哭聲回蕩在逼窄的貨料倉庫里,震人心肺,再從四面八方縫隙竄出,三面水泥牆和單薄的塑料門板攔也攔不住。
那一刻,走進洗手間的客人和服務生,隔着薄牆,不約而同聽見了啟人疑竇的女子哭泣聲和不明男性的責備聲,再一天過去,湯老闆的薄倖名便悄悄地不脛而走。
雁西禁不住回想,這個難以為外人道的合約是怎麽簽下的?
開頭的理由並不稀奇,她需錢孔急,正確一點來說,是她家需錢孔急。
並非長期如此,她的家庭平凡普通,是一家之主願意捲袖工作就有相對回收的普通家庭;而這種家庭在短期間內歷經一個意外串連着另一個意外洗刼,就像一艘小船接連被炮彈誤擊一樣倒霉十足,除非大船相救,否則駛不到彼岸。
雁西的家庭人丁單薄,她是唯一能奮力一搏的家庭成員,就像大部分遭逢變故的人會有的反應,她開始尋求各種管道解決燃眉之急。不難想像,所有的親戚聞訊後都避之唯恐不及,雁西年輕麵皮薄,吃了幾次閉門羹,聽了無數冷言諷語後,她徹底死了心,轉而上網搜尋陌生管道。
她尋遍各大人力銀行,避開曖昧字眼的徵求廣告,嚴苛條件的她不符合,輕鬆要求的不是變相情色招攬就是薪酬稀薄,無助於她的現況。
每天火眼金睛地上網瀏覽網頁,視力幾乎就要退化,不記得是在哪個頁面上發現的,不經意一瞥,一則約莫六公分見方的廣告吸引了雁西——「徵心靈慰問員,性別不拘,須成年,富愛心,同理心,敢挑戰,酬豐,薪資個別面議,色情勿試,意者請寄履歷及全身及半身素麵近照至以下電子信箱……」
當下只猶豫了兩秒,雁西拿起手機拍下各種角度近照,半小時內將履歷及照片上傳,然後耐心等待。三天後,她接到了迴音,請她在約定時間攜帶各式證件面試。她不是不緊張,也擔憂是個陷阱,但對方留下的地址在城中商辦大樓林立的林蔭路上,簡單明了,一點也不詭異。她做足心理準備,準時赴了約,在那間清清爽爽的明亮辦公室里,她見到了時髦且一臉精括的朱琴。
朱琴抱着雙臂,一手支着下巴,繞着雁西打量了幾遍,頻頻點頭,「很好,人和照片一樣,沒有修飾過。」
朱琴做事風格和她的外表一樣,鮮明直接,沒有客套,全無廢話,「馮小姐,坦白告訴你,我們公司是一種特殊的服務業,提供人員給有特殊需求的委託人。舉幾個例子,喪偶的男女,失去親人的老人,在商場上倍受打擊的人士,來日無多的病人……只要他們提出要求,我們就盡量提供符合的人選與他們密切相處,就像原本的生活一樣,讓他們在過渡期或是生命盡頭得到安慰;或是心理修復,直到走出陰霾,正常生活為止。我們會給員工一些委託人的相關資料,但點到為止,不相干的私隱不會揭露。至於員工的應對方法,安全為首要;其次隨機應變,各憑本事。」接着又出示了一些成功案例的資料給雁西觀摩,雁西努力消化訊息,還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