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陌路

餘生陌路

“郡主……”小猴子追着沉璧,替她撐開傘。

“謝謝。”她的眼睛幾乎被雨打得睜不開,流淌過臉頰的液體冰冰涼。

“沉璧姑娘……你這是何苦?”小猴子急道:“萬歲爺他嘴上不說,心裏頭卻一直裝着你,連奴才們都看得出,你難道……”

“與其在一起相互折磨,不如放手。”嘴裏也灌進了雨水,咸苦無比,她搖了搖頭:“你不會懂的。回去吧,我不在的時候,你多引他去看看兩位待產的娘娘,想辦法讓他寬心。等他做了父親,自然就會淡忘不開心的過往……”

“你要去哪裏?”小猴子誠惶誠恐。

沉璧笑了:“去我該去的地方。”

小猴子愣愣的看着她轉身離去,柔韌的身姿如同一株白蓮,風雨不懼,漸行漸遠。

沉璧一路踉蹌着奔出長樂宮大門,一眼便望見身披鐵甲跪在石階下的“雕像”。

她上前用力拉他,聲音不覺帶了哭腔:“青墨,起來!”

他緩緩抬起眼眸,彎了彎:“我沒事。”

“我不許你這樣。”見他紋絲不動,她突然反轉力道,由拉變作推。

韓青墨猝不及防的坐到地上,未及起身,便被嬌小的她撲了滿懷,她緊緊抱着他:“青墨,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這已經過我能接受的限度。”

蒼白的唇綻開一縷笑,他沒有推開她,冰冷的手捧起她的臉:“告訴我,是誰下的墮胎藥?”

“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

“青墨,是誰都不重要,我不要用骯髒的血來祭奠我的孩子。懷瑜他……”她唇角揚起的弧度微微顫抖:“他還會有很多兒女,他已經不需要這個孩子。”

“傻丫頭,”韓青墨一遍遍抹去她臉上的水痕,無奈雨太大,總也抹不幹凈,他苦笑:“我以前怎麼沒現你竟有這麼傻,你為什麼不告訴他,你明明那麼珍惜他的孩子……”

“我不也從沒告訴你嗎?可你為什麼就知道我愛那個孩子?懷瑜只是嘴上不說,他其實比誰都介意,他介意我身上流着元帝的血,他介意他的王位本應屬於我,他介意我曾算計過他……而他依然想得到我,他一直都陷在矛盾的夾縫中不能自拔,除了我,沒人可以幫他。”

“那你呢?你想過自己要什麼嗎?”

“願得一人心,白不相離。”淚水終於有了溫度,暖暖的滑過嘴角,她的笑,明媚如初:“我這一世,只為尋找這樣一個人。遇見過,得到過,相知相愛一場,也該滿足了,人的心有多大,怎麼斗得過天?我不怨他,真的不怨,他其實比我更可憐。他既然選擇了江山,我便只能選擇成全。青墨,無論將來怎樣,你都不可以離開。相信我,沒有了我,沒有了愛恨痴纏,他終會蛻變成一個優秀的帝王,千百年後,名垂青史。而你,也將和他一樣。”

“我不需要名垂青史……”韓青墨的牙關緊了又緊,幾日未進食的身軀在盔甲的重壓下還是有些虛弱,他掙扎着想要站起:“我現在就帶你走。”

“不。”沉璧死死的拉住他:“青墨,你是這世上他唯一願意信賴的人,如果連你都不在了,他一個人撐不下去。”

韓青墨氣急:“你何苦還為他顧慮那麼多?”

“因為他是我愛過的人,我曾經拼盡一切去守護的人,就算當一切都不存在了,我仍然希望他幸福。青墨,你一定能懂……”

“我不懂!”韓青墨難得的固執與堅持:“我只知道你已經撐不下去,他對你做了什麼,你別告訴我說統統無所謂!”

“是的,所以都該結束了。改日北6使節來朝,你一定要帶我同去。”

“你想請願和親?”韓青墨警覺的反應過來:“根本沒有必要,我早有打算……”

“這是我能夠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青墨,請你幫我。否則,無論你帶我去哪裏,他都不會死心,他一定會找到我。你願意看到一個為情所困荒廢政事的庸君嗎?你希望他有朝一日,連提起我的名字都會後悔嗎?青墨……”

大雨滂沱,重重宮闕,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去意已絕,再多遺憾,也都成空談。

她的眼眸,明亮得令他無法對視。

他看向灰濛濛的天空,雨水澆進他的眼睛,酸疼。

“如此也好,借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走了之後,再也別回來。”

未盡的言語,似乎再也沒有必要說出口。他原本想問她,願不願,讓他為她遮風擋雨。然而,此生沒有輪迴,錯過了,便再也尋不着。

肩頭一沉,她將臉埋進他的頸窩。溫熱的淚混着冰冷的雨,奇異的觸感流遍全身,所有的力氣瞬間被抽空,只剩心跳苟延殘喘的延續,他抬手緊緊抱住她。

“我不會回來。”她喃喃的說:“青墨,謝謝你懂我。”

他的唇角沁出一絲苦笑,他早該懂的,卻已太晚。他不想懂的,卻又不能無視。

閃電過眼,風捲起紙傘,越吹越遠。

誰都沒留意,一道明黃身影在屋檐下佇立了許久,直到相互攙扶的兩人消失在雨幕中,方才默默離開。

開皇兩年秋,倦雨初歇。

北朝史書載:“淮都早朝,北6使節覲見,文帝欲以十名佳麗為禮,遭婉拒。僵持不下,恰逢有女入朝。丰容靚飾,光耀宸宮,顧影徘徊,艷驚四座。北使問其名,答曰沉璧,盈盈下拜,請令求行。文武百官感其大義,隨之長跪不起。帝大驚,意欲留之,而礙於人前,受阻於大局,遂允之。北6出讓五城為聘,十日後,行送親大典。”

“妹妹要走了,皇上就沒幾句體己話交代嗎?她一人居然可以換回南淮的五座城池,聽起來怎就像和北6事先串通好的,不然,他們究竟看上她哪一點,竟肯花如此代價?”姚若蘭扶着臃腫的腰身,一邊幫夫君研磨,一邊自言自語。

俊雅無儔的才子、睿智有為的帝王……種種完美結合在一起的男人,才配做她姚若蘭的丈夫不是嗎?她對他,一向勢在必得,只是沒想到會這般順利,如願懷胎不久,上天又替她拔除了最後一根眼中釘,她有時在夢裏都會得意的笑醒。

“怎麼,這種醋你也吃?”他“啪”的合上看了半個時辰還不知所云的奏摺。自從當日在朝堂上,沉璧當著眾人的面逼他應允了北6的提親,他對女人的喜怒再也不曾顯露於形。

“哪有?”姚若蘭嬌嗔:“臣妾是想去看看她。”

“你有了身子還到處跑什麼。”他漫不經心的掃了她一眼,起身道:“朕出去散散心。”

“皇上……”姚若蘭趕上前幾步:“晚上來用膳嗎?臣妾讓廚子燉了水晶鴨梨。”

他意趣寥寥的揮手:“你自個留着吃。”

姚若蘭失望的停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過了好一會,卻又笑了。不管怎麼說,沉璧一走,後宮之中,再也沒有了勁敵。說到底,那丫頭哪是她的對手,吃悶虧也就罷了,居然還為保住一個婢女而把責任全攬到自己頭上。小翠倒是個聰明人,當著她的面飲了致啞的毒藥,領着兩個孩子連夜逃離京師,這事也就無從追究了。男人的情傷只有女人可以治,再過幾個月,如果她能生下一名男嬰,后位不就指日可待嗎?

她正沾沾自喜,她的貼身婢女匆匆來報:“娘娘,皇上果真朝冷宮方向去了。”

“隨他去吧。”她懶洋洋的靠回美人榻:“韓青墨明日就要送她北上,還能出個看出個什麼花樣?”

荒僻的院落,破舊卻被清掃得很乾凈,窗下一叢翠生生的芭蕉。

頹敗中的一點新綠,像極了她——那個精靈般的女子,無論流落何處,都能頑強的活下去。她的放棄猶如快刀斬亂麻,決絕得不留一絲餘地,想必不曾有過太多猶豫,而不似他,在最初的那段時間,一度以為自己快要活不下去。

她不在屋裏,簡陋的卧室沒什麼傢俱,一口小木箱裝着數十冊《明君錄》,桌上還攤着一本,墨跡猶新,像是最近才寫的,他走過去翻了翻。娟秀的小楷,宛如她笑起來清揚的眉眼,他的手指在上面來回撫摩,戀戀不捨。

一陣風過,將書吹到最後一頁。

淡黃紙張上,寫着八個字:善待天下,受益於民。

每一筆,似乎都傾注了所有力氣,可謂用心良苦。

他的目光停在落款處,那兒的紙張有些酥脆,空白之處,隱見淚痕。

他的手被灼傷一般往後一縮,“啪”的輕響,袍袖將什麼掃落在地。

他彎腰拾起,竟是一枚小小的戒指。他認得它,那年在梨香苑,他大半夜幫她從池塘的淤泥中撈起,她千恩萬謝。如此重要的物事,她怎麼也不細心保管?

正疑惑着,門外傳來輕響,他轉過身,與一雙明澈的眼眸相對。

她顯然沒料到會有人出現,直往後退了兩步才站定。

“別……別怕,”他莫名狼狽:“我只是來看看……看你收拾好沒?”

她抱着一隻紫檀木琴,正是當年程家祖母送給她的禮物。

她見他目不轉睛的將她望着,便解釋道:“斷了一根弦,我去找人把它修好了,物歸原主。”

他迫使自己看向別處,漫不經心道:“你……什麼都不帶走嗎?”

“禮部不是準備了豐厚的嫁妝嗎?”她笑了笑,將琴擺上琴台,端詳了一陣,拍拍手:“我沒什麼可帶走的。”

“璧兒……”他的雙手抬起又放下,只怕心一脫韁,便再也控制不住。曾經如火山熔岩爆般的震怒與驚痛,在冷卻的廢墟中徒留哀傷,他甚至想過不擇手段抑或是拚死一戰,只要能留下他。可是,所有的一切,止於她的一句話。

她跪在他面前,任周圍狼藉一片,眉目間仍是雲淡風清:“放了我!”

她反反覆復說的不過三個字,卻令那噬骨的悲涼一點點滲透他的心底,那一刻,他終於明白,他其實一直在騙自己,與她的較量,他輸得徹底。

聽見他的低喚,沉璧沒有回頭,指尖輕輕一撥,“錚”的起了個音。

“想聽我彈一曲子嗎?”

見他默許,她唇角淺彎,慢慢閉上眼。紅塵一曲,散盡千年夢,朱唇輕啟,解語半生緣:

起初不經意的你和少年不經世的我

紅塵中的情緣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語的膠着

想是人世間的錯或前世流傳的因果

終生的所有也不惜獲取剎那陰陽的交流

來易來去難去數十載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難聚愛與恨的千古愁

本應屬於你的心它依然護緊我胸口

為只為那塵世轉變的面孔后的翻雲覆雨手

於是不願走的你要告別已不見的我

至今世間仍有隱約的耳語跟隨我倆的傳說

傳說中,前世的五百次回眸,可換今生一次相遇。而今生的駐足停留,又會為來世換來什麼?

木木,我們可不可以,微笑着說再見?

弦音止,他握住她的手,再放開時,花萼般的鑽石在她的指端光芒流轉。

“下次再弄丟,就沒人幫你找回了。”

她怔怔的看着他,他若無其事的說笑,卻始終不肯抬頭。

她其實是想把戒指還給他,想讓彼此徹底的遺忘,可是……

“璧兒,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你真的決定了嗎?只要你說一個‘不’字,我……”

忍了好久的淚,終於奪眶而出。

她側身,暖暖的呼吸拂過他的唇:“懷瑜,保重!”

指環烙疼了指根,今生註定無緣相守,來世只求心痛依舊,我寧願留在輪迴的邊緣,看歲月凋零成灰,還能記住你的臉。

深秋的天空明凈如洗,越往北方,空氣越涼薄。

送親隊伍過於龐大,行程無論如何都快不起來,快要燕京的時候,已近初冬,沿途一片蕭瑟之景。

自從離開南淮,沉璧便不大多話,韓青墨看在眼裏,愁在心裏。他自然不可能眼見沉璧往火坑裏跳,但必也須等待一個契機。據他所知,獻策和親的是熹帝長子慕容博,此人已在雁門關附近暗設埋伏,妄圖生亂,如此一來可將沉璧佔為己有,二來可順利栽贓給南淮——畢竟人是還在還沒獻給熹帝時弄丟的,可見他們真把南淮當作了軟柿子。事實上,每逢真正的決戰,他們倚仗的不過是一個慕容軒——北6赫赫有名的戰神,顯然並不是一朝一夕練就的,而南淮暫時缺乏與之抗衡的將領。懷瑜即位不到兩年,軍務整頓已很有起色,誠如沉璧所言,他需要的只是時間。她的北上,便是在給懷瑜爭取時間。而他唯一的任務,是利用這個契機將真假郡主調包。

他隱姓埋名跟着送親隊伍,不離沉璧左右卻又不讓無關的旁人知道他的存在,這對他而言並不算什麼難事。引蛇出洞,大抵就是如此。

一路風平浪靜,最後一晚,送親隊伍駐紮在與燕京一水之隔的雁門關。迎親大典設在次日中午,隨行官員受邀進城赴宴,換來幾撥北6官兵在營帳外巡邏。

沉璧隨便吃了點東西便睡了,韓青墨本想叫醒她,又覺得不必讓她提心弔膽,便獨自去她帳外守着打盹。迷迷糊糊中,忽感勁風撲面,他就地一滾,躲開來勢洶洶的一劍,反手劈向刺客後頸。緊接着紫影出鞘,劍氣橫掃,放倒包抄上前的幾名黑衣人。

對方人數多,且都不怕死,韓青墨陷於纏鬥,無法□進去看看沉璧是否安全。打鬥聲驚動了南淮侍衛,很快引一場混戰。他敏銳的感到來人似乎並非一路,當即虛晃幾招,衝進沉璧的營帳。

一眼望去,沉璧似乎還在熟睡,他連喚幾聲卻沒人應,揭開被子,裏面竟躺着一隻布偶。大驚之下,他正要朝燕京方向足狂奔,卻聽見暗處有人叫他:“凌右使留步。”

他腳下一滯,直直迴轉身,一個蒙面人沖他抱拳。

“我早已不是什麼凌右使。”他硬邦邦的一句話甩過去。

“天義門卻一直為賢王空着右使之位。”蒙面人不惱,似乎還帶了笑:“賢王若真希望沉璧姑娘安然無恙,就不要再追,更無須隱身,qǐζǔü明日之前,務必禁止任何人進來驚擾姑娘。外邊的事,少主自會解決。”

“你是慕容軒的手下?”話至此處,韓青墨心中有了底。

“是。”對方爽快應答:“沉璧姑娘在少主手中,絕對不會有事。”

“絕對?”

“這一點,賢王應該比在下更清楚。”

韓青墨頓了頓:“轉告他,韓某今晚在此恭候大駕。”

說罷,劍柄一揮,大步走向帳外。

沉璧萬沒想到作為犧牲品的和親公主還會有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可能性。

被第一伙人挾持的時候,她僅僅來得及感嘆自己時運不濟。

剛感嘆完,又遇上第二伙人。

第二伙人的武功似乎更高些,不過她自然無心觀戰,而是趁亂逃跑。幸虧將她拎出營帳的第一伙人見她手無縛雞之力,連繩索都懶得用,所以她跑起來還算順當。

提着裙擺衝刺了不到兩百米,身子一輕,居然被人騰空抱起。

耳邊傳來慵懶的戲謔:“丫頭,好久不見了。”

她驚悚的轉過頭,黑暗中,一雙碧藍的眸子流光溢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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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心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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