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龍顏大怒,顧青直到今天,才真正理解了這個詞的含義!
就在宇文察覺事實與傳說有異時,他便對龍王復敘了一遍魏徵夢斬涇河龍的傳說,這個已流傳千載的故事頓時激起了涇河龍王的衝天怒火!剎那間,不知從何而來的厚重烏雲一下匯聚成團將白袍男子包裹了起來。就在宇文與劉天明尚且不明所以,還以為龍王想借烏雲遁逃之際,涇河龍王咆哮着現出了真身!
一條白色巨龍陡然間破雲而出,銀玉般的白鱗在大廳燈光下炫出萬千霞光,奮力揮舞的鋒利龍爪帶着罡氣撕碎半空中的殘雲后,落在匍匐在地的魔獸渾沌身上,可憐那不可一世的上古魔獸,在涇河龍王的利爪下只敢瑟瑟發抖。
龍王爪壓渾沌,昂首長嘯,怒不可遏的嘯聲直震得宴會大廳的玻璃幕牆簌簌作響,幾欲破裂,躲藏起來的顧青更是一下甩開監聽耳機,差點被耳機放大的怒嘯聲波給震傷。
張口結舌的宇文與劉天明呆立當場,不知道那個傳說為何會觸痛龍王逆鱗,引發衝天一怒。
龍王嘯聲未停,竟然以肉眼無法察覺的速度,一下將龍頭探到宇文的跟前,張開利齒林立的龐然鱷口,作勢要吞宇文!
顧青透過小窗看着眼前駭然的一幕,險些叫出了聲,幸好她用力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尖叫聲才沒有從喉嚨里漏了出來。在顧青眼中,那龍王只要再突進半分,交錯的尖牙就可將宇文戳個對穿!
劉天明只覺得眼前一花,完全沒有看清龍王是如何迎面撲來的。當他側身時,龍王的巨口已經籠罩了宇文的上半身。
宇文也只來得及舉起手中的虛靈金槍橫在胸前,要想架住從上空落下的猙獰龍頭,速度卻已經跟不上了。
劉天明不禁閉上了雙眼,也許在下一刻,宇文的鮮血就會飛濺到他的臉上。
龍王在宇文頭上停頓了一秒鐘,便悍然閉合了血盆大口。
宇文一直睜着眼睛,就這麼看着龍王的尖牙插進了自己的身體,事情的發展出乎他的預料,已經完全無法控制了!就這麼結束了嗎?
然而,想像中的巨痛並沒有洶湧襲來,咬住宇文的龍吻居然只是一個虛影!白色巨龍的身影一晃,又從宇文跟前抽離開來,重新浮遊在渾沌的上空。宇文這才發覺,龍王的身軀並非完全的實體,仔細觀察,就會看見蜿蜒的龍身上有不少位置是半透明的。
龍王在半空中遊動一會,漸漸收斂了光芒,又重新化為人形,負手而立。
“尉遲將軍,你一世英雄,生死剎那,是否也會些許惶恐?”龍王的嗓音突然變得異常的低沉。
宇文的意志剛從死亡邊緣掙扎回來,一下還不知該如何回答龍王的問話。
可龍王並不想聽他的答案,自顧自地又說了起來:“豎子李世民,言而無信也罷,你怎可混淆視聽,污我清白?讓這後世千載之人也嘲笑老龍愚鈍……”語調中,竟蘊含一股說不出的悲愴。
宇文愣立片刻,將手中的虛靈金槍收了,步槊也順手插於地上,抱拳躬身對龍王行了一禮,說道:“涇河龍君,千年往事,我等粗鄙之人恐有誤會之處,還望龍君海涵,指點錯漏。”
龍王發出一聲不易察覺的嘆息,低聲說道:“爾等武將,受世民小兒愚弄,也非本願,且容我說與你聽。”
宇文和劉天明同時點了一下頭,心中都有些感慨,難道這涇河龍王真是含冤千載無處昭雪?躲在暗處的顧青更是支起了耳朵,生怕漏聽了什麼關鍵。
“李世民,確是人中英傑……”龍王側首望向窗外,這個城市的燈光正漸漸熄滅,“可惜人心難料,枉我一心輔佐,終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沉默片刻,龍王開始低吟一首詩詞:“昔年懷壯氣,提戈初仗節。心隨朗日高,志與秋霜潔。”
宇文低頭想了一下,竟能接着龍王續吟道:“移鋒驚電起,轉戰長河決。營碎落星沉,陣卷橫雲裂。”
龍王扭頭看着宇文,眼神頗為複雜。
“唐王殿下這首《經破薛舉戰地》,頗為壯懷激烈,難得龍君也能記誦。”宇文聲音平和,就彷彿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破薛舉……不錯,我與李世民初識,便在那武德元年。時年,李淵父子初建大唐,西征薛舉,尚且只是秦王的李世民率領唐軍駐紮於涇川之上,與薛舉軍對峙不下……”
“那時節,唐軍與薛舉軍皆駐於涇水下游,久戰未決,兵將煩躁不安,軍中暗流涌動。危急時分,殿下突然下令連夜拔寨,尋高處落營,次日,涇水決堤,滔滔洪水猛襲薛舉營寨,唐軍絲毫未受水害,藉機倒轉衝殺,大破薛舉!伐薛舉乃唐初第一大戰,若此役不捷,大唐江山也只是空中樓閣罷了。”宇文接着龍王所說的這番話,其實是向兩個旁聽的朋友說的,“至此,軍中一直盛傳秦王有神靈相助,將士們便死心塌地為殿下征戰天下,這一切,實為龍君出力么?”
涇河龍王略點了點頭,說道:“我見那李世民少年英雄,氣宇非凡,年方十九,學識談吐就大異常人,便有心輔佐,助他一統大好河山。李世民東征西伐十餘載,我與他一直營帳密會,兄弟相稱。這大唐江山,算來也該有老龍一份功勞。”
“江山一統之後,龍君莫非是與唐王殿下爭功,才惹下殺身之禍?”劉天明暗地猜度,卻不由得問出了口。
“誰罕那人間江山?”涇河龍王的口氣大為不屑,“老龍只求在涇水中靜心修鍊,保一方水土即可。不過……老龍確曾做下一樁錯事。”說到這裏,龍王低下了頭,似乎在回憶着什麼。
“自從玄武門兵變,李世民殺兄弒弟,逼父讓位后,大唐江山終於塵埃落定。長安城一片祥和,我也不必再與李世民說那論戰用兵之事,偶聚暢飲,也只論詩詞歌賦而已。此間,便認識了長孫皇后,一來二去,互生愛慕……”龍王說至此,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長孫皇後母儀天下,賢良淑德,怎會與你……”龍王的話讓宇文難以置信,忍不住開口打斷。
龍王輕蔑地看了宇文一眼,說道:“長孫皇后十三歲便許配於李世民,多年來對李世民貼身照顧,無微不至!無奈皇后先祖為北魏拓跋氏,乃胡人之後,長相有異中原人士,李世民不喜其貌,故而冷落長孫皇后。玄武門之變,李世民誅殺其弟李元吉,卻納元吉之妻楊氏為妃妾,至此獨寵楊氏,更將皇后至入冷宮!長孫皇后常在後宮獨守空房,又何曾為爾等所知?”
涇河龍王竟然曾經與長孫皇后暗地私通!宇文終於明白李世民為什麼要殺涇河龍王了。
“可恨李世民豎子凡夫,貪戀皮相,又怎知長孫皇后坤載萬物,德合無疆,心地高潔,皎若日月。若不是皇后之兄長孫無忌頗受李世民倚賴,只怕世民小兒早已廢掉皇后,另立楊氏。”
宇文熟讀史書,知道龍王所說倒也不是假話,那楊氏煙視媚行,唐王李世民為之神魂顛倒,幾次三番想廢后,可長孫皇后的賢淑世人皆知,礙着自己的名聲,再加上魏徵等賢臣阻撓,才不得不作罷。
“貞觀十年,我與長孫皇后歡愉之事無端泄露,李世民雖不喜長孫皇后,卻也容不得我,大怒之下,不論知情與否,盡斬宮人三百!我自知宮內不可再留,便轉回涇河,輕易不再現身。李世民四處尋我不着,遷怒長孫皇后,竟指使李靖為其煉製有毒丹藥,那丹藥毒性緩慢,長孫皇后苦苦捱上三月有餘,方得解脫。李世民煞費苦心,使得長安城內外,俱以為長孫皇后之死是因風寒所致。惜憐長孫皇后,卒年僅三十六歲。”龍王一邊說話,一邊捏緊了拳頭。
“既知長孫皇後有難,你又為何只顧偏安涇水,不願伸手救助,就這麼眼睜睜看着長孫皇后被害么?”劉天明的直性子發作,忘了自己目前是在冒充李世民手下最忠心的大將,不應該會替長孫皇后說話。
宇文猛瞪了劉天明一眼,還好龍王並沒有注意這一細微之處,倒接着劉天明的問話,長嘆了一聲:“我何嘗不想伸手救助?偏偏有那愚忠魏徵,曾出家為道多年,仗着一身邪術,又輕信李世民所言,在長孫皇后寢宮四周布下先天八卦陣,明裡是為祛邪除病,實則只為防範我,我又如何能近身援手?”
顧青躲在控制室里,聽得大氣也不敢出,回想那千年前的一場風花雪月,終究未能善終,不免心中惋惜不已。
“心中傷痛難平,我索性雲遊四海,只求忘掉這段孽情,誰知那李世民氣量狹促,三年後仍對此事耿耿於懷。貞觀十三年,為逼我現身,親率五萬眾,大肆毀壞涇水上游!伐林除草,傾瀉泥沙,想我那水族子孫,何曾受過如此天災?我為保子孫性命,不得已,只能現身阻止,以水淹五萬民夫為質,脅迫李世民退去。李世民狡猾多端,深知我自傲神通,向來說一不二,竟要我與他來一場賭賽!”
“賭賽?莫非真有一場降雨之賭?”宇文驚奇地問道。
龍王緩緩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正是我最拿手之呼風喚雨!自秦漢以來,那長安便是八水繞城流,要取水天降,自是易如反掌。我自負平生降雨無數,便與李世民擊掌為誓,若八月十五不能降水三尺三寸,就用我這頸上龍頭,換涇河水族平安。”
雖然知道龍王定是輸了這場賭賽,劉天明仍然忍不住催促龍王繼續往下說,若不是龍王自行剋扣,又有誰能阻礙龍王降水的雨量呢?
“我自負神通,卻忘了李世民身邊奇人眾多,單是一個魏徵,已不易對付,更有那欽天監袁天罡,身負星相奇學,知天文,識地理,我便是敗於此二人之手!”說到這裏,龍王反過手掌,一團小小的雨雲出現在它手中,雲團之間還隱隱有雷電閃動。龍王猛地一握拳,那雲團啪嗒一聲就碎散開來。
“八月十三,長安城天演異象,冷風驟起,繞城八河,盡數冰封雪凍!”龍王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似乎直到今天,仍不願意相信那日所發生的事情,“河流凍結,水氣不生,何來雨雲施法降水?”
宇文的心中很明白,下雨的原理,本就是地面的液態水在常溫下蒸發成水蒸氣,蒸氣聚集成雲,冷卻后又變成液態水重歸大地。龍王降雨的實質,就是在空中收集雨雲,然後降低體溫,在雲層中翻滾,推波助瀾,與現今的人工降雨原理差不多。若是氣溫驟然降低,河流封凍,水蒸發數量不夠,龍王縱有天大的本領,也難為這無雲之雨啊。宇文不由得有些佩服李世民了,或者說,應該佩服那位袁天罡,竟然在千年前就知道這降雨的原理,更能預測氣溫變化,談笑間,就讓龍王一敗塗地。
“八月十五,長安城依舊寒冷異常,枉我費盡心力,三日內不斷破冰取水,弄得遍體鱗傷,空中仍是雲層稀疏。眼看約定之期臨近,不得已,匆忙施法,竭盡全力,也不過得雨一尺八寸……”
龍王的語氣雖然平淡,顧青聽在耳中卻覺得驚心動魄,腦海中不由得浮起悲涼的一幕:一條白色巨龍,不斷地用自己的身軀頭顱去撞擊被厚重冰層所覆蓋的涇河,每次撞擊,就會濺起漫天飛揚的冰屑,好不容易,冰層破開一個大窟窿,可鋒利的裂口邊緣,又將巨龍的身軀劃出一條長長的傷口。巨龍心急火燎地在破碎冰層上翻滾,想讓河水暴露在空氣里,但天氣實在太冷了,不一會兒,河水又重新凝結起來,巨龍絕望地看了一眼空中,又回望一眼長安城,開始第二次對冰層的撞擊……
“賭賽既敗,魏徵御劍飛升而來,奉命取我龍頭,敗於凡人手中,我不禁意冷心灰,只再三囑託魏徵,定請撤去五萬民夫,莫要再損毀涇河,傷我水族。言畢,我引頸伏斬,全無半點反抗。轉眼間,龍頭跌落半空,僅余精魂飄零流落。誰知那李世民言而無信,說什麼涇河水急,妖孽橫生。那五萬眾得唐王令,須臾間伐木千頃,涇河上游,光禿禿一片黃土,哪還有半點生氣?至此尚不得終,眾人又掘那黃土傾瀉河中,涇水一石,其泥數斗,可憐涇河七萬水族,亡者十之**……我拼着殘餘精魂,要與那李世民討個公道,卻又被爾等肅殺之氣阻於宮外,最終還被魏徵提去龍頭,鎮在這斷龍台下,苦痛千年!”說話間,龍王咬牙切齒,雙眼竟變得一片血紅。
顧青輕輕地“啊”了一聲,昨天宇文所說關於“涇渭分明”的無頭公案,原來就是拜李世民所賜,難怪唐代杜甫多次在詩中感嘆涇濁渭清……沒想到這位中國歷史上口碑最好的開元盛世唐太宗,也曾經做過這樣的惡劣行徑。
宇文與劉天明對視了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這場千古冤案,恐怕無處伸冤了,那唐太宗李世民早就灰飛煙滅,只怕骨頭也沒留下一根。涇河龍王的怨氣,莫非要出在現代人的頭上?
劉天明壯着膽子,大聲對龍王說道:“只你一面之詞,我們又怎知真相究竟如何?倘若是你詐欺,如今事隔多年,死無對證,我也是無法深究。”
龍王的口氣再此變得輕蔑起來:“人族生性多疑,只因其間爾虞我詐之風極甚,莫要將龍神與汝等相提並論,你信也可,不信也可,與我何干?被困於斷龍台下,我便發下毒誓,若有朝一日能重見天日,定要拿五萬人頭血祭我那無辜枉死之水族子孫!”說到這裏,龍王的表情已經變得猙獰可怖。
宇文一聽,頓時有些着急,說道:“龍君息怒,護國公並非不信龍君所言,只是唐王殿下待他不薄,一時間還難以接受……”
龍王似乎突然間想到了什麼,猛地回頭盯着宇文,聲色俱厲地說道:“爾等二人皆轉世重生,只怕那李世民小兒也尚在人間吧?”
宇文不由得苦笑起來,這樣豈不是弄巧成拙了。他還在肚裏盤算該怎麼向涇河龍王解釋敷衍,那邊的劉天明又節外生枝地質問龍王道:“這些日子樓內多人被害,俱是你等所為?”
“哼哼……”龍王冷笑道,“不過是渾沌口中血食,何必大驚小怪?”
“你!”劉天明想到小張死前的慘狀,在龍王口中竟如此輕描淡寫,心頭一團怒火升騰而起,拿着長槊的雙手也禁不住有些發抖。
宇文一看情勢不妙,忙悄聲對麥克風說道:“快把牆上的投影繼續往下放映!”
顧青一聽,急忙按動開關,剛才的投影還只是按照宇文的指使反覆播放同一段視頻,牆上的兵士們也只是陣列整齊,並沒有什麼大動作。現在視頻繼續向下播放,士兵們全都劍拔弩張,擺下進攻的陣勢,口中也大聲嘶喊起來。一時間大廳內戰鼓震天,怒吼連連。
被驚嚇的渾沌一下挺立起來,這沒眼睛的魔獸只覺得四周都在震動,卻不知危險究竟在哪一方,那碩大的腦袋也只能不停地四處張望,擺出防守的架勢。涇河龍王看上去雖然鎮定自若,內心恐怕也在估量該如何對付這群狂暴的兵士。
宇文要的就是這段僵持的時間,他大聲叫道:“涇河龍君,冤有頭,債有主,前人作孽,不必讓後世無辜之人償還吧?唐王殿下早已灰飛煙滅,更不曾轉世。龍君若要殺人解恨,我這群弟兄定不答應,逼得緊了,大家一起魂飛魄散,再過千年,世人仍是不知龍君的冤屈,又是何苦?”
龍王低頭不語,似乎在考慮宇文所說的話。
宇文輕吁了一口氣,悄悄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看來事情有和平解決的可能了。
突然,有人推開宴會廳的大門,還順手打開了幾盞照明的主燈,那人一邊向宇文這邊走,一邊還在說道:“這麼晚了,你們鬧哄哄的在幹什麼?”
宇文和劉天明都是一愣,仔細看了一會,才發現那人是蒲遠!
他怎麼會上來了?宇文正要對顧青傳話,想讓距離蒲遠最近的顧青趕緊攔住他。涇河龍王卻驀地狂笑起來!
龍王的笑聲異常凄厲,竟然把音箱中的戰士怒吼也蓋過了!宇文聽着那怪異的笑聲,心裏有些發毛,怎麼猜不到龍王究竟在笑什麼。
龍王好不容易停住笑,卻陡然間現出巨龍真身,面朝蒲遠大吼一聲:“李世民!還我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