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〇四章 路遇
丁保說著,邁開步伐繞行現場,一邊以手臂為度量,比劃方位距離:
“敵人有兩名以上,而且不是預期的目標。其中一人持有那柄鋒銳無匹的快刀,另一人則是空手,練有金鐘罩之類的橫練功夫。”
“雙方遭遇之後,左首這人想趕走不遠之客,但刀鋒染血后無處擦拭,勢必影響任務,於是改用拳頭。這一拳用上了全力,不料對手練有極厲害的硬功,或穿有鐵衣之類,反而撞碎了他的手骨。此時——”
手刀一揮,比出鐮割之勢:“另一名不遠之客拔出寶刀,一口氣割下三人之頭,蹴鞠似的將頭顱踢出去。”
澹臺王圖在心中試演一遍,只覺陳屍的方位、顱飛的軌跡無不妥貼,毋須閉目,便能想像那電光石火之間、五人交手的驚心動魄,猶如親見,不禁嘆息道:“江湖仇殺,無日無之,哪一天哪一處不死幾個?我們也不能一一都管了,是不是?”
丁保牽着她棉花似的溫軟小手返回道上,指着泥土地。“你再瞧。”
陳屍現場外的道路上蹄印紊亂,踩壞了原本的印跡,但紛雜凌亂的馬蹄印子漩渦般轉得幾轉,最後兩兩並列而去。這是最後、最清楚的印跡,可以判斷是那兩名不遠之客在此下馬,殺人後揚長而去。
其下被踩壞的印子較難辨認,澹臺王圖武功雖高,卻也沒有丁保的鷹眼,丁保點了火把,她才依稀辨出兩道清淺的輪轍與驢蹄印子,還有更淺的細碎腳印——從步幅與大小判斷。步行之人應是女子。
澹臺王圖抬起頭來,臉色丕變。
驢子拉着的是女車,隨車步行的自是侍女婆子之類,看來便是尋常的進香女客,剛由山中參拜回來。不小心走上了遠路。問題是:這條看似尋常的荒僻小路上,至少有一路夜行伏殺的黑衣刺客,磨刀霍霍,更遑論那兩名恣意逞凶、把斷首當球踢的攔路煞星!
兩人交換眼色,心念俱同,攜手一躍上車。奮力追趕。
“砍頭的那兩人最是危險!”
澹臺王圖半身探出車廂,小手攀住車座側柱,迎風叫道。
“嗯!”
丁保用力點頭,拚命鞭策拉車的騾子。
縱使是江湖仇殺,一刀斷頭的作風也不多見。“留人全屍”這條通則對黑白兩道一體適用。只有陰兵流那種兇狠至極的殘毒邪派,又或懸紅買命的殺手,才幹斷頭的勾當。
“我們要找的,是兩個年輕人!”
丁保無暇回頭,逆風大叫:“一個體格粗壯,另一個則帶着寶刀。兩人兩騎,並轡而行!”
澹臺王圖是玲瓏心竅,一點就明。連問都沒多問一句。樹林裏的三人都是三十齣頭,什麼樣的對手最容易使人大意輕忽?老人、小孩、女子,除此之外。就是比自己年輕很多的人。
如無意外,年歲大約等同修為,小着十幾二十歲的對手,意味着比自己少練了這麼多年的武功,最易誘人輕敵。那刺客拳搗來人的魯莽行徑,就是最好的證明。
騾車行出數里。前頭炬焰閃爍,兩騎分持火把。一前一後夾着一輛小小驢車。
前座的老車夫舉火呼喝,像是壯着膽子回護眾女客。可惜他年紀太大,身子骨也單薄,實在沒什麼效果。一名僕婦縮靠在車門外幾欲昏厥,窄小的驢車被推得不住晃動。風吹簾卷,只容一人的車廂似擠了兩名女子,貼鬢並頭,可能是在遇賊之際,車中女主也讓丫鬟躲了進去。
騎馬包抄的那兩人,一個精壯結實,方頭闊面,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長相卻有些溫吞,全不似攔路悍匪,眼如丹鳳、眉似卧蠶。頻頻舉掌安撫那老車夫,被火光照亮的額頭一片油亮。
另一人也不像路匪,一腳跨鞍,一腳蹺起盤坐,尖瘦的臉龐有些青白,柳葉形的倒三角眼宛如棗核尖兒,亂髮黃燥。他神經質地抖着腳,頭也未抬,彷佛一切全與他無關,皮褂氈靴的打扮活像獵戶,背了把皮鞘大刀,鞍側還掛着弓胎箭壺。
二人年紀與丁保相近,方頭闊面、鄉下人似的壯漢興許還要大上幾歲,應有二十齣頭,老成的氣質也像。黃猴子似的那人則年少得多,至多不會超過十八。
丁保與澹臺王圖對望一眼,感覺古怪難言。
所有的推測均對應成真,雙騎的形貌、被追趕的驢車……無一落空,若有人聽得兩人之言,怕要當丁保是鐵口直斷的半仙。雖說如此,但又與原先的預期有着難以書喻的微妙差異。
那老車夫吼得聲嘶力竭,丁保唯恐他脫力傷身,一勒韁繩,牽着澹臺王圖躍下車來,揚聲道:“老丈!可有什麼要幫忙的?”
與澹臺王圖並肩上前。那攔在驢車之後的壯碩青年掉轉馬頭,蠶眉皺得更緊,就着鞍上抱拳拱手:“這位兄台請了。車裏是我家主母,在下正要護送主母回城,請勿多心。”
車座上的老人回過頭來,操着一口雀州一代的方言,嘶吼:“胡說,滾你媽的!你們這幫攔路匪,再不讓開,老子劈了你們!”
丁保三月來往來出入雀州城,按照澹臺王圖的意思,特意掛了把腰刀,聞言拍了拍刀柄,刻意讓那壯碩青年瞧見,偕澹臺王圖繞過他的馬前,於兩騎之間停步,衝著車廂側的青布吊簾一拱手,朗聲道:“夫人請了。在下有官職在身,乃六品錄事參軍,不是什麼壞人。請夫人說一句,這兩位若非府上家人,誰也不能強要夫人上哪兒去。”
說著遞出金字腰牌,給靠在廂門上發抖的中年僕婦。
這自是澹臺王圖的傑作,而且是如假包換的真品,三個月中,丁保出山入宣化城採購貨品補給都是靠的此牌,相當管用。
那僕婦如溺者見了浮草,死命抓着丁保不放,彷佛一鬆開便要暈倒。車廂里窸窣一陣,傳出一把清麗喉音:“嬤嬤,拿來我瞧瞧。”
聲音微顫,卻十分溫柔動人,自有大家閨秀的嫻雅端莊。
被喚作“嬤嬤”的婦人好不容易鬆開丁保,顫着手將腰牌遞入,片刻伸出一隻白生生的柔荑,讓嬤嬤歸還金字腰牌,皓腕如玉,臂似鵝頸,腕間一隻翠玉鐲子,更襯得五指纖長,掌心柔膩,說不出的可人。
光看這掌臂便知車中女子定然美貌,非是庸脂俗粉可比。
車中的女子揭起吊簾一角,頷首道:“確是宣化大營錄事參軍的金字腰牌沒錯。旁邊這位,是大人的親眷么?”
炬焰投影中,但見她下頷尖細、唇珠小巧,嘴型斯文秀美,編貝也似的皓齒宛若玉顆。未見全貌,端的是人間絕色。
丁保聽她語帶保留,心想,我夜裏帶着一名姑娘上路,恐難取信於她。
回答道:“夫人,這位是內子。我倆準備上出雲觀參拜,正在尋客店投宿。”
澹臺王圖何等乖覺,羞赧一笑,怯怯低頭,確是新婚小妻子的模樣。
那女子隔着布簾打量片刻,似是下定決心,道:“既然如此,我等便與賢伉儷一路。這兩位自稱是我夫君手下,但我從未見過他二人,並不相識。”
言下之意,是拒絕與二少同行了。
那溫和的壯碩青年神情錯愕,翻身下馬,抱拳道:“夫人……”
車中女子截住了他的話頭,語聲雖輕柔宜人,口吻卻很堅決:“莫再說啦。你若是我夫君的手下,便說我自己能照顧自己,他專心處理公務便了,無須掛慮。我見到他之後,自會為你求情。”
隱有幾分落寞。
窸窣片刻,簾下遞出一根金釵,釵上伏了頭斂耳舒腿的掐金雪兔,鏨工超群。
那金兔線條利落、造型洗鍊,雙眼處嵌着兩粒血紅寶石,模樣嬌巧生動。
“嬤嬤,把釵給了這位壯士。”
“使不得呀,夫人!”
僕婦死揪着金兔釵兒,叫道:“這兩個攔路蟊賊,殺一百次頭也不夠,拿了夫人的釵,這釵就當扔水裏啦,使不得使不得!”
車中女子道:“他倆若真是大人的手下,沒帶信物回去,大人要砍頭的。人命關天,抵不過一支釵兒么?”
對青年道:“你二人拿釵回去復命罷。你們所說若是真,就說我回娘家啦,與兄嫂家人相談甚歡,不肯回去。若不是真,便拿釵兒兌了金銀,做點安生的買賣。大好身軀相貌堂堂,別做這辱沒父母的勾當。”
僕婦不敢違拗,又沒膽子上前,索性將金釵扔青年腳下。
青年一愣,嘆了口氣,彎腰拾起雪兔金釵。
還待開口,老車夫回過頭來,連珠炮似的破口大罵:“滾你媽的小蟊賊!好手好腳的,卻來當路匪!你兩個生兒子沒屁眼的……”
車前的枯發少年突然抬頭,彷佛被吵醒了似的,無神的細目中迸出駭人精光,大吼:“吵死啦!”
語聲未落身已離鞍,“鏗”的一聲大刀出鞘,刀光劃出一道耀目銀弧。
“住手!”
丁保匆忙間,拔出腰間佩刀撲過去,然他速度雖極快,但相距甚遠,怕在格住刀鋒之前,刀芒已先掃過老人的咽喉——(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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