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劍膽琴心 似喜似嗔同命鳥 雪泥鴻爪 亦真亦幻異鄉人

第七回 劍膽琴心 似喜似嗔同命鳥 雪泥鴻爪 亦真亦幻異鄉人

三聲鼓響,吳三桂緩緩走進來,堂上將領紛紛起立。少年書生和劉郁芳仍是端坐席中。凌未風本來是站着和武士理論的,這時也索性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

凌未風冷眼看去,只見吳三桂年過六旬,頭頂已經有些禿了,容顏略顯憔悴,卻也無龍鍾之態。少年書生面上冷冰冰的,雙目蘊怒,雙手緊緊按着桌子,似在那裏強自抑制。

吳三掛見了少年書生,滿面堆歡,說道:“李公子真是信人,果然不遠千里而來,幸會,幸會!”少年書生這才緩緩起立,微微欠身,說道:“平西王,你好呀!”“平西王”三字,說得特別大聲,吳三桂面色倏變,尷尬之極,強笑說道:“李公子快別這樣稱呼,今日咱們該以至誠相見!”

那幾個圍在凌未鳳旁邊的武士,躍躍欲動。吳三桂見凌未風睥睨作態,旁若無人,詫異問道:“李公子,這位朋友又是何人?”少年書生微笑道:“他是名滿西北的大俠凌未風!”保柱聽了,大吃一驚,凌未風的名頭他是聽過的,可是卻萬想不到他會跑到昆明來,而且是和少年書生在一道。

凌未風昂然起立,對吳三桂道:“王爺帳下不忿我拿了這把劍……說著指一指腰中的游龍劍,緩緩說道:“這口劍是我自楚昭南手中取來的,他現在是當今皇上的心腹衛士,王爺也曉得這個人嗎?”此言一出,武士嘩然。凌未風在懷中探出一封信,遞給保柱,說道:“請你交給王爺!”

吳三桂拆信一看,冷汗直流。這信竟是清廷密詔,給駐昆明的安西將軍李本深,叫他會同雲南巡撫朱國治密謀把吳三桂除掉的。他看了,將信一團,定了定神,冷冷一笑,對隨從武士吩咐幾句,叫他們先退下去。

吳三桂交待完畢,面色一端,對武土歌女等一干人眾大聲喝道:“你們通通給我退下。”片刻之間,大堂又復平靜,一眾武士都在門外侍候,堂上只留下吳三桂的幾個心腹將領。

吳三桂吩咐重整筵席,親自端起酒來,對少年書生說道:“令叔祖蓋世英豪,功輝日月。當年俺年少氣盛,一着棋差,原意也並非反對令叔阻,而是欲為令叔祖清除‘君側’,將劉宗敏牛金星等奸賊掃滅,不意弄成今日之局。三十餘年來,每一念及,輒如芒刺在背。日前與令兄修函通好,今日又承公子不棄,遠道前來,請盡此杯薄酒,以釋兩家之嫌!”凌未風聽了,大吃一驚。原來這少年書生,竟是李自成的侄孫。金崖聽了,也才恍然大悟,自己身份的確比他差得很遠。只是誰都知道李自成功敗垂成,原因就是在於吳三桂引清兵入關,這種大恨深仇,如何能夠化解?他們萬分不解何以李自成的侄孫居然敢來,而吳三桂又以上賓相待?

說起這次離奇的聚會,要追溯到三十三年前的拄事,那時是明朝未代皇帝崇幀的末年,李自成的農民軍自西安一直打到北京,崇幀在煤山自縊,吳三桂那時是遼東鎮的總兵,駐防山海關,統有馬步軍十餘萬,當李自成大舉進攻、京師危急之時,明朝封吳三桂為“平西王”,叫他急急帶兵回京。哪知他走到中途,京城已破,他又重回山海關觀望。

李自成攻破北京后,明朝的力量已經瓦解,只剩下吳三桂這支人馬還有點實力了。李自成為了儘早收拾大局,遂叫吳三桂的父親吳襄作擰勸降。吳三桂初時以勢孤力薄,自念遠非李自成對手,被迫答應投降。不料他未到北京,就聽到愛妾陳圓圓被劉宗敏所奪的消息,劉宗敏正是李自成麾下第一員大將。他大怒之下,又想起自己若投降李自成,一定要屈展劉宗敏牛金星(李自成的宰相)等人之下,利祿未如己意,奪妾之恨難消,於是遂幡然變計,竟然勾引清兵入關,把李自成的軍隊和南明的殘餘政權都消滅了,得到陳圓圓的代價是做了頭號漢奸。

李自成在清兵和吳三桂夾擊之下,在湖北九宮山戰死。但他死後還留下各地的農民軍四十萬之眾,由他的侄兒李錦率領,因大敵當前,農民軍決定和南明政府合作,南明政府還曾封李錦的軍隊為“忠貞營”,封李自成的妻子高氏為“忠貞夫人”。不過李錦雖和南明政府合作,卻仍是保持獨立,仍奉大帥(李自成建國的國號)正朔,稱李自成為“先帝”,稱高氏為“太后”。後來李錦又在湖南戰死,軍隊由李錦的養子李來亨率領,轉戰至四川雲南的邊區,十餘萬軍隊都分散藏匿山嶺之中。清朝後來封吳三桂為平西王,命他管轄雲南四川兩省,用意之一,就是要他對付李自成的殘部。

(羽生按:李來亨據說是在康熙三年因力竭矢盡,自焚於湖北茅麓山九蓮坪的,但小說不同歷史,而且說不定他是“假死”,因此我寫他在康熙十二年之後仍然生存。作者姑妄告之,讀者姑妄聽之可也。)

吳三桂開府昆明之後,也曾屢次派軍“進剿”,可是川滇邊境,深山大川,地勢險峻,李來亨部隊又神出鬼沒,飄忽如風,因此在明亡之後一直成為清廷的隱患。

這樣的僵持,繼續了十餘年。李來亨雖然限於實力不能出擊,吳三桂也不敢深入“剿匪”。這少年書生名喚李思永,是李來亨的幼弟,義才武略,出色當行,雖然他不是主帥,名氣還在擔任主帥的哥哥之上。

到了康熙十三年,吳三桂為清廷所迫,急圖謀反自救,這時想起了李自成的余部,正是自己背後的一把尖刀,若然得不到他們的諒解就冒昧舉兵,他們自山區一出,自己就將背腹受敵,因此極為焦慮。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時光,昆明正處在大風暴的前夕,清廷的人,西南各省督撫的人,平南王、靖南王的使者,李來亨的部屬,各方的人都在昆明勾心鬥角地活動。吳三桂苦思無汁,最後聽了一個謀士之言,厚着麵皮,遣使者帶信到川滇邊區,致函李來亨,要求棄嫌修好。李來亨和手下大將,密議三日,眾論紛紀,有的說吳三桂是逼死“先帝”(指李自成)的大仇人,如何能夠合作;有的說他既決心抗清,就大可聯合一致。最後李思永一言而決,提出八個大字:“以我為主,先外后內。”上句意思是若和吳三桂聯合行動,必須自己這邊握着主動的大權;下句意思是,為了先對付滿請,不妨把吳三桂的舊仇暫拋開一邊。計策一定,李思永不惜親身冒險,單槍匹馬,前往昆明。

書接前文。話說吳三桂見了李思水,滿面堆歡,連連解釋,李思永冷冷說道:“王爺不用多言,我們若是記着前仇,今日也不會到此。”

吳三桂拍手作念,連聲贊道:“是呀!所以我們都佩服李公子的度量!今日之事,該先驅逐胡虜出關。”凌未風聽了,忽然唱起一段戲的道曰:“這叫做——解鈴還須繫鈴人,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意思十分明顯,譏笑舊日引清兵入關的是吳三桂,現在要驅逐清兵出關又是吳三掛。

保柱雙日噴火,按捺不住,大聲說道:“你這廝說什麼?”凌未風嘻嘻笑道:“無聊得緊,唱唱曲兒。”吳三桂怕事情弄僵,乾笑幾聲說道:“這位壯士真好閑情,不過咱們還是先談談正事。”接着他就說出一大堆督撫朝名字,並道:“平南王尚可喜和靖南王耿精忠也將在南方響應,我看除非義旗不舉,一舉大事必成。喏,這位就是平南王的使者。”說著指了一指金崖,金崖受寵若驚,躬腰說道:“我們都唯平西王的馬首是瞻。”吳三桂瞪了他一眼道:“以後別再稱我平西王了,我現在的官銜是天下水陸大元帥,興明討虜大將軍!”說罷又換過笑臉對李思永道:“賢昆仲一向以討虜為己任,這回該沒第二句羅!”

李思永淡淡說道:“‘義旗’說得倒容易,只是這檄文可很難下筆呀!”凌未風突然又插口道:“敢問這‘天下水陸大元帥,興明討虜大將軍’,是誰封的?若有人問起永明王的下場,大將軍又該如何對答?”永明王是明朝的宗室,也是南明抗清的最後一支,永明王是吳三桂親自追到緬甸,捉來絞殺的。凌未風這一當面嘲罵,吳三桂尚未作聲,保柱已倏地拔出劍來,隔座刺去,李思永站起袖子一拂,攔在兩人中間。吳三桂大叫“住手!”保柱漲紅了面,硬將刺出的劍撤回,仍是怒目而視。

李思永雙手據桌,緩緩說道:“大將軍暫請息怒,凌大俠所言雖然冒犯虎威,卻也不無道理!”吳三桂凝坐不動,陰陰沉沉地說道:“什麼道理?願見教於高明!”

李思永道:“大將軍既願坦誠相見,必不以直言為罪,以大將軍的身份,今日若仍以反清復明為號召,恐大有未便。名不正則言不順,明朝斷送在將軍身上,天下共知,今日將軍自稱‘興明滅虜’恐百姓難以信服!”

吳三桂尷尬之極,滿肚怒火,卻又不便發作出來,眉頭一皺,強忍問道:“然則公子又有何高見?”李思永坦然說道:“與其用‘反清復明’,不如用‘驅虜興漢’,而且以大將軍名義昭告四方,不如由家兄出面。”保柱怒問道:“原來說來說去,卻是你們想自己作主。叫我們替你們打江山!”李思永憤然說道:“我只知擇於天下有利者而為,只求能驅除胡虜,並不計較其他,也不避嫌退讓!”

吳三桂拂袖而起,乾笑幾聲說道:“李公子確是直爽男兒,但此事一時難決,容改日再議如何?保柱,你替我送客!”給保柱打了一個眼色,便即帶領兩旁文武離開。

保柱心領神會,端茶送客,此時大堂上除李思永、劉郁芳、凌未風三人外,便只有保柱一人。保柱端起茶杯,卻只是作出送客的姿態,並不陪他們外出,也沒叫人帶路。李思永只道是彼此言話衝撞,所以他們故意冷淡,心中暗笑吳三桂量淺;凌未風老於江湖,卻是滿腹狐疑。他走了十餘步,回頭一看,只見保柱一臉獰笑,凌未風大叫:“李公子留神!”保柱已在牆壁上一按,驀然間“轟隆”一聲,大堂中央的地面,突然下陷,凌未風施展絕頂輕功,身子一弓,箭一般朝保柱衝去,保柱雙袖一揚,打出一套金杯,凌未風半空中身子蜷曲,一個倒翻,避過金杯,像大鷹撲下,朝保柱便抓。他來得疾如閃電,保柱剛自一怔,已給他衝到面前。保柱急得雙拳如風打出。凌未風不閃不躲,一把將他抱住,兩人一同跌下地牢。

地牢裏黑沉沉的伸手不見五指,凌未風一待腳踏實地,立刻嚷道:“劉大姐,你們都在這裏嗎?”角落裏有一個清脆的聲音答道:“是凌大哥嗎!我們都在這裏。”凌未風放開保柱,循聲找去。哪知保柱一脫身,劈面又是一拳,凌未風奮力格開,喝道:“你想找死?”保柱氣呼呼的一言不發,霎忽之間,打出七八拳。

凌未風剛才受了保柱幾拳頗感疼痛,知道此人功力,不能小視,如何能讓他再度打中,黑暗中展開八卦游身掌法,繞着保柱,乘隙進擊,那保柱也煞是了得,聽風辨形,拳勢絲毫不緩,每一拳都是打向凌未風的要害,就像周身長着眼睛一樣。

凌未風知道他打的是少林羅漢拳,講究的是勢勁力足,招數迅捷,不能硬接。他叱吒一聲,雙掌翻翻滾滾,專從“空門”進撲,把一雙肉掌,當成三般兵器使用,石掌劈按擒拿,如同一枝五行劍,左掌掌劈指戳,如同單刀配上點穴撅。保杜在黑暗中,只覺掌風呼呼,凌厲之極,而敵人每一招數,又都是向自己穴道打來,不禁大駭,心想,這凌未風果然名不虛傳,在黑暗之中,認穴還是如此清楚!

李思永、劉郁芳在暗黝里聽暇暇啪啪的拳掌聲,打得十分熱鬧,也不知凌未風和什麼人打,只是聽得兩方的拳聲掌聲,竟似功力悉敵。

李思永道:“劉姑娘,你帶有火熠子嗎?”火熠子是江湖人隨身攜帶的物件之一。劉郁芳給他提醒,應了一聲,將隨身火熠子亮起,走近一看,凌未風見了火光,瞧見劉郁芳緩緩向自己走近,奮起神威,大喝一聲,掌按指戳之中,猛的飛起一腿,把保柱踢倒地上。保柱懶驢打滾,一翻身,亮出折鐵刀便斫,凌未風掌勢一引,又再起一腿,正踢中保柱手腕,折鐵刀凌空飛起,凌未風趕上一步,啪的一掌打在保柱背上,把保柱再度打翻,右腳照腰眼一踩,喝道:“你這廝還想打?”保柱給他踩着“湧泉穴”,只覺百骸欲散,痛徹心脾,嘶啞叫道:“你把我殺了吧!我死了,你們也不能活。”凌未風聽了眉頭一皺,把腳抽開,見刀把他踢過角落,喝道:“誰耐煩殺你!”凌未風正待和劉郁芳相見,忽聽得周圍有混淆的流水之聲。

凌未風苦笑道:“這是水牢!”保柱躲在角落哈哈大笑。李思永心頭火起,將他一把提起,伸出窗外在水中一浸,保柱一向生長在雲貴高原,從未下過水,給這麼一浸,登時殺豬似的驚叫起來。李思永浸了幾浸,再將他提起,笑道:“看你還嚷?”這時外面水聲忽然停止,有人大叫道:“請李公子答話!”

凌未風從劉郁芳手上火摺子所發出的火光中,看出這座水牢只是木板砌成,造得並不堅固,窗戶雖然用精大的鐵枝相間,也容易拗斷,只是屋子外全是水,只是深藏地下,就是毀了這座屋子,也插翅難逃。他挨近窗戶,攀着鐵枝大聲喝道:“什麼人?”外面的人倒很能分辨口音,又是大聲喝道:“不要你這廝插嘴,叫李公子出來。”

李思永緩緩走到窗的,郎聲說道:“你們王爺想的好計謀,只可惜你們就弄得死我們幾個人,也弄不死我們十萬兄弟!”外面的人聲調一變,溫語勸道:“王爺豈敢怠慢公子,只是公子也太執拗了,王爺的意思,想公子修函合兄,請他出兵湖北,我們兩家仍結盟好!公子如肯答允,立刻便可出來!”李思永知道他們想以自己作人質,讓自己這一支軍隊,替他先打硬仗,好讓他從中取利。冷冷一笑,“哼”了一聲,說道:“這有什麼可以討價還價的?你們若有誠意抗清,那就得馬上改番號,易服飾,奉大順正朔,至於吳三桂這廝,縱不自殺以謝國人,也當交出兵權,從此退休!”外面的聲音寂然不響,水聲又嘩啦啦的響起來,快要浸到窗口了,李思永恰然自若,不住冷笑,忽然間水聲又告停止,水牢牢頂忽然揭一個大洞,有人把一籃食物吊下來,傳聲說道:“請李公子進餐。”

劉郁芳對食物看了一眼,不敢動手。凌未風一把按了過來,大吃大喝,笑道:“他們此刻還不敢下毒!”說罷看了保柱一眼,將一份食物拋過去,保在心念一動,竭力喊道:“上面不要再吊食物下來,我餓得起!”李思永飛起一腳,把他再踢一個筋斗,他還是惡毒地笑着。保柱料定,在這種形勢之下,他們互相要挾,吳三桂不敢殺他們,他們也不敢殺自己,樂得大家挨餓,到餓得慌了,不怕他們不就範。而且他算定,如果大家都餓得暈軟無力,外面的武士,就敢闖進水牢,那時自己當然可以逃出他們的掌握。

經保柱這樣一嚷,上面果然停止供食了。一連過了四天,大家都已餓得發慌,凌未風忽然生起病來,全身痙孿,抖個不住,劉郁芳也虛弱無力,慢慢地挪近他的身邊,執着他的手,凄然地望着他!雖然是在黑暗的水牢,凌未鳳也能從她晶瑩的眸子中,感到一份凄冷。他感到心靈的顫-,與心靈的痛苦比較起來,他身體的痙攣真不算得什麼一回事了,雖然身體的痛苦也在折磨着他。

劉郁芳挪正身子,執着他的手問道:“未風,我們都恐怕不能活着走出去了!答應我,你能夠告訴我實話嗎?”凌未風將手掙脫出來,又習慣地絞扭着手指,喟然嘆道:“如果確知我就要死的話,在臨死的我會將一切告訴你。”

劉郁芳屏息呼吸,一見他絞扭着手指,突然又把他的雙手握着,用一種突然爆發的、又好像自言自語的聲調說道:“你生平曾干過一二宗真正殘酷的事情嗎?如果你干過,你就知道這要比死還難受!我殺死的那個童年朋友,如果他真的死了,我會遺憾終生。但如果他像你那樣,沒有死去,只是跑到遠遠的地方去,而他又一生恨着我,那麼我就不止是遺憾而將是每一個白天和每一個黑夜,都處在惡夢中,在夢中周圍都是黑漆漆的,就像這個水牢一樣……”

凌未風痛苦地回答道:“你說得已經夠殘酷了!我但願你那位朋友還是死去的好,活着回來,恐怕真是更殘酷的。啊,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的童年是怎樣的,是嗎?我們現在都是大人廠,悄有時也還會回憶起小孩子時候是怎樣的,是嗎?”

劉郁芳用一種期待的眼光摟着他,低聲道:“你說吧!”凌未風再度將手掙脫出來,又絞扔着手指說道:“我的母親很愛我,但有時她也很嚴厲。有一次有個大孩子欺侮我,我把他打了一頓。我的母親責備我,我覺得很委屈,我突然偷偷地離開了家,躺在附近的山頂,在那裏想:母親一定以為我死了,這時候她一定在哭泣了。這樣地想着想着,孩子的心好像是既感到快意,又感到凄涼……啊!郁芳,你在笑還是在哭了?你感到這個孩子想法很可笑嗎?”

劉郁芳哽咽着說道:“你為什麼要折磨你所愛的人呢?”凌未風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那時大約是覺得母親這樣愛我,就不該不問青紅皂白責備我,孩子氣的想法常常是這樣的,是嗎?”劉郁芳呼吸迫促,第三次將他的雙手握着,說道:“可是你現在不是孩子了!”凌未風忍受着痛苦,故意笑出聲道:“我不是說我們的事。當然我不是你那個朋友。不過我想他也許有過這樣孩子氣的想法,而且如果他像我那樣,很小的時候,就跑到寒冷的異鄉,啊!我忘記告訴你,我常常突然發生痙攣症,就是小時候在寒冷的異鄉造成的。我想你的朋友如果像我那樣,假如他是活着的話,他想起來也許會發狂的!”

劉郁芳突然緊握他的雙手,以充滿絕望的聲音說道:“真的一點也不能原諒嗎?”凌未風忽然低低地說道:“我想是可以原諒的……”話未說先,忽然水牢上面吊下一個人來。

李思永雖然餓了幾天,還能走,這時見上面吊下一個人來。忙迎上去問道:“什麼人?”那人披着一件斗篷,遮過頭面,一言不發,緩緩走來。李思永等他走近身邊,猛地伸出在乎,一把拉着來人脈門,拇指食指緊扣在“關元穴”。李思永雖然久餓之後,氣力不佳,但點穴功夫到底還在,“關元穴”又是三十六道大穴之一,要是常人被這樣一扣,馬上就得軟癱下來。可是來人只輕輕“咦”一聲,李思永只覺捏着的是一堆棉花,軟綿綿的無從使刀,心中人驟,這正是內家最上乘的閉穴功夫,便是李思永也只一知半解。心想:如何吳三桂府中,竟有如此人物?

來人“咦”了一聲之後,忽然湊近李思永耳邊說道:“公子別慌,我絕不會加害於你。你別叫嚷,只請你悄悄告訴我,有位凌未風是在這裏?”李思永面紅耳熱,忙把捏着他的手放開,向凌未風躺處指了一指,來人雙眸一看,就向凌未風走去。

劉郁芳正自心如醉,有人進來,她也渾如不覺,仍是緊緊握着凌未鳳的手問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你是不是說可以原諒?那麼你是……你是那個人嗎?”凌未風突然掙扎着又把手脫了出來,推開了她,輕輕說道:“有人來了。”劉郁芳芒然坐在地上,被凌未風這麼一推,方始如夢初醒,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突然站了起來,向來人一掌打去。來人輕輕一閃,劉郁芳收勢不住,身向前傾,來人將她扶住,在她耳邊說道:“侄女,你醒醒!是我來了!我給你治病!”說了兩遍,劉郁芳才聽出那人的聲音,忽然“哇”的哭了出來。

來人武功深湛,練就一雙夜眼,他朝劉郁芳面上一看,又朝躺在地上的凌未風一看,輕輕地拍着劉郁芳肩膊說道:“你別心急,我先給凌未風治病。”他只道劉郁芳是受不住苦楚而哭出聲來,卻不知她另有心病。

提到凌未風的病,劉郁芳倒清醒過來了,哽咽道:“叔叔,我不要緊,你先看看他吧,我並不是心急……”她說到這裏又說不下去了,來人非常驚異地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就蹲在地上,替凌未風把脈。

凌未風這時也看出來人是誰,正想張口招呼,來人卻擺了擺手,示意叫別嚷。把脈之後,來人自懷裏取出一支尺余長的銀針,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他把凌未風的外衣脫掉,忽然用針在凌未風的身上亂刺。李思永見狀大驚,急忙喝道:“你做什麼?”來人取出銀針,解掉凌未鳳外衣時,劉郁芳已把頭別過一邊,這時見李思永欲上前攔阻,急忙伸手攔道:“他是替凌未風治病!他是神醫!”李思永見銀針刺入凌未風背脊,幾沒入一半,凌未風卻若無其事,一聲不嚷,這才半信半疑。

過了半晌,凌未風“喲”的一聲叫了起來,來人將銀針抽出,笑道:“好了,好了!”凌未風霍地翻身坐起,納頭便拜,贊道:“針療神技,名不虛傳!”李思永愕然回顧,只見保柱也行了近來。

凌未風見保柱行近,突然駢指一點,正正戳中保柱腰間的昏眩穴,保柱未及出聲,已倒在地上。來人向水牢上面一指,李思永抬頭上望,隱約可見水牢上火光閃映,人影綽綽。來人忽然大聲說道:“李公子,王爺好意命我替你們治病,一心仍欲結盟,公子何必如此強硬!”說罷隨即悄聲說道:“公子快唱雙簧!”李思永聰明絕頂,心領神會,隨即大聲喝道:“醫者閉口!治病之勞,理當感謝,若談大事,豈是你可插言!”來人嘆了口氣,又故意大聲嘮叨,李思永聲調轉溫和,說道:“我願結交你這樣一位朋友便是了,但你若替吳三桂這廝說客,可是白費心神!”來人又重重嘆了口氣,牽動繩索,水牢上的人又把他吊上去了。

凌未風與李思永相視而笑,隨手解開保柱的穴道,笑道:“你想把我們餓死?你的王爺偏偏不聽你的話。”話聲未了,果然上面又把食物吊下來了,李思永等大吃大喝,卻把骨頭殘餘,丟給保柱,把保柱氣得要死,白白陪他們餓了幾天,結果上面又不依自己原來的計策行事。

自此之後,那醫生每隔兩天,就下來一次,給他們四人都食了些補中益氣的藥茶,每次下來,都故意和李思永等大聲說笑,到最後兩天,上面的人影已沒有最初的多了。

十天之後凌未風等已完全復原。一日,那醫生忽然飄然而下,一見面就大聲嚷道:“快隨着我走!”保柱驚詫之間,已被他一掌擊倒,他使的是分筋錯骨手法,把保柱弄得全身麻軟,跟着隨手在葯囊中取出一把匕首,向劉郁芳道:“借你的錦雲兜一用!”李思永知道用急,將纏在腰間的流星錘解下,遞給他道:“這個比錦雲兜更合用!”醫生贊道:“李公子真是能人!”手中匕首向上一擲,插在十餘丈高的石壁上,用力一躍,宛如大雁騰空,右掌在匕首上一按,左手一撤,流星錘朝下面一晃,劉郁芳一躍數丈,剛剛握着鎚頭,那醫生用力一揮,劉郁芳凌空飛起,藉著這一揮一送之力,飛身脫出水牢

醫生這手名叫“金刀換掌”,原來自牢底至上空有三十餘丈高,以他的功力,雖然不藉匕首,也可在石壁上換掌飛出,但他料劉郁芳未必有如此功力,因此才用匕首來支持身體的重量,以絕頂輕功,將劉郁芳送出水牢。跟着李思永也以同樣方法飛出。第三個輪到凌未風,他把保往夾在脅下,不接飛錘,平地拔起,躍到十餘丈高之處,用足尖一點石壁,換勢再起,那醫生贊道:“好輕功!”收起飛錘,隨同他一同躍出!

出了水牢,只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看五六個武士,不問而知是這怪醫生用重手法點倒的了。只是剛才在水牢下絲毫不聞打鬥之聲,可以想見他動手的迅速。用重手法點穴不難,難在他俄頃之間,將這些人完全制服。

李思永好生敬佩,以前在水牢中看不清楚,現在光亮之處,只見這醫生童顏白髮,長須三紹,飄飄若仙。李思永正欲請問姓名,劉郁芳已笑道:“以前在水牢中不便說給你知,他就是我的師叔傅青主先生!李思永“哦”了一聲,欣然說道:“原來是終南派老前輩,怪不得武功如此精純!”正待施禮,傅青主一把將他拉住,微微笑道:“這裏不是敘話之地。快隨我走!”

傅青主對於王府的道路似乎很熟,帶領眾人,上了瓦面,直向後園奔去。正奔跑間,凌未風挾着的保柱忽然大喝一聲:“孩兒們還不出未!”猛然間,正面暗器如飛螟般打上,凌未風怒喝一聲:“你找死!”右臂用力一挾,保柱登時痛得暈了過去。他游龍劍早已出手,左臂一掄,舞起一圈清光,把那些暗器碰得滿空亂飛,如同灑下了大花雨。下面的暗器還是不斷打未,這時李思永已舞起流星錘,那些鋼鏢藻蘸之類較有份量的暗器,給飛錘碰着,發出一溜溜火花,在高空激蕩!十分好看,傅青主應付暗器的方法更是特別,只見他揮動雙袖,或拂或接,任是暗器紛紛攢擊,也奈何他不得。

凌未風趁李傅二人碰接暗器之際,寶劍入鞘,隨手探出幾枝飛芒,大喝一聲:“來而不往非禮也!”雙手一揚,幾道烏金光芒,電射而出,下面連聲慘叫,幾個武土給飛芒對胸穿過,登時了結。一陣大亂,傅青主已率眾越過幾重瓦面,直奔後園。

這時保柱己悠悠醒轉,李思永在後面,見他雖然被凌未風用力挾着,卻是一面獰笑。心念一動,忽見前面呼的一聲,一股烈焰,迎面噴來,眾人知道這種硫磺火焰十分厲害,急忙四下走避,猛然間前後左石都射出這種火焰,而且都是向凌未風掃來,宛如幾道火龍,要將凌未風吞噬。凌未風怒吼一聲,飛身一晃:“一鶴衝天”,在火光中凌空而起,撲下花園,在地面上和身一滾,將身上火星撲滅,而保柱也給摔出幾丈之外,頭面都給火焰灼傷。他一脫出凌未風掌握,立刻從武士手中,奪過一條桿棒,像發狂的獅子一樣,率領武士上前包圍,真是名不虛傳的一員悍將。

傅青主等人緊跟着凌未風躍下花園,只見花園裏影影綽綽的四面是人,當前的十幾個武上下持噴火筒,交叉掃射,火焰到處,樹木花草,都熊熊地焚燒起來,凌未風等四人施展絕頂輕功,在火光中竄來竄去,還要對付隨着人焰射出的各種暗器,形勢確是十分危險!

在王府武士們硫磺噴火筒亂掃之下,凌未風等四人鬧得個首尾不能兼顧,各自分開,以絕頂輕功,輕登巧縱和他們周旋,但只要他們跑到哪裏,火焰便隨着噴來;凌未風勃然大怒,脫下外衣,振臂一抖,呼呼帶風。一股烈焰如火蛇般射到,凌未風並不躲避,迎着火頭,將布衫一罩,身子凌空躍起,左手手心扣着的“天山神芒”,也就在掠起之際飛出,烈焰給布衫一撲,火頭也給掃了回去。雖然在這一擋一撲之間,布衫已熊熊地燃燒起來,可是凌未風因有布衫掩蔽,竟是毫髮不傷。

那個武士絕未料到凌未風如此厲害,猛然間見他怪鳥似的凌空掠起,目瞪口呆,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烏金光芒雜在火光中電射而至,他躲閃不及,本能地將噴火筒一擋,只聽得“啪”的一聲炸裂開來,火星紛飛,火焰倒射,登時給烈焰包圍了全身,像烤豬一樣的燒焦了!火焰飛處,附近的武士紛紛走避,凌未風這時已凌空下走,將着火的布衫四下一掃,順手向人叢中拋去,右手拔出遊龍劍,狂風暴雨般的直殺過來,噴火筒只宜遠攻,不宜近取。人叢中有幾個手持噴火筒的武士,也只得放下火器,拔出兵刃應敵。

凌未風這一路沖開缺口,傅青主等急展開身形,自缺口湧進。三男一女如四頭猛虎,銳不可當。只是花園中的衛士可真不少,一見四人要想衝出重圍,立刻四面八方包圍而來,前後左右都成了刀山劍海。凌未風一馬當先,傅青主仗劍殿後,李思永和劉郁芳夾在當中,李思永舞起流星錘,將近身的敵人迫開;劉郁芳則偷空施放暗器,助凌未風闖道。

游龍劍雖有斷金截鐵之能,無奈敵人太多,截不勝截,而且碰着一些重兵器,還真不敢硬接,雖然打得翻翻滾滾,地轉天旋,卻竟是衝出三步,退後兩步,無法脫身。

打到緊處,傅青主忽然連連怪嘯,隨着怪嘯之聲,一陣號角嗚嗚長鳴,王府武士愕然四顧,猛然間,轟天震地的一聲巨響,花園的四面圍牆在轟雷聲中,給炸得磚石紛飛,附近的武士,紛紛伏下,凌未風趁勢大展神威,殺出一條血路!

巨響過後,自園外闖進了二三十條大漢,為首的竟是一個青衣少女和一個黃衫少年。這群人一闖進來,立刻彎箭如連珠疾發,專撿人多之處射去,駑箭中還夾雜着灰瓶石子,一同放射,硝煙滾滾,火焰熊熊,王府的武士們雖然訓練有素,也給殺得手忙腳亂!

劉郁芳認得那帶頭的少年正是以前和傅青主同到武家莊,後來又和他夜探五台山的冒浣蓮。至於和她一道的黃衫少年,卻不識是何等人物。

李思永則除了為首的那對男女不認識外,其餘的全都認識,那些人正是自己的部下,在他單身應約來昆明之前,先扼來卧底的。只是他萬分不解,何以自己的部下,竟會聽這對陌生男女的指揮?

這群人越殺越勇,尤其那個黃衫少年,使着一對長劍,銀光耀眼,施展開來竟是隱隱帶着風雷之聲,當黃辟易!保柱氣紅了眼,覷准李思永直撲過去,手中桿俸一個盤旋,直抖開來,舞成一道丈許方圓的棒花,當頭罩下。李忠永的流星錘飛舞過去,給桿棒絆住錘索,用力一拉,李思永竟給拉動兩步。凌未風距離稍遠,未及來救,只見那個黃衫少年,虎吼一聲,如飛撲至,不問皂白,雙劍交叉一劈,桿捧給劈去半截,流星錘的的錘索也給斬斷。捶頭直飛上半空!保柱、李思永都大驚失色,各白退後幾步。青衣少女指看李思永大聲叫道:“咱們是自己人。”黃衫少年一聲不發,扭轉了身追上保柱,又是一劍劈去,保柱一個繞步側身,半截桿棱以“長蛇入洞”之勢,硬插進來,黃衫少年右劍劈出,左劍卻接着不動,這時突然往上一兜,哎咳一聲,又把保柱的桿棒斬斷一截,右劍改劈為刺,又疾又准,把保柱的肩頭刺了一個大洞,保柱一陣狂腺,連連倒縱,按着傷口便逃。王府三傑之一的范錚,急忙過來抵擋,他的摩雲劍法以輕靈迅捷見長,身掠起一劍向黃衫少年頭上刺下,在下落之際,一個“蹬腳”向黃衫少年胸膛猛踢。黃衫少年雙手“舉火燎天”,只一撩便把范錚的劍磕上半空,可是他的胸膛也給范掙結結實實地踢了一腳。凌未風這時正回身援助,見他給踢個正着,大為著急,急忙一個“龍形飛步”飛掠數丈,哪知尚未趕至,只見范掙已給彈出數丈開外,跌得頭破血流,這少年竟有一身橫練功夫!凌未風也不禁暗暗吃驚,看那少年不過二十多歲,竟是內外兼修,三招兩式就將保柱和范掙打敗,武功之強,竟似不在自己之下!

王府這邊,兩員主將一去,眾武士紛紛逃竄,冒浣蓮打個胡哨,帶領眾人便向花園缺口退出,花園外系有二十多匹駿馬、冒浣蓮道:“兩人一騎,快快撤退!”凌未風將黃衫少年一扯道:“我和你共乘一匹。”扯着他的手拉上馬背,黃衫少年仍是一聲不響,上了馬背卻用力一夾,那匹馬負痛怒奔,在長街狂嘶而過,霎忽之間,就跑出郊外竟遠遠拋開了眾人,凌未風心想:“這少年好怪!”他用手輕輕一按少年肩頭說道:“慢些好嗎?”少年微微一振,哼道:“好!”身子騰空躍起,便飛下馬背,說道:“你嫌快,我不和你同騎好了!”說罷發足狂奔,快逾奔馬,凌未風無奈,只得催馬趕上。不一會跑到一處叢林,他在一棵柳樹上一站,忽然自顧自地輕輕哼起小曲來,凌未風走近跟前,他也不理不睬!

凌未風聽他唱道:

“河邊有個魚兒跳,只在水面飄,岸上的人兒,你只聽着,不必往下瞧。最不該手持長竿將俺釣。心下錯想了,魚兒雖小,五湖四海都游到,也曾弄波濤!”

凌未風聽他唱這支曲,情歌不像情歌,感嘆不像感嘆。心想:難道他也像自己一樣,在青春的歲月里,經歷過百劫滄桑?他邁前幾步,對黃衫少年道:“我叫凌未風,是從回疆來的。敢問兄台尊姓大名,何方人氏?”

凌未風自報姓名,以為他必定聳然動容,不料他竟似沒聽過凌未風的名頭一樣,定着眼神冷冷的看他,點了點頭,跟着答道:

“我不知道我姓什麼,也不知道我是從那裏來的,我還想找人告訴我呢!”

凌未風不禁愕然,又想:莫非他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不肯將姓名相告?上去拉他手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兄台不肯見也就罷了。只是今日既承相救,大家總是朋友,咱們談一談如何?”黃衫少年把手一甩道:“你叫我談什麼?我真像剛剛出生的嬰兒一樣,什麼也不知道呀!”他見凌未風滿臉不悅之情,重重地把手一摔,說道:“我講的都是真話呀,你要不信我有什麼辦法?”

凌未風從未見過這樣怪的人,不禁有點火氣,少年將手重重一摔,他也暗運內力,緊緊一握,少年“喲!”的一聲,突然手腕下沉,運用腰刀將手掙脫出來,叫道:“你好不講理!”凌未風給他況腰一頓,把握不住,也不自禁“喲”了一聲,兩人功力,竟是半斤八兩。他見少年怒容滿面,以為他必定翻臉,不料他又獨自行開了去,倚在一棵樹上,雙手抱頭,似在那裏苦苦思索。忽然發狂般地喚道:“什麼人見我都要問我的姓名,我卻去找誰告訴我:我是誰?”喊罷虎目中竟然滴下了眼淚來!

凌未風見他這樣,不知所措。遙遙一望,只見塵頭大起,傅青主、冒浣蓮、李思永等一干人眾,飛騎趕至。冒浣蓮一下了馬,就笑着對傅青主道:“傅伯伯,我猜他是在這兒,你看是不是?他還記得起我們和他約好的地方,怎會沒法醫治?”傅青主搖了搖頭,說道:“我看很難!”冒浣蓮嘟着嘴道:“難並不等於絕望。”

冒浣蓮上去,柔聲對那個黃衫少年道:“你隨我們去安歇,我們有很多朋友,這些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朋友的家就是你的家!你聽我話,過幾天我就會告訴你:你是誰,我一定會把‘失掉’的你‘我’回來。”說罷又替他介紹李思永道:“這位是中闖王的侄孫。”黃衫少年喃喃地道:“李闖王,李闖王”冒浣蓮急忙問道:“你聽過這個名字叫了李闖工廠黃衫少年道:“記不起來了,不知道有沒有聽過,只是好像比別的名字熟。”說罷又雙手抱頭苦苦思索。

冒浣蓮嫣然口一笑,說道:“想不出暫時就不要去想他。好,咱們走。”那黃衫少年,竟然很聽她的話,接着凌未鳳跨上馬背道:“你是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願和你共乘這匹馬。”傅青主朝冒浣蓮一笑,冒浣蓮面上緋紅,傍着劉郁芳催馬便走。

他們投奔的是李思永一個父執的家,這人以前景李錦永的牙將,闖王的后,他奉李錦之命,隱居昆明郊外,二十年來都和闖王舊部保持聯絡。

大夥到達這家人家時,已是黃昏時分,主人早已有了準備,當即設酒置飯,款待群雄。

這家庭院裏有兩殊丹桂,昆明氣候溫和,初秋時分,桂花已然盛開,香氣酸郁,中人如醉。黃衫少年在經過庭院時,忽然雙鷹緊皺,顯得很是焦躁,冒浣蓮看在眼內,也不作聲。食完飯後,主人取出桂花蜜餞待客,黃衫少年忽然發起脾氣,將密餞掃落地上,主人大為驚詫,傅青主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黃衫少年便即弊賠罪說道:“見了桂花,我好像要想起什麼事似的,可是想來想去又想不出,不知怎的就煩躁起來,主人家你可別怪。”眾人雖覺黃衫少年舉動怪異,但他今日闖進王府,出力最多,誰也不願當面怪責他。

李思永和凌未鳳都是滿腹疑團,李思永想問自己的部下,怎樣會和黃衫少年他們會合一處;凌未風也想間博青主怎麼忽然到了昆明,而且混進了王府冒充醫生,傅青主好像知道他們的心事似的,酒席方散,就對他們說道:“兄弟們鬧了一天,也夠累了。”還是趁早休息,待明日再將前因後果,告訴二位如何?”傅青主是老前輩,凌未風見他這樣說,只得滿肚子納悶着,自去歇息。

這一晚,凌未風思潮起伏,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一忽兒想起劉郁芳在水牢中激動的神情;一忽兒又想起黃衫少年怪異的行狀,睡不着覺,遂披衣起床,在庭院的月光下獨自徘徊。

他的房門外就是廳堂,他一出來可又碰到了件奇事,廳堂上傅青主獨自秉燭讀書,一見他出來,立刻說道:“凌壯士,你進去,等下不論碰到什麼事你都不能聲張,也不能動手!”凌未風見他面容庄肅,鄭重其辭,只好退回房內,注視着外邊的動靜。

這樣約摸又過了半個時辰,已經是下半夜了,凌未風見外面毫無動靜,傅青主仍是端坐如石像,眼睛不離書本,好生納悶,倦疲欲睡。忽然間,聽滑樓梯聲響,一人走下來,凌未風急忙眸眼看時,只見黃衫少年,手提雙劍,挺立如殭屍,眼睛如定珠,面上隱隱含有殺氣,一步一步向傅青主走來。凌未風這一驚非同小可,想去攔住,卻又想起傅青主的話。放眼看時,只見傅青主好像全兀知覺似的,仍在端坐看書。正是:

深宵逢怪異,豪俠也心驚。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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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劍下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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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劍膽琴心 似喜似嗔同命鳥 雪泥鴻爪 亦真亦幻異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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