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兩大忌諱
晚飯還是在城中一家小酒館裏面吃的,雖然康秀才和他老婆拚命挽留,但劉水生還是婉謝了。並不是說康秀才家裏的飯菜差了劉水生看不上,只是因為這一家子生活困窘若斯,叫他又如何狠得下心去從這家人碗裏分肉?
至於劉水生所說要幫康秀才在衙門裏面謀個差事的話,康秀才並沒有立即答應,只是說需要考慮考慮幾天。雖說縣衙之中,吏員比衙役的地位高上一些,可終究也是受人驅使,康秀才又是清高慣了,一時之間又如何能舍了讀書人的面子?今日去見康秀才,也許是有康及凌事先交代的緣故,又或者是因為這秀才看劉水生比較順眼,反正劉水生和他說了半天,性格上面是有些假清高,像康及凌說的古怪卻是沒有看到。
回到漕幫分舵,洗了澡換上一身乾淨衣衫,又詢問了一番那些修鍊暴龍決之人的進展情況,放下心來,便開始打開康秀才給他的那幾本書稿仔細研讀起來。雖然自己也知道科舉制度害人不淺,可在這個世界裏面,科舉,功名,這才是人上進的唯一通道!儘管科舉之中也有格物,武藝之類的考試,只不過那些終究只是旁門,唯有熟讀聖賢之書者,方能治理百姓!
康秀才雖然一直未能博得舉人之位,可畢竟讀了這麼長時間的書,真要論起學問來整個黃花縣只怕都難找得到對手。劉水生一頁頁地翻看着書稿,裏面大多是一些對前人思想的補充,又或者是一些不同的觀點,蠅楷小字,在那書稿之上寫得密密麻麻。再看得一本,卻是講那如何聯繫寫字的方法,深入淺出,執筆、提按、字形等等一一說來,這讓一直處在自己獨自探索中的劉水生猶如醍醐灌頂,只覺茅塞頓開,撥開烏雲見青天!看樣子,這個老師認得值了!
想到康秀才家裏的情況,劉水生就忍不住想起了家裏的娘親。明天還是再叫人給娘親帶點銀子回去吧,等到自己手中再多些錢財,便在這黃花城中買上一棟房子,把娘親接來享享清福!
是的漕幫分舵雖好,可終究不是自己的,長久居住在這邊,就給人一種上門女婿的感覺,還是自己的地方住起來舒心一些。
劉水生在衙門裏面做了個代典吏,雖說每天都有些許進賬,銀錢不斷,可畢竟時日尚短,光是吃喝用度那倒是不愁,可要真想在縣城裏面買房置地,即便是最為偏僻便宜的少說也得要個百八十兩銀子吧?若是像曹典吏曹府那種,沒個千兩銀子拿不下來!嗯?有了!那曹府不就是典吏府嗎,反正現在空着也是空着,明日便去找鄭縣令說道說道,看能不能出點錢把它拿下來。到時候稍微修繕一番,再請上幾個下人,等到娘親過來,也好有兩個使喚人兒。
至於那房子剛剛死過不少人,算是凶宅,可劉水生會在乎嗎?一者他本身就不信這種東西,儘管關於他自己靈魂穿越這碼子事也無法用科學來解釋,可受過多年唯物主義教育,劉水生是絕對不信那種子虛烏有怪力亂神的事情的,再說了,蛟龍之氣,最是陽剛無比,就算真有那些陰氣森森的所謂的孤魂野鬼,不是一樣的望風而逃?
打定了主意,劉水生等到第二天上了衙門,去內衙見了鄭縣令,便將這事情提了起來:“水生自打入了縣衙,便是租住雜居於市井民房之中,終究是他人房子,若有緊急公務進出也是大不方便。現在又想將娘親接到縣城裏面來,也省得她孤零一人在鄉下種地勞苦,那租住的小房子更是施展不開。恰巧縣衙之中前些時日封了一座大宅子,水生便想將其接了下來。”
衙門封的那座宅子,劉水生並未點名道姓,可鄭縣令又是如何不知道這小子心中所想?一來那宅子成了無主之物,又因為出了那麼大的事情,空着也是空着,倒不如索性給了他;二來,這位縣令大人雖說在人前威風八面,可如今性命握在人家手中,哪裏敢惹人生氣?儘管他也知道,這劉水生並不會因為自己這次拒絕便會將那同心書傳揚出去,可凡事小心一點總無大錯不是?誰又敢保證這傢伙不是屬狗臉的?
“哦?那房子可是有些……”鄭縣令有心想說那宅子是座凶宅,要不怎麼地一下子就死了好幾十號人在裏面?可再一想,自己是讀書人出身,這等怪力亂神之事那是萬萬不能與人分說的。說不得就乾咳了兩聲,“你若是當真想要那座宅子,倒也不是不行,回頭找李主簿商量一下,該有的一些程序規矩還是要照辦的。”
“水生省得。”劉水生大喜,衝著鄭縣令一揖到地,轉身去了。
“這等事情,只要價錢適宜,便是好辦得很,老夫這便遣人叫那戶部中的吏員過來與你細談。”李主簿摸着鬍子,聽到劉水生說明來意,頓時就笑了起來。
劉水生也是知道輕重的,當下趕緊拱手道謝:“不敢勞那些同僚前來,水生自去戶部辦理此事就好。”
那李主簿也是個妙人,知曉自己不日便要升任別縣縣令之後,又有宋押司等人離心離德,便索性對衙門裏面的事情沒了心思,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這幾日與劉水生日日相見,兩人之間的關係倒是融洽了不少。
而今面對劉水生,之所以做出一番和顏悅色,不遺餘力提攜後輩的樣子,無非也是在為自己的後路作打算,這小子年輕,日後成就不可限量!自己已是日暮西山,垂垂老矣,而此子正值旭日初升,一旦發力,定將光芒四射!若是現在得罪的很了,人家到時候隨隨便便伸下手,那自己豈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李主簿即將調離,雖是升任,乃是喜事。可畢竟遠走他縣,與這黃花縣衙再無相干,往日那些瞅着空子便往裏面鑽花盡心思來討好主簿大人的吏員們知道這裏面的道理,誰還肯花代價去做那無用功?那些人精,都是深知跟紅頂白,說不得這些日子主簿房裏就冷清了許多,除了打掃清潔的小吏員,劉水生在那坐了半天,竟是再沒有見到一個人過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可見一斑!
也許是將走之人其言也善,又或許是因為不甘寂寞,心中抑鬱,李主簿見到劉水生打量自己公房之中的情景,呵呵苦笑兩聲道:“水生你也看到了吧,人還沒走呢,這茶就已經涼了。這人吶,什麼時候都還是要多為自己留個心眼的好,省得到最後變得如老夫這般晚景凄涼。”
“大人乃是高升,何來凄涼一說?”劉水生朝李主簿拱拱手,眼睛直直地看着對方,笑着說道,“聽大人言語,似乎話中有話?”
李主簿搖搖頭,不肯多說,劉水生見狀,明白他是害怕隔牆有耳,外面有人聽壁根,站起身來朝着門口走去,猛地一下將公房門拉開,外面走廊之上空空如也,便是螞蟻蜈蚣之類的爬蟲也被那負責打掃衛生的小吏員清理的乾乾淨淨。
“大人有何言語但說無妨,水生定不當人透露半點!”打消了李主簿心中顧忌,劉水生關上門,沉聲說道,“今日言談,你知我知,再不入第三人之耳!”
“嗯。”李主簿對於劉水生這種謹慎態度很是滿意,招手叫他靠近身來,附在耳邊低聲問道,“對於前兩日那張耀祖之事,水生你有何看法?”
在衙門裏面呆久了,李主簿深知各種派系盤根糾結的力量,雖然自己現在還是主簿之身,有着朝廷的正式任命,可真要說些什麼,也由不得他不謹小慎微。要知道自打曹查理死後鄭縣令開始奪權,隨後宋押司趙飛躍等人分離出去,又加上沒了那個九爺的支持,這李主簿便成了個沒牙的老虎,手下勢力走了個乾淨,說什麼做什麼都要提着萬分小心。要是接下來他和劉水生說的那些話兒被那些人給知道了,後果不堪設想!
“不瞞大人,水生只感覺到其中有些蹊蹺,不過現在案子已經水落石出,張耀祖被當堂杖責而死,何滿貴也是被送進了大牢,基本上算是給了那肖何氏一個交代吧。”劉水生點點頭,看着李主簿道,“莫非大人對此事有些不同看法?”
“呵呵,監牢之中死了人,若是抓不到那個何滿貴,最倒霉的除了死鬼肖何氏還有誰?”
“大人是說人家就是衝著我來的?”劉水生佯作大吃一驚的模樣,一下子由椅子上站了起來,“那到底是誰要置我於險地?我初來乍到的,除了得罪過那個曹查理,基本上對衙門裏面的其他人都是謙恭有禮,他們為什麼要害我?!”
案發之時,劉水生剛一認定肖何氏乃是死於他殺,心中便知道了兇手肯定是衝著自己來的,那肖何氏不過是個替死鬼而已。等到抓了何滿貴,又根據他的口供將那禮房的張耀祖抓起來,劉水生便越發肯定。只是那何滿貴明顯什麼都不知情,而知道事情原委的張耀祖卻是在公堂上被活活打死,線索由此而斷。現在李主簿既然提起這件事,那肯定是知道點什麼的。
“得罪人么?你得罪的人多了!奪人飯碗,斷人財路,衙門之中兩大忌諱,你可是全都佔了啊!”李主簿說完,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卻是不肯再多說一句。逢人且說三分話,李主簿這話又何止道出了三分?若是這樣還不明白,那劉水生今生成就也就僅此而已了。
奪人飯碗,劉水生一來,便做了快班統領,雖是賤職,可油水也有不少,然後又將那原典吏曹查理生生擊殺,自己做了典吏之位,更是讓人嫉恨。縣衙裏面的典吏,儘管不入流,算不得正式的官場中人,可執掌一縣治安兵勇,手中權力比起那些有正式官職的還要大上不少。平日裏眼紅這個職位的人何其多也!便是那硬漢子胡不歸,剛開始不也是因為未能升任典吏而對劉水生心中不滿嗎?更何況那些一心踩着人家腦袋往上爬的傢伙們?
斷人財路,這個就更好解釋了。雖說歷來朝廷都是鼓勵百姓少打官司,州縣衙門也跟着如此這般說法,但從骨子裏講,大多還是希望告狀的能夠越多越好。
有人來衙門告狀了,就是有人送錢來了的同義語。各種正式收費以及陋規所得,衙門之中每個人心裏都有一本帳,除開那些上交給上級部門之後留下來的“呆出息”錢,還有其他諸如陋規和賄賂這些“活進賬”便是由三班六房主簿典吏等人瓜分,因為典吏執掌三班衙役,勢必便要和主簿一樣在其中抽取大頭,這不是擺明了地斷人財路又是什麼?
“謝主簿大人指點!”想明白了這裏面的道理,劉水生朝着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的主簿大人深深一禮,站起身來大步走出主簿房,心中思索,腳下卻是不停,朝着戶部辦公房走去。
雖然到現在為止,劉水生也還只是一個官場新丁,對於那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伎倆不是太過熟悉,但也多少知道一些。叫那戶部吏員前來與自己親自前去戶部,雖然到最後事情都是能夠辦成,可其中味道卻是大不相同。態度決定一切啊!
果然,等到劉水生過去吏房,說明了來意,那些吏員當下便是沒口子地答應了。人家小夥子正是如日中天,深得縣尊大人喜歡,大有作為,便是這麼一個人,也要親自找自己前來辦理買房過戶的手續,面子上自然是有光得很。
像曹典吏那座宅子,因為裏面死了人,要想由衙門裏面賣出去那是萬萬不可能,便是白送還給人家,天上沒有憑空掉下的肉餡餅,等人家知曉了裏面的情況,又有誰敢收下來?偌大一座宅子,白送都沒人要,扔在那邊也是實在可惜。好容易現在來了個不怕死的劉水生,掌管戶籍的那些吏員還不大喜過望?
這等大宅子,若是正常情況,沒個千兒八百兩銀子那是想都別想,可現在這種情況,劉水生一開口,那些吏員便直接幫他弄好了各項手續,至於價錢方面,就等於一個宅基地的錢,算了一下面積,最後定了個八十六兩的價錢出來,連一百兩銀子都不到!
儘管自己也是剛入縣衙,不過這些天劉水生多少也攢了點身家,區區百兩銀子還是拿得出來的,由吏員手中接過地契房契,伸手自懷中點出八十六兩銀子的錢票出來,然後又抽了三張十兩的拍在桌子上:“有勞諸位了,這點銀子還請諸位分發一下,權且當做酒錢。”
是的,那八十六兩是公款,有憑有據要求入庫的,半點都不能少。至於這三十兩銀子,便是按照所謂的陋規給與這些吏員們的辛苦錢了。即便劉水生在衙門裏面做了典吏,一些該有的規矩總得照辦不是?在沒有足夠能力挑戰規則之前,最好的辦法就是遵守規則!
典吏大人如此上路,這些吏員自然大喜,口中紛紛推卻,手上卻是將錢票直往懷裏揣。當然,這三十兩也不是給他一個人的,六房那麼多人,多少也得沾點油水不是?
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道。縣老爺們高高在上,也不須開口便有大把的雪花銀子進賬。在權力的食物鏈中,每一個等級都有適合於自己獵食的獨特方式,而處於食肉動物最底層的鬣狗,那就只有吃腐肉的份兒了,縣衙裏面的小吏員以及衙役們也是如此。
他們也各自都有家室之累,以完全不能養活自己一家人的微薄收入而在官老爺面前受命奔走驅使,飽受鞭笞下賤之辱,卻又對此甘之如飴,為什麼?“皆以利來”“固明明以弊為活矣”,若是沒了種種陋規,在這沒有任何職業榮譽感的差事之上,又有誰能夠呆上一時半刻?
陋規所得,便是衙門裏面這些吏員衙役的灰色收入了,每日各人將自己因種種規定之外的收費上繳,然後到了月底,再由衙門主簿提上兩成,典吏提上一成五,剩下七成五再有一些統領押司之類的分出一些去,最後所得便有衙門中眾吏員衙役按照人頭均分,碰到案子頻發之時,一月下來,便是最下層的衙役也可分得二三十兩銀子,即便是公堂之上門可羅雀,因為有各商戶還有那些妓女戶和屠宰戶的孝敬以及漕幫的份子錢,基本上一人七八兩雪花銀還是可以保證的。
“典吏大人,這宅子……”劉水生正要轉身就走,剛才給他辦手續的那個吏員叫住了他,“若是大人心中還有疑惑,只需將三班衙役全部叫去暖暖房便好。衝天煞氣之下,便是再有任何不乾不淨之物,那也得立馬退避三舍!”
暖房乃是菏澤平原上面的一種風俗,新房子剛剛蓋起,或者是老房子喬遷之喜,主人便會呼朋喚友招呼一大群人去自己新房子裏面坐坐,一來為朋友以後來訪指明地點,二來也藉著這個機會沖沖房子裏面的不凈之物。
那個吏員提議也很到位,衙門裏面的衙役,最是煞氣衝天,便是鬼神也不敢輕易衝撞。劉水生那宅子裏面是死了不少人,按照別人的說法那是凶宅不假,可只要他這個殺人元兇呆在裏面,又有三班衙役前往驅邪,哪個孤魂野鬼膽敢輕易在那地方逗留一二?
“嗯,這提議甚好!”劉水生點頭笑道,衝著這些兒吏員拱拱手,“等到暖房之日,還請諸位百忙之中千萬抽出點時間來,上我那坐一坐才好。”
“一定,一定……”吏員們趕緊回禮,齊聲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