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這兒只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鎮,江雁容提着旅行袋下車之後,幾乎就把這小鎮看遍了,總共也只有一條街,上面零零落落的開着幾家店鋪。江雁容四面打量,並沒有看到任何中學,走到一個水果店前,她問:
“請問你們這兒的縣立中學在哪裏?”
那水果店的老闆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問:
“你是新來的老師嗎?學校還要走四十分鐘路呢!”
“有沒有車子?”“有,公路局車,六點鐘才有一班。”
她看看手錶,才三點半,於是,她決心走路去。問明了路徑,她略事猶豫,就提起了旅行袋,正預備動身,那老闆同情的說:“太陽大,好熱喲!”她笑笑,沒說什麼。那老闆忽然熱心的說:
“讓我的女孩子騎車送你去好了,”不等她同意,他就揚着聲音喊:“阿珠!”那個被稱作阿珠的女孩子應聲而出,江雁容一看,是個大約十六、七歲的女孩,短短的頭髮,大眼睛,倒也長得非常清秀。那老闆對她用台灣話嘰嘰呱呱講了一陣。阿珠點點頭,衝著她微微一笑說:“你是新來的老師嗎?”說的是一口標準的國語。
“不,”江雁容有點臉紅。“我去看一個朋友。”
阿珠又點點頭,推出一輛腳踏車,笑笑說:
“我送你去。”她把江雁容的旅行袋接過來,放在車後放東西的架子上,然後拍拍車子前面的杠子,互意江雁容坐上去。江雁容坐穩后,對那老闆頷首示謝,阿珠幾乎立刻就踩動了車子。鄉下的路並不難走,但因前日的颱風,黃土路上一片泥濘,間或有着大水潭。阿珠熟練的騎着,一面問:
“小姐從哪裏來?”“台北。”“啊,怪不得那麼漂亮!”
女孩的坦率使江雁容又臉紅了。阿珠接著說:
“我們這裏很少有人穿旗袍和高跟鞋。”
江雁容無法置答的笑笑。阿珠又問:
“小姐到學校去找誰?我就是這個學校畢業的,裏面的老師我都認得。”“是嗎?”江雁容的心狂跳了起來,這是個絕好打聽康南的機會。這次貿然而來,她原沒有把握可以找到康南,五年了,人事的變幻有多少?他還會在這個小小的縣立中學裏嗎?壓抑住自己激動的情緒,她故意輕描淡寫的說:“有一位康南老師在不在這裏?”“哦,康老師嗎?在。”阿珠爽快的答:“他教過我國文。”
謝謝天!江雁容激動得幾乎從車上摔下來。想想看,再過半小時,或者不到半小時,她就可以和康南見面了。康南,康南,他還是以前的康南嗎?看到了她,他會多麼驚奇,多麼高興!他的小容終於來了!雖然晚了幾年,但他不會在乎的!她知道他不會在乎的!
“你是康老師家裏的人嗎?”阿珠又在問了:“你是不是他女兒?”“不是!”江雁容又一次紅了臉。
“康老師很好,就是不愛理人,也不跟學生玩。”
“有一位羅亞文老師在不在這裏?”江雁容問。
“哦,羅老師,教理化的。他跟康南老師最要好了,像康老師的兒子一樣。”阿珠說,繞過一個水潭。忽然,阿珠自作聰明的叫了起來:“啊,我知道了,你是羅老師的女朋友,是嗎?”“不是!”江雁容尷尬的說。
“康老師很怪哦!”阿珠突然又冒出一句話來,因為不知其何所指,江雁容簡直不知如何接口。但,阿珠並沒有要她接口的意思,她自管自的又接了下來:“我們叫康老師醉老頭,他一天到晚喝酒,有的時候醉昏了,連課都不上。還有的時候,跑來上課,滿身都是酒氣。有一次,喝醉了,在他房裏又哭又笑,我們都跑去看,羅老師趕去把我們都趕跑了。”
江雁容的心臟像被人捏緊似的痛楚了起來。康南,哦,康南!“而且,”阿珠笑了,又說:“康老師最髒了,房間裏總是亂七八糟,他又不換衣服,襯衫領子都是黑的,我爸爸說,老頭子都不喜歡洗澡的。”說完,她又笑了。
康南,他變成什麼樣子了?江雁容感到無法思議。她那整潔瀟洒的康南,她那柔情似水的康南,難道就是現在阿珠嘴裏的那個老頭子?他已經很老了嗎?但是,他再老,也是她那可愛的,詩一樣的康南哦!他在她心目里的地位永遠不變!可是,現在,她感到一份說不出來的緊張,她渴望馬上見到康南,卻又害怕見到康南了。
“康老師也不理髮,頭髮好長,也不剃鬍子,鬍子長得太長了,他就用剪刀亂七八糟的剪一剪,”阿珠又說了,一面說一面笑,似乎談到一件非常開心的事:“常常臉上一邊有鬍子一邊沒鬍子就來上課了,哈哈,真好玩,他是個怪人!”
怪人!是的,從阿珠嘴裏的描寫,他豈止是個怪人,簡直是個怪物了!縣立中學在望了,沒有高樓大廈,只是四面有幾排木板房子的教室,但有極大的空地。和以前江雁容的中學比起來,這兒簡直是個貧民窟。在校門口下了車,由於地勢較高,沒有積水,就到處都是漫天的黃土,風把灰沙揚了起來,簡直使人無法睜開眼睛。阿珠指示着說:
“穿過操場右面第三排第二間,就是康老師的房子,羅老師的在最後一間。”“謝謝你送我!”江雁容說,打開手提包,想給她一點錢,阿珠立即叫了起來:“啊呀,不要!不要!”說著,就逃難似的跳上自行車向來路飛馳而去,去了一段,又回過頭來對江雁容揮揮手,笑着說了聲再見。
江雁容目送阿珠的影子消失。她在校門口足足站了三分鐘,竟無法鼓足勇氣走進去。這麼多年了,她再貿然而來,康南不知會作如何想法?忽然,她感到一陣惶恐,覺得此行似乎太魯莽了一些。見了他,她要怎麼說呢?她能問:“我投奔你來了,你還要我嗎?”如果他斥責她,她又能怎樣?而且,來的時候太倉促,又沒經過深思,她現在的身分仍然是李立維的妻子,她要康南怎麼做呢?
不管了,這一切都先別管!她渴望見到康南,先訴一訴這五年的委屈和思念,那種“思君憶君,魂牽夢縈”的感覺,他想必也和她一樣強烈!等見到了康南,一切再慢慢商議,總可以商量出一個結果來。現在,康南是她的一株大樹,她是個無所攀依的小藤蔓,她必須找着這棵樹,做她的依靠,做她的主宰。走進學校,她又□徨了,康南還是以前的康南嗎?她感到雙腿軟弱無力,幾乎不能舉步。現在正是上課的時間,她敏感到教室中的學生都在注意她。她加快了腳步,又不由自主的慢了下來,心臟在狂跳着,康南,康南,她多麼想見又多麼怕見!操場上有學生在上體育課,她還沒有走到操場,學生和老師就都對她投過來好奇的眼光。她的不安加深了。越過操場,往右面走,又穿過一道走廊,走廊后第三排房子,就是阿珠所指示的了。她緊張得手發冷,手心中全是汗,心臟擂鼓似的敲着胸腔,呼吸急促而不均勻。在走廊上,她看到一面大的穿衣鏡,她走過去,站在鏡子前面:“我一定要先冷靜一下!我必須先鎮定自己!”她想着,在鏡子前面深呼吸了一下。鏡子上有紅漆漆着的“正心整容”四個字,真巧!以前女中也有一面漆着正心整容四字的鏡子。江雁容望着鏡子,於是,像忽然挨了一棒,她看到了鏡子裏的自己;長發披肩,雖然被風吹亂了,仍然捲曲自如。搽了胭脂的臉龐呈水紅色,嘴唇紅而豐滿。一件綠色的旗袍裹着她成熟的身子,白色的高跟鞋使她顯得亭亭玉立。當然,她並不難看,但她絕不是五年前的她了!直到此刻,她才驚異的發現時間改變人的力量是如此之大!她不再是個穿着白衣黑裙,梳着短髮,一臉稚氣和夢想的瘦小的女孩子,而是個打扮入時的,成熟的,滿臉幽怨的少婦了。她用手摸着面頰,幾乎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在這一剎那,她是那麼懷念那個逝去的小江雁容。
在鏡子前面站了好一會兒,她發現有些學生聚攏了過來,在她身後評頭論足的竊竊私議。她慌忙穿出了走廊,從皮包里拿出一條小手絹。手絹帶出一串鑰匙,掉在地下,她拾了起來,是家裏的門匙和箱子的鑰匙,是的,家!現在不知道是什麼樣子了?她走的時候沒有鎖門,小偷不知會不會光顧?李立維不知道回去了沒有?他在盛怒之下,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他總不會自殺吧?不!他不是那樣輕易會自殺的人!她停在第二間房子門口了,她站定了,用手壓住胸口,怎麼在這一刻會想起家和李立維呢?人的思想是多麼複雜和不可思議!望着那個木板的小門,她突然失去了敲門的勇氣。康南康南康南,這麼久思念着的康南,她以為再也見不着的康南,和她就只有這麼一扇門之隔了嗎?但是,她真不敢推開這一扇門,她簡直不敢預測,這一扇門後面迎接着她的是什麼?閉上眼睛,她似乎看到康南打開了門,懷疑的,不信任的望着她,然後,他顫抖的拉住了她的手,她投進了他的懷裏,接着是一陣天旋地轉的快樂、驚喜,和恍如隔世般的愴然情緒。真的,她幾乎眩暈了。張開眼睛,那扇門仍然闔着。深吸了口氣,她舉手敲了門。她聽到有人走動,然後門開了。她幾乎不敢看,但是她看到了,她立即有一種類似解放的鬆懈情緒。門裏站着的,是羅亞文而不是康南。現在,羅亞文正困惑的望着她,顯然思想還沒有轉過來,竟弄不清楚門口站着的是誰?但,接着,他大大的驚異了:“是江小姐?”他疑惑的說。
“是的。”她輕輕的說,十分不安。
羅亞文的驚異沒有消除,愣了愣,才說:
“進來坐吧!”江雁容走了進去,一陣煙酒和腐氣混雜的氣味對她撲鼻而來。她惶惑不安的站在房子中間。真的,這是一間亂得不能再亂的房間。一張竹床上雜亂的堆着棉被、書籍、衣服,還有些花生皮。床腳底下全是空酒瓶,書架上沒有一本放得好好的書。滿地煙蒂煙灰和學生的考卷,書桌上更沒有一寸空隙之地,堆滿了學生的練習本、作文本,和書。還有空酒瓶,一碟發霉了的小菜,和許多說不出名堂來的怪東西。這房間與其說是住人的,不如說是個狗窩更恰當些。江雁容四面掃了一眼,獃獃的站着,不知如何是好。羅亞文費了半天勁,騰出一張椅子來給她坐,一面說:
“江小姐從台北來?”說著,他敏銳的打量着江雁容和她的旅行袋。“是的。”江雁容說,局促的坐了下來。
他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後彼此都恢復了一些冷靜,消失了初見的那份緊張。羅亞文說:
“康南上課去了,作文課,兩節連在一起,要五點鐘才會下課。”“是的。”江雁容應了一聲。
“你來——”羅亞文試探的說:“是看看他嗎?”
怎麼說呢?江雁容語塞的坐着,半天才猶豫的,機械化的說了句:“是的。”羅亞文打量着她。然後說:
“我們在報紙上見到過你的結婚啟事,過得不錯吧?”
又怎麼說呢?江雁容皺了皺眉,咬了咬嘴唇,抬起眼睛望了羅亞文一眼。羅亞文繼續問:
“有小寶寶了嗎?”江雁容搖搖頭。“沒有。”
羅亞文沉默了一會兒,江雁容也默默的坐着。然後,羅亞文突然說:“過得不很愉快嗎?”江雁容倉惶的看了羅亞文一眼,苦笑了一下。羅亞文深思的注視着她,臉色顯得嚴肅而沉着。
“我能不能問一句,你這次來的目的是什麼?”他單刀直入的問。“我——”江雁容慌亂而惶然的說:“我——不知道。”是的,她來做什麼?她怎麼說呢?她覺得自己完全混亂了,糊塗了,她根本就無法分析自己在做什麼。
“你離婚了?”羅亞文問。
“不,沒有,還沒有。”
“那麼,你只是拜訪性質,是嗎?”
“我——”江雁容抬起頭來,決心面對現實,把一切告訴羅亞文。“我和我先生鬧翻了,所以我來了。”
羅亞文看着她,臉色更加沉重了。
“江小姐,”他說:“這麼多年,你的脾氣仍然沒變多少,還是那麼重感情,那麼容易衝動。”他停了一下說:“說實話,江小姐,如果我是你,我不走這一趟。”
江雁容茫然的看着他。
“康南不是以前的康南了,”羅亞文嘆口氣說:“他沒有精力去和各種勢力搏鬥,以爭奪你。目前,你還是個有夫之婦,對於他,仍然和以前的情況一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就算你是自由之身,今日的康南,也無法和你結合了。他不是你以前認得的那個康南了,看看這間屋子,這還是經過我整理了兩小時的局面。一切都和這屋子一樣,你了解嗎?如果說得殘忍一點,他現在是又病又臟,又老又糊塗,整日爛醉如泥,人事不知!”“是我毀了他!”江雁容輕聲說,低垂了頭:“不過,我可以彌補,有了我,他會恢復的……”
“是嗎?”羅亞文又嘆了口氣:“你還是那麼天真!他怎麼能有你呢?你現在是李太太,他是姓李吧?”
“我可以離婚!”“你以為能順利辦妥離婚?就算你的先生同意離婚,你的父母會同意你離婚來嫁康南嗎?恐怕他們又該告康南勾引有夫之婦,妨害家庭的罪了。而且,江小姐,你和康南也絕不會幸福了,如果你見了康南,你就會明白的。幻想中的愛情總比現實美得多。”江雁容如遭遇了一記當頭棒喝,是的,她不可能辦妥離婚,周圍反對的力量依然存在。她是永不可能屬於康南的!
“再說,江小姐,你知道康南在這兒的工作情形嗎?初三教不了教初二,初二教不了,現在教初一,這是他改的作文本,你看看!”羅亞文遞了一本作文本過來,江雁容打開一看,上面用紅筆龍飛鳳舞的批了個“閱”字,前面批了一個乙字,全文竟一字未改。江雁容想起以前她們的本子,他的逐段評論,逐字刪改,而今竟一變至此,她的鼻子發酸,眼睛發熱,視線成了一片模糊。“你知道,如果他丟了這個工作,他就真的只有討飯了,江小姐,別再給別人攻擊他的資料,他受不起任何風霜和波折了!”江雁容默默的坐着,羅亞文的分析太清楚太精確,簡直無懈可擊。她茫然若失,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覺得心中酸楚,頭腦昏沉。“你知道,”羅亞文又說:“就算一切反對的力量都沒有,他也不能做你的丈夫了,他現在連自己都養不好,他不可能再負擔你。他又不是真能吃苦的,他離不開煙和酒,僅僅是這兩項的用度,就已超過他的薪水。”“他不能戒嗎?”江雁容軟弱的問。
“戒?”羅亞文苦笑了笑:“我想是不可能。這幾年來,他相當的自暴自棄。我不離開這兒,也就是因為他,我必須留在這兒照應他。好在,最近他比較好些了,他正在學習着面對現實。江小姐,如果你還愛他,最好不要再擾亂他了。現在,平靜對他比一切都重要。或者,再過一個時期,他可以振作起來。目前,你不要打擾他吧!如果我是你,我就不見他!”江雁容乞憐似的看着羅亞文。
“不見他?”她疑惑的問。
“是的,”羅亞文肯定的說,江雁容感到他有一種支配人的力量。“你想想看,見了他對你們又有什麼好處呢?除了重新使他迷亂之外?”“羅先生,我可以留下來幫助他,”江雁容熱烈的說:“我可以為他做一切的事,使他重新振作起來,我可以幫他改卷子,收拾房間,服侍他……”
“別人會怎麼說呢?”羅亞文冷靜的問:“你的丈夫會怎麼辦呢?你父母又會怎麼辦呢?就是本校也不容許你的存在的,學生會說話,教員會說話,校長也會說話,最後,只是敲掉了他的飯碗,把你們兩個人都陷入絕境而已,你再想想看,是不是?”“如果我辦好了離婚……”
“還不是一樣嗎?你的父母不會輕易放手的,社會輿論不會停止攻擊的,這個世界不會有容納你們的地方。”他又嘆了一口氣:“江小姐,記得五年前我的話嗎?你們只是一對有情人,而不是一對有緣人。如果你聰明一點,在他下課回來以前離開這兒吧!對你對他,都是最理智的。你愛他,別再毀他了!”江雁容悚然而驚,羅亞文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深深的打進她的心中,她覺得背脊發冷,手心裏全是冷汗。是的,她毀康南已經毀得夠深了,她不能再毀他!她茫然四顧,渴望自己能抓到一樣東西,支持她,扶助她。她所依賴的大樹已沒有了,她這小小的藤蔓將何所攀附,何所依歸?
“好,”她軟弱而無力的說:“我離開這兒!”
羅亞文深深的注視她,懇切的說:
“別以為我趕你走,我是為了你們好,你懂嗎?我一生貧苦,闖蕩四方,我沒有崇拜過什麼人,但我崇拜康南,他曾經把我從困境裏挽救出來。現在,我要盡我的力量照顧他,相信我,江小姐,我也愛他!”
江雁容淚光模糊,她看看錶,已經四點四十分了,那麼,再有二十分鐘,康南要下課了。她站了起來,提起旅行袋,一剎那間,感到前途茫茫,不知何去何從。羅亞文站在她面前說:“現在,你預備到哪裏?”
到哪裏?天地之大,她卻無處可去!
“我有地方去。”她猶豫的說。勉強咽下了在喉嚨口蠕動着的一個硬塊。“五點十分有班公路局車子開到鎮上火車站,六點半有火車開台北,七點十分有火車南下。”羅亞文說。
“謝謝你!”江雁容說,滿懷凄苦的向門口走去,來的時候,她真想不到這樣一面不見的又走了。康南,她的康南,只是她夢中的一個影子罷了。
“江小姐,”羅亞文扶着門,熱誠的說:“你是我見過的女孩子裏最勇敢的一個!我佩服你追求感情的意志力!”
江雁容苦笑了一下。“可是,我得到了什麼?”她凄然的問。
得到了什麼?這不是羅亞文所能回答的了。站在門口,他們又對望了一會兒,羅亞文看看錶,再有十分鐘,康南就要回來了。江雁容嘆了口氣,抬起眼睛來,默默的望了羅亞文一眼,低低的說:“照顧他!”“我知道。”“那麼再見了!”她愁苦的一笑,不勝慘然:“謝謝你的一切,羅先生。”“再見了!”羅亞文說,目送她的背影孤單單的消失在前面的走廊里,感到眼睛濕潤了。“一個好女孩!”他想:“太好了!這個世界對不起她!”他關上門,背靠在門上。“可是,這世界也沒錯,是誰錯了呢?”
提着旅行袋,江雁容向校門口的方向走去。那旅行袋似乎變得無比的沉重了。她一步拖一步的走着,腦子裏仍然是混亂而昏沉的,她什麼也不能想,只是機械化的向前邁着步子。忽然,她感到渾身一震,她的目光被一個走過來的人影吸住了。康南,假如他沒有連名字都改變的話,那麼他就是康南了!他捧着一疊作文本,慢吞吞的走着,滿頭花白的頭髮,雜亂的豎在頭上,面容看不清,只看得一臉的鬍子。他的背脊傴僂着,步履蹣跚,兩隻骨瘦如柴的手指,抓緊那疊本子。在江雁容前面不遠處,他站住了。一剎那間,江雁容以為他已認出了她。但,不是,他根本沒有往江雁容的方向看,他只是想吸一支煙。他費力的把本子都交在一隻手上,另一隻手伸進袋子裏去摸索,摸了半天,帶出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破紙片,才找出一支又縐又癟的煙來。江雁容可以看出他那孩子般的高興,又摸了半天,摸出了一盒洋火,他十分吃力的燃着火柴,抖顫着去燃那一支煙,好不容易,煙燃着了。但,他手裏那一大疊本子卻散了一地,為了搶救本子,他的煙也掉到了地下,他發出一陣稀奇古怪的詛咒。然後,彎着腰滿地摸索,先把那支煙找到,又塞進了嘴裏,再吃力的收集着散在地下的本子,等他再站起來,江雁容可以聽到他劇烈的喘息聲。重新抓緊了本子,他蹣跚的再走了一兩步,突然爆發了一陣咳嗽,他站住,讓那陣咳嗽過去。江雁容可以看清他那枯瘦的面貌了,她緊緊的咬住了嘴唇,使自己不至於失聲哭出來,她立即明白了,羅亞文為什麼要她不要見康南,康南已經不在了,她的康南已經死去了!她望着前面那傴僂的老人,這時候,他正用手背抹掉嘴角咳出來的吐沫,又把煙塞回嘴裏,向前繼續而行。經過江雁容的面前的時候,他不在意的看了她一眼,她的心狂跳着,竟十分害怕他會認出她來。但是,他沒有認出來,低着頭,他吃力的走開了。她明白,自己的變化也很多,五年,竟可以使一切改變得這麼大!她一口氣衝出了校門,用手堵住了自己的嘴,靠在學校的圍牆上。“我的康南!我的康南!”她心中輾轉呼號,淚水奪眶而出。她的康南哪裏去了?她那詩一般的康南!那深邃的、脈脈含情的眼睛,那似笑非笑的嘴角,那微蹙着的眉峰,那瀟洒的風度,和那曠世的才華,這一切,都到哪裏去了?難道都是她的幻想嗎?她的康南在哪裏?難道真的如煙如雲,如夢如影嗎?多可怕的真實!她但願自己沒有來,沒有見到這個康南!她還要她的康南,她夢裏的那個康南!她朝思暮想的康南!公路局的車子來了,她跟在一大堆學生群里上了車。心中仍然在劇烈的刺痛着,車子開了,揚起一陣塵霧。康南那傴僂枯瘦的影子像魔鬼般咬噬着她的心靈。她茫然的望着車窗外面,奇怪着這世界是怎麼回事?
“那個綠衣服的女人到學校去過,是誰?”有個學生在問另一個學生。“不知道!”另一個回答。
“她從哪裏來的?”“不知道!”“她要到什麼地方去?”
“不知道!”車停了,她下了車。是的,“我從何處來,沒有人知道,我往何處去,沒有人明了!”她茫然的提着旅行袋,望着車站上那縱橫交錯的鐵軌。“嗨!”一個女孩子對她打招呼,是那個水果店的阿珠。“要走了?這麼快!”“是的!”她輕聲說,是的,要走了!只是不知道要走向何方。她仍然佇立着,望着那通向各處的軌道,晚風吹了過來,拂起了她的長發。“我從何處來,沒有人知道,我往何處去,沒有人明了!”她輕輕的念,沒有人明了,她自己又何嘗明了?暮色,對她四面八方的包圍了過來。
——全書完——
一九六三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