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陌上花開緩緩歸
楚國都城的月色如洗,明月半星,空朦的月光照着禁城裏的重重宮闕。
奉皇帝口諭的傳令太監已經在宮門外跪了半個時辰,然而身如篩糠,面若金紙。
一遍一遍描畫著精緻的眉眼,華麗的梳妝枱前,泛着冷光的銅鏡里,映出一張美麗的容顏。
“急什麼,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嗤笑一聲,帝王愛真真是這世上最不可靠的東西——
若不是她娘家有勢,且她進宮后小心謹慎,懂得拿捏與皇帝相處的分寸,怕是早就被打入冷宮了吧。
“娘娘,雖然話是這樣,可皇上……”
侍女為淡然冷漠的貴妃娘娘,捏了把汗,皇上,是那樣陰晴不定又暴虐殘忍的人啊。
樹影婆娑,金杯銀盞。
男人高大挺拔,端坐在主座之上,周圍伺候的太監侍女均退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小心得大氣也不敢出。
胸前的金線織就的猛龍,隨着呼吸間猙獰欲飛,男人手握着夜光杯,目色陰鷙。
從他登上皇位,已經兩年多了。
坐擁江山,睥睨天下。
黑眸一抬,遠處,走來個衣袂飄飄,翩躚生姿的人兒——
有些呆板生冷的面容,霎時浮上淡淡柔情。
一隻手,按上心臟的位置——它在跳動,但是,不暖——
就好像,被挖了個深不見底的洞,填不滿,補不上。
“妾身來遲了,皇上莫要怪罪。”
嬌嬌柔柔的聲音,將一國之君的神思拉回現實——
卻,不是那人。
望着面前下跪的女子,華服美容,姿儀出眾,宰相的千金,寵冠六宮。
“愛妃起來吧,陪朕說說話。”
難得,皇上竟然沒有發怒,貴妃的眼神閃過一絲瞭然。
專寵這麼久,她自然知道,自己是不同的——
也許是長相,也許是氣質,也許是,也許不是,但總歸是有什麼地方,很像吧。
她款款落座,伸出一截雪白皓腕,親自為帝王斟酒。
琵琶曲,霓裳舞。
琴瑟爭鳴,歌姬妖|嬈。
皇上忽然倦了一般,揮了揮手,霎時,周遭寂靜下來,只有宮人們蓮步姍姍快速退下,曳地的裙裾沙沙作響。
“愛妃,朕,累了。”
年輕的帝王,將頭,埋在美貌女子的肩窩,用輕的不能再輕的聲音,在她耳畔溫柔呢喃。
“皇上究竟是所為何事憂心呢?”
蔥細白削的手指,適度用力,揉着他的額角,皇貴妃淡笑着,但卻好像並不在乎究竟是什麼事,只是單純地與他一應一答。
當今後宮,皇后乃是皇上還是當王爺時娶的正妃,雖然是少年夫妻,但帝后多年來相敬如賓,皇帝也只是每月初一,前往皇后的寢殿休息一夜。
皇后宋氏姿容尋常,生性寡淡,然而,皇上卻從未動過廢后的心思。
似是舒服,帝王哼了一聲,將大半身子都靠在胡貴妃身上,閉目養神。
“還能有什麼,就是那無往城!”
胡貴妃手上頓了一下,很快,便再無波瀾,繼續揉着。
無往城,說是一座城,聽說,也不過是個依山傍水的小鎮子。
無往無往,再無過往,紅塵俗世,片染不得。
“哦,就是那個專門收留江湖惡霸的地方?聽說,只要肯放棄過往的執念,哪怕曾經殺人放火,都可以受到城主的庇護呢……”
到底是女人,胡貴妃向來端莊內斂,然說起這天地間少有的地方所在,眸中也頗有些驚詫。
“就你知道得多!”
皇上抬頭,似重非重地在她優美的脖子上咬了一口,低語道。
胡貴妃嬌笑一聲,假意躲着,口中嬌嗔道:“還不是上回哥哥進宮來與我說著解悶的……”
胡貴妃的胞兄,乃是當朝的驃騎將軍,放眼朝廷,胡氏一家,尊榮無人能及。
“是圍剿,還是招安,朕,還不曾想好。”
重又閉上眼,羋閑鶴像是在自言自語。
當年,他在郁驥的幫助下,明裡修身養性不問朝堂之事,令皇帝寬心;暗裏剷除異己大肆削減時為太子的力量,令老臣擁戴。
他僅僅用了不到半年,便登上了皇位——還不到那人的第一個祭日。
他踩着無數人的屍身,走到那最高處,驀然回首,才發現,自己身邊,竟是一個人都沒有。
在他終於可以給心愛的人一切的時候,那人,卻已不在。
改變他一生的郁驥,在他的登基典禮那天,便消失於茫茫人海。
他知道,他是為了完成他們的交易,才等到那一天。
郁騏和郁驍,獨自支撐了棄命山莊近一年,終於遣散眾人,去尋郁驥。
而野心勃勃的西域教主雲翳,抱着步蓮華的屍身,如同一滴水皈依大海,再未出現。
於是,可悲的是,天地間,又只剩了他自己。
胡貴妃聰明地沒有開口,她是自幼就被父母寄予厚望,訓教成標準的高貴宮婦的,何時出聲,何時閉口,拿捏得最是好。
所以,她不必問,也不想問。
韶華的年紀,卻守着一個男人,忍着一份寂寞,她獨處的時候,也會悵然。
她進宮兩年,卻藏着個天大的秘密——
他至今,還未碰過她,或者說,他還未碰過任何人。
無數個無眠的夜裏,她睡不着,望着那灑進來的一地月光,聽着枕邊男人平穩綿長的呼吸。
她咬住唇,不敢發聲,不敢吵醒他。
他總是翻身後,輕輕攏住她的肩頭,灼熱的體溫暖着她,喊一句“娘子”,便沉沉睡去,連嘴角,都是勾着的。
心裏一緊。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她心底深處炸開來,酸酸漲漲,滿嘴苦澀。
“朕,打算親自去看看,那無往城,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皇帝猛地睜眼,像是一隻,蓄勢待發的黑豹。
窗外籠着深山中特有的薄薄霧氣。
松木特有的清香,被山風襲來后連着那綿綿的香氣,吹進房間。
這一處清寂孤幽的村莊,位於嶺南不遠,恰如世外桃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舉止從容,手握羊毫,男人嘆了一句,一個分神,手上的筆尖,淌下一滴濃墨,氤氳了雪白宣紙,化開來。
那一排紙上的字跡,雖污了大半,依稀可見,紙中央,有個女子的名字。
蓮華。
男人二十幾歲,不知為何,面容卻那般寧靜安然。
他望着窗外的秋景出神,渾然不覺,眼前好像又浮現出生動鮮活的一張臉來。
頓了好久,低頭卻看見那一片墨跡,他本想臨一遍口中念叨着的詩,如今怕是不能。
正想着,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來人眉間儘是憂思,一張剛毅的臉上,眼中灼灼。
“郁驍,你這邊倒是雅興,我看,這朝廷都要出兵,來剷平這裏了!”
男人聽了,卻只是歪歪嘴角,然而,興緻斷了,乾脆放下毛筆。
“朝廷還不知,是我們兄弟吧?”
郁驍不知朝廷為何,要將視無往城為眼中釘肉中刺。
那個人,脾氣愈發古怪了——
是因為,永失我愛么?
面前的郁騏,有些暴躁地搖搖頭,他們兄弟早已不理會江湖恩怨已久,只是當初在這裏落腳,也想給那些和自己一樣的人,一個回頭的機會。
來到無往城,就要放下過往,放下執念,放下殺戮,放下一切。
“二哥,可有大哥的消息了?”
郁驍走到窗前,在清水裏濯了濯手。
“我每個月都派人去找,可是,回來的都沒有消息……”
郁騏也覺得悵惘,說完,嘆了一聲。
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只是,有一張命運的,要從天而降。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西域,面色沉靜如水的神教教主,在同他最忠心耿耿的護法對弈。
“教主,屬下承讓了。”
司命落下一枚白子,輕笑道。
果然,年輕的教主,將眼神落在棋盤之上,他的黑子,已被吃得寥寥無幾。
勝負已分。
“司命,你的棋藝,愈發精湛了。”
威嚴的教主略一頷首,毫不吝嗇地讚揚着。
“教主,”司命眼神閃爍了一下,“只是因為您的心已經不在這盤棋上了。”
對坐的男人點點頭,望向遠處的雪山。
耳邊是由遠及近的駝鈴輕響,叮鈴鈴,叮鈴鈴……
“是啊,我想她了,很想,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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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上海棠梨,雨晴紅滿枝。
下過雨的天空,透着湛藍,那種藍實在過於罕見——
藍得如一汪水,浮波點點,漣漪絲絲。
密叢中,隱隱傳來枝杈搖曳拖依的簌簌之音,緊接着,悠揚的聲音響起,依稀是個少女的聲音。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芬馨兮遺所思……”
聲音柔嫩清脆,咬字清晰,曲聲悠揚。
忽然,那歌聲停了下來,頓了又頓,眼看輕柔的風,就要把那聲音吹走的時候……
一個少女從林影中|出現了。
十六、七歲的年紀,蕊黃衫,桃羅褥,額前幾縷烏亮碎發,翠釵金作股,釵上蝶雙舞,行動間,竟然真的有兩隻蝶兒,圍着她打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