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二話 莫愁前路無知己
熊廷弼的庭院並不算大，但那人卻像是走了幾年一樣，他只覺得自己似乎從來沒有走過這麼久的路。也許是他的心事太過沉重了吧！可無論如何，再長再遠的路，都有到頭的時候。而現在，這條路，他已走到了盡頭！其實人有何嘗不是如此呢，無論多麼偉大的英雄到最後不都是一抔黃土而已嘛！
那郭勝之拍了拍門道：“大人，兵部來人了！說是有要事相商，現在就在門外，您看您是不是見一下呢？”
但裏面卻無任何反應，郭勝之似乎早已是習慣了一般。事實上，這十幾天他早已經摸清楚了熊廷弼的脾氣，熊廷弼自從打遼東回來之後，衣食起居全由郭勝之打理，就連他家人也被隔離。好在郭勝之對這熊廷弼也是崇敬無比，也樂意照料他，因此倒也並無什麼事。郭勝之清楚的很，他現在只是哀怨自傷而已，彷彿這世間的一切都已經與他無關似的！要不是熊廷弼偶爾會問一下遼東的近況，郭勝之根本就聽不到他說話！他雖然是上頭派來監管熊廷弼的，但他卻也明白一件事，這熊大人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家園才變成這樣的，他是一個英雄，他理應得到應有的尊重！他雖然是錦衣衛，但他也是武當門人，更是大明子民！他不能辜負師門教誨，更不能喪失作為大明子民的尊嚴！
只聽郭勝之對來人無奈的說道：“大人直接進去好了！我就在外面守着，如有需要可隨時呼喚！”
那來人也並未多說，想了一想，也便推門而入。只是，他沒有想到的是，他推開門之後那一瞬間看到的景象他這一輩子都無法忘懷！直到他臨死之時他才最終明白那時熊廷弼的心情！
那是怎樣的一個人呢？衣衫不整，似乎像是從來沒有整理過一樣，發須已經盡白，臉上更是佈滿了滄桑和傷痕！那眼睛雖然還在睜着，但卻沒有任何生氣；黯淡無光的眼神似乎已經忘卻一切。他就坐在那裏，靜靜的坐在那裏，一動不動；雖未死，但也沒有活！
那來人看到這景象，突然想起了一個故人曾經向他描述的熊大人：熊大人嘛！他是一個真正的英雄！即使僅僅看他的背影，你也會感到那是多麼的高大而不可逾越！而他的臉上永遠帶着一種神采，一種睥睨天下、傲視蒼生的神采！也許他的確有些高傲，甚至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裏，哪怕那人是他的上屬！但是他對士卒們卻是無比仁慈，就像對待他自己的兄弟一般！這就是他！熊廷弼！一個真正的英雄！可是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日夜想見的大英雄竟成了這副模樣！他心頭一熱，走上前去，激動的叫了一聲：“熊大人！“
熊廷弼的眼中終於有了一絲光芒，不知是因為那來人，也不知是因為那聲深情地呼喚。
熊廷弼還是一動不動，只是問道：”你是？“
那來人心頭一凜，這種聲音，幾乎沒有任何感情，是那樣的冰冷生硬，讓人無法忍受！但他還是說道：“只是一個無名小卒而已！希望可以與熊大人聊聊！”
”聊聊？有什麼好聊的！“熊廷弼猛然站了起來，揮舞着他那瘦弱了許多的手臂吼道：”我只是一個放棄遼東的奸佞而已！”
那來人也是臉色無比沉重的說道：“大人！別這樣！我理解您！“
“不要再叫我大人了！我現在就是一個敗軍之將而已！“熊廷弼喘着粗氣大聲叫到：“你們這種人怎麼可能理解我呢！？”
那人沉默了下來，他明白，現在的熊廷弼不是沒有了當初的雄心壯志，只是沒辦法原諒他自己而已！人啊，不總是這樣的嘛！有些時候只是自己不願原諒自己而已，人世間的諸多痛苦就在於自己給自己設了一個牢籠，從此再也不想走出來！但那人也明白即使他沒有守住遼東，但那並不是他的過錯！他希望熊廷弼可以振作起來，畢竟遼東需要他、大明需要他！但他也在深深地矛盾之中，即使他是想幫助熊廷弼，但他也絕不願因為這個而去欺騙他！無論怎樣，他都不願違背自己的原則！更因為他尊重這位真正的英雄！所以他更願意說出自己心中的話：“是啊！大人身為兵部尚書而經略遼東，但卻處處受制於巡撫王化貞，連軍權都被他奪去！大人身邊也只有五千人而已！化貞十四萬人兵敗之後，大人雖然也曾嬉笑他，但也只是悲憤到了極致而已！但大人之後不計前嫌，把僅有的五千人全部交於王化貞，讓他斷後！而大人盡遷遼東之民、燒毀輜重糧草，堅壁清野，幾乎將損失降到了最低！讓那奴酋無功而返！這已經是大人唯一可以彌補的事了！這種做法雖然看似不妥，未與敵軍交戰便放棄數百萬疆土，但是大人卻保住了數十百萬遼東百姓的性命！這已經是那時所能採取的最好辦法了！在下實在看不出來大人哪裏有錯！？”
熊廷弼聽完這番話，眼中似乎在閃現一種奇異的光芒，情緒也不那麼激動了，他明白眼前的這個人真的理解他，但他還是不願意承認，因為他還是沒有辦法去原諒自己就那麼白白的放棄遼東！所以他依然固執的說道：“你以為你真的可以理解我嗎！？無論出於什麼原因，我都已經放棄了遼東！就連一絲一毫的抵抗都沒有！這已經是無法饒恕的錯誤了！而有些錯誤時根本沒有辦法彌補的！“
那人知道自己的話已經起了一些作用，所以他繼續說道：“不！這只是大人做出了正確的選擇而已！任何一個明智的人都會採取和大人一樣的辦法！“
熊廷弼很感激那人可以理解自己，但他不確定這人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所以他也不敢輕易相信他。只是輕口說：“我就只是一個懦夫而已！那王化貞雖然狂妄無能，但畢竟忠勇敢戰！我竟然連他也是不如！“
那人聽到這句話，突然狠狠的擊節說道：“十四萬大軍竟然旦夕之間毀於他手！不知多少家庭要妻離子散！這樣的人怎麼可以說是忠勇敢戰呢！？”說罷他又咬牙切齒的說：“如化貞者，正應處以極刑！若不是他，大人苦心經營的遼東又怎會如此呢！？廣寧又如何會失陷呢！？”
熊廷弼聽完這話，他就已確信，即使眼前的這人他並不認識，但是他絕對值得相信！他知道，自己的內心已經深深地被他打動，但他依舊無法原諒自己！即使那人可以理解自己，但自己畢竟是·····唉！他很清楚，自己已經沒有多少時日了！他望向眼前的這人，他在想：也許他是一個值得託付的人！但熊廷弼還是決定再試試他，他必須慎重，絕不能所託非人！即使將那東西帶入墳墓，也不能讓它落入宵小之手！
所以他說道：“不！你不懂！無論如何，我都失敗了！我沒有阻擋住東虜的鐵騎！我沒有守住遼東！我有負先皇所託啊！我熊廷弼萬死莫贖啊！“說罷竟撲倒在地，用雙手狠狠地捶擊地面。彷彿要把所有的怒火都發泄出來！誰說熱血男兒沒有眼淚呢！？若果有悲憤，為國為民也要啼出一條血路！就連這位真正的英雄亦會有如此悲痛之時啊！
那人似乎沒有想到熊廷弼竟會如此悲痛，他想到了熊廷弼的一生、想到了千瘡百孔的大明，他也忍不住落下淚來！為熊廷弼這末路英雄、更為這泱泱大明而泣！他慢慢的扶起熊廷弼，哽咽着說：“神宗皇帝在天有靈，亦會諒解大人的！”
但熊廷弼依舊哀嚎不已，甩掉了那人扶住自己的雙手，幾乎是用吼出來的聲音叫道：“昔日我有所請，神宗皇帝無所不允！而我······竟然······竟然······”熊廷弼連說兩聲“竟然”之後再也說不下去，唯有用哭聲來表達自己的悲憤！是啊！又有什麼能夠比得上知遇之恩呢！人生在世，知音難覓，知己難求，能有一個理解相信自己的人該有多麼幸福啊！
那人見此，也是不忍直視。但他明白自己必須要做一些事情，他不能讓自己所敬仰的人就這樣下去！所以他上前一步，緊緊地握住了熊廷弼的手臂，同樣激動地吼道：“大人！你怎麼還不明白！若神宗皇帝在世，他更希望你去做那些應該做的事情！而不是在這裏哀怨自傷！你懂嗎！？這是只有懦夫才會做的事情！大人難道想要神宗皇帝失望嗎！？”
“我應該做的事情？可是，我又能做些什麼呢？”熊廷弼喃喃地說道。那人並未回答，他知道，他也只能做到這種程度而已，剩下的就只有靠他自己了！畢竟這是他自己給自己設的牢籠！所以必須給他自己一些時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熊廷弼突然站了起來，雖然他的面容依舊蒼老，可他的眼神卻是已經恢復了往日的風采！那時怎樣的一種眼神呢？堅定、敏銳、威嚴而不可侵犯！而熊廷弼就這樣看着他，一字一句的問道：“你，到底是誰？”
那人知道自己終於見到了這位真正的英雄，這才是真正的熊廷弼！這才是威震遼東數十載的遼東經略！所以他也不禁會心一笑。他慢慢地褪下黑色長袍，露出他那看來有些怪異的面孔，拱手躬身說：“在下袁崇煥，字元素！祖籍廣西藤縣人！現任兵部職方司主事！久仰大人威名，不想今日方才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