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9章 道之為道
這是入冬之後的第一場雪,下雪的範圍也出乎意料的廣,幾乎是涵蓋了整個熙州全境、化州東北部和相州北部地區。
竇建章自上次在花恨柳手中將斷劍崢嶸迎回相州后,是這三個月來第二次、半年以來第三次到熙州。
三次所來同為一件事,只不過他心中已經篤定,無論再來幾次,他給出的答案都與最初時沒有什麼差別,乾淨利落所說不過三個字:辦不到!
昨日他已經再次將自己的態度向楊九關等人表明,在他看來,雖然楊九關、楊武等人俱是自己的長輩,不過有些事情不是說人年齡大了說出來的就一定是正確的,一則對於將來的事情誰也無法證明此時所說的便是一定正確的,第二么……誰又能說在他們看來正確無疑的事情到了自己這裏就一定要認同它是正確的呢?
原本昨夜將事情說完他便要離開熙州城返回相州,族中故老對於他迎回同宗之劍很是滿意,不過這與知道了同宗的名姓來說卻是小事一樁了。三個月之前,這群守舊之人便開始準備着儀式要迎同宗歸祠,如今事已萬備,只等着作為族長的他回去主持了這個儀式便罷。
只不過計劃不如變化大,他清早起來時才發現一場大雪已經悄然降臨,不知道從何時起這雪便輕忽忽地飄落下來,如今下得地上積雪已經能夠沒到腳踝了,卻仍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繼續一層又一層地鋪在地上,很像是那些老人腌制鹹菜時一層層撒上的鹽花。
他想起了萩若。
萩若是名煙柳巷出身的孩子,那日若不是因為他走路時出神誤入了他向來視為污穢之地的煙柳巷,怕也是見不到萩若的。
萩若長得一點也不好看。
俗話說“一白遮百丑”,話說到萩若身上這話就得發過來說——平心而論,萩若其實還是很好看的,只不過是因為她長得比普通姑娘稍黑了些,那便是“一黑露百丑”了,連她滴溜溜轉動的大眼睛和笑起來張揚的一排整齊的小白牙,在這膚色的映襯下也顯得詭異。
他花了十兩金子將她贖了出來,即便他是一族之長,到了特定的圈子裏也要按照圈中的規矩來。沒有迎娶,更不是什麼風光大嫁,旁人只以為他對一個十二歲的姑娘有着特殊的癖好,實際上他卻是將她當做自己的妹妹一樣帶回家裏,不顧其他長老的反對,硬要拉她入了族譜。
他一人之力,怎麼能夠敵得過全族人的反對?況且這女子的出身忒也晦氣,家裏的老人們無論他說什麼,都堅守着這一條底線,最後弄得他也沒有辦法,只能不給他們好臉色看地與他們冷戰着。
不過,那一群老人活了一把年紀,什麼事情沒有經歷過?臉色難看就難看,說話難聽就難聽,甚至他因為泄私憤直接剝奪了幾位長老的權力時他們也並無二話,全都按照他的性子來。
唯獨有一條:這位萩若,休想入我竇氏一族來!
竇建章不知道該如何將這種事情解釋給萩若聽,所以當她問起:“哥,什麼時候才能跟人說我姓竇啊?”
他也唯有惡狠狠瞪她一眼道:“你長得太黑了,他們嫌你入了族給族人抹黑……你還是先白起來吧!”
萩若姑娘雖然心中覺得委屈,心想這生的是黑是白也不是咱自己說了算的啊……可是既然因為是自己的原因,那麼她自己也需得做出些努力才行啊,老是讓旁人——實際上也沒有旁人,就她一個新認的哥哥罷了——幫着着急,也沒有什麼用處啊!
她四處沖人打聽可以變白的方法,有人告訴她吃蘆薈可以變得白一些,她便打着種花的名義讓竇建章幫他買來一院子的蘆薈——之所以買這麼多,是因為若是少了,偷吃一些便會被發現了,她不想讓他知道自己在想着法子變白,她心想着自己若是白了,等竇建章再次看見她的時候肯定會大喜過望。
然而滿院子的蘆薈長得再快也不如她吃的快,不過半月時光原本一盆盆蔥鬱的蘆薈便只剩下中間不足寸高的幼芽了。
旁人不知道其中緣由,都私下中稱道這姑娘出身不好,心腸還是極好的,雖說能夠將滿院子的蘆薈都“養死”也是一件極為難得的事情,可是你看她憔悴的模樣,不正是在為這蘆薈傷心嗎?
可是,實際上卻並不是這樣的,她吃蘆薈太多,每天都要上吐下瀉許多次,這憔悴的模樣,才不是為了蘆薈的事情傷心。
能令她傷心的事情只有一個,那便是旁人教給的這個法子,想來是治不好自己的“黑”了。
竇建章終究是知道了她私下裏的努力。
不過,他知道可不是因為蘆薈這件事情,而是半年前的另外一件事。
萩若姑娘並沒有因為一種方法不行就輕言放棄了,她還試過很多的方法,比如說泡奶浴,雖然也沒有成功,可是至此之後卻讓她身上多了一股揮之不去的奶香味兒,旁人看來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可是萩若姑娘卻是一臉憂愁,怨念道:香有什麼用?那群老頑固又不是一群老瞎子!他們不一樣還是能看得到我黑?
她聽說人是可以“捂白”的,這個法子倒也簡單,不用買來蘆薈、鮮奶等等,並且也不需要擔心旁人可以看見,確實是一個輕便可行的法子。
想要“捂白”倒也簡單,只需要在天熱的時候多穿上幾件衣服,然後發發汗就好了。
萩若姑娘變白心切,當時正是六月天氣,便是穿一件薄衣,也難免會有汗液止不住地流出來。她做的卻更為極端,一個人躲在屋子裏,將門窗關好、用棉花將縫隙封填嚴實了,又在屋裏點起了暖爐,四個角落和中間大廳各燃起一處……這還不算,前面這些所做只能算是一個鋪墊罷了,對於製造“熱”有些用處,可是對於“捂白”來說,直接的作用不大。
她裹了三床被子壓身,從大清早便開始在屋裏籌劃她的“捂白”大業,到正中午時候她累了一身大汗,直接強忍着去洗澡沖洗的慾念,鑽進被窩裏便不肯出來了。
開始的時候她是強忍着自己不要跑出去,後來過了沒多久她心中竊喜,想道自己的忍耐終究是有效的,這會兒變得都不想跑出去了。
再後來,她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大概是睡著了,又或者是達到了那些說書先生所說的“忘我”境界,反正她就合上了眼什麼都不知道了。
竇建章那一天正比着原來計劃早回來一天,他找了半天不見萩若人影,開始時還道是她又跑到了哪裏去玩了,可是直到下午時仍然不見人回來,這才慌張着四處遣人尋找。
人並未跑遠,和他的住處也不過是一牆之隔,等他找了去,將嚴絲合縫的房門打開的時候,熱浪撲面迎來,險險將他直接熱暈了過去。
他進門去尋人,卻哪裏見得到什麼人?只一會兒他便口乾舌燥,強撐着在屋裏摸索一遍后,才在床上看到了一個大“粽子”。
粽子,是一種糯米和棗兒、紅豆等做的吃食,臉面是餡兒,外面用葉子包裹着,為了防止散開,最後還要用細繩子捆綁上。
萩若姑娘不但將自己裹得像顆大粽子,更是險險真的成為粽子。
盜墓的人都知道,若是說粽子,那便是指墓里那看起來保存比較完好、沒有腐爛的屍體,誰若是說摸到大粽子了,那也便意味着碰上了大麻煩,妥妥的凶多吉少。
萩若姑娘將自己裹成了大粽子,而竇建章便是那“摸到了大粽子”的倒霉鬼。
當他將人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從被褥中取出時,萩若整個身體因為缺失了水分竟然明顯輕了許多!後來聽大夫說若是他再稍晚個片刻,那萩若便真的是要成為貨真價實的“粽子”了。
被埋在墳頭裏的那種。
竇建章事後便要將那告訴萩若姑娘“捂白”之法的人活砍了,幸虧那群老頑固們也因此見識到了這兄妹二人的決心,妥協之後得了一個雙方都比較滿意的說法。
人,竇建章可以不殺,但是一條命換一個姓,無論怎麼說對於竇氏一族來說都是穩賺的;而那群長老也自知凡事不能太過分了,便許諾:只要是竇建章做了一件主族人都認可的大事,他們便同意這“一命換一姓”——當然了,在竇建章做成大事之前,支招的人還得繼續活着,萩若姑娘也得繼續不能自稱“竇氏一族”的人。
迎回崢嶸劍、將同宗名字取回,便是這樣一件能夠得到舉族人認同的大事。竇建章着急回去,並不是在意那什麼所謂的儀式,只是因為儀式之後他便可以將萩若的名字寫在自己父親名下,再之後,萩若姑娘也便成為了“竇萩若”了。
“捂白”一事也並非沒有好的收穫。那之後萩若姑娘大概是知道自己不能亂來了,否則竇建章真要將那些好心好意為自己出主意的人砍了,以後她還找誰求助去?所以,經此一事她也變得安分許多,拿命來搏的事情她不做了,現在她喜歡上了買各種胭脂,就是那種有着奇怪味道,抹在人臉上卻能讓人一片紅一片白的粉末東西,她一開始心想何必去買那些東西,麵粉也是能夠將人染白的啊!可是自從試了一次之後她卻知道,當時撲在臉上確實顯得白,可是那種麵粉不經吹也不經出汗,風吹來便是一陣白色粉末飄散,弄得衣服上到處都有,一出汗那就像是大水灌旱渠一般,將一張臉豎著分割成好幾塊,看上去沒有一丁點的美感。
更可怕的是,晚上要將這些粉去掉的時候,粘在臉上擦不下來,有時候還會將臉拽得生疼,非得洗很多遍才行。
綜合考量,尚是胭脂水粉這些更方便些。
看着眼前一層一層飄下的雪,竇建章想起了那個拿着粉盒時不時要往自己臉上撲一層粉的萩若姑娘,回相州的想法變得更加堅定了。
“少爺……方才楊九關那裏又來人,說下午還是請您過去一趟。”老人在竇建章身後悄悄等了很久,他透過那從身後一側隱隱能夠看到的竇建章鬢角處的微動的皮膚,便能判斷的出此時與他背向之人臉上是憂是喜,是出神發愣還是在思量什麼要緊事情。
“楊叔……”竇建章聞言心中微微一驚,待分辨出來人的聲音后,輕笑一聲招呼道。他打小就尊重這位自己府里的管家,知道老管家與自己的父親關係匪淺,即便是到了滿是楊家姓氏的熙州,他同樣稱呼對方是“楊叔”,一來顯得親切,再來么他也不信還有誰敢應下自己喊的這一聲“楊叔”。
“大雪一開始下,那就沒有一天一夜是停不下來了。”楊威輕笑,往前走了兩步,卻仍然不與竇建章並排站立,而是與他保持着一步的距離,“我小的時候經常被大哥帶着去山裏玩,去套一套兔子、捉幾隻饞食的小鳥。”
“您是……”竇建章不明白為何忽然聽楊威講起了這些話,不過出於尊重,他還是欲言又止,靜心聽老人繼續講下去。
楊威在保養這一方面做的與楊武相比,簡直可以說是雲泥之別。他雖然與楊武是一母同胞,可是只看面相卻要比楊武還老了十歲有餘,在不知情的人看來,更像是楊威是大哥,楊武是小弟才是。
此時他並未理會竇建章的話,實際上兩人之間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也不多,就近兩年來看,竇建章仍記得最近的一次是楊威緊隨自己趕回相州后,他問對方回來的原因,對方也沒有搭理他。
這一次又與上次形似,所以竇建章聽得更是用心。
“下完大雪的時候是最容易捉小鳥的時候了,接連下了一天一夜的雪,小鳥都餓得受不了了,見雪一停總要出來找一些吃的,這個時候機會便到了。”說起捕小鳥,楊威彷彿一時間便回到了幼時,沉浸在回憶之中:“我與大哥帶一小兜糧食,大哥身體比我強壯,鍋蓋大的簸籮由他背着,我跟在他背後拿着繩子,在山上早早將簸籮撐起來,撒上一些糧食——這個時候不能放太少,鳥兒吃了幾口就走了,人根本來不及拉繩子,要多放一些糧食,等它吃得盡興了,忘乎所以了,這時才是最佳的捕捉時機,線一拉,鳥絕對是插翅難逃。”
“那一年又是這樣的雪……”說到這裏,楊威臉色一黯,竇建章正欲出言安慰,卻又聽楊威繼續道:“我與大哥跟往常一樣去了山裡,他背着簸籮,我拿着繩子,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天我們遇到的鳥兒不多,等了半天,我沒有耐心便先回家了,大哥繼續在山上守着,非得等那鳥兒自投羅網……”
“後來我們就數十年沒有見過了……”楊威輕笑,轉頭問竇建章:“你知道我後來見了大哥之後問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
“嗯?”竇建章微愣,不明白楊威問自己這個問題出於何意,他尷尬一笑,據實承認道:“建章不知……”
“哈哈哈!”楊威聽他此言,大聲笑出,得意道:“諒你也猜不到。”說完,他語氣一頓,彷彿是回想着自己當時說話的語氣,沉默一會兒之後才沉聲道:“捉到鳥了嗎?”
“嗯?”竇建章再愣,見楊威笑,這才意識到他當時與楊武見面問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捉到鳥了嗎”,不禁大感意外,好奇道:“楊城主怎麼說的?”
“他說‘捉到了,天黑的時候才捉到一隻好大的鳥,我帶的一袋糧食都不夠,又將晚飯的口糧搭進去了才引得它出來……’”
“這……”竇建章驚訝,若是當真如楊威所說,楊武這個人不但極為有耐性,從他捨棄自己口糧一事上更能看出他若決定做一事,當真是捨得下“血本”。
“下午申時末,你到時候別忘了……”說完這話,楊威輕輕一躬身,又折身去了旁處,只留下竇建章一人站在原地發愣。
楊叔過來,難道就是來為自己說一段往事的嗎?
他心中懷疑,總覺得來告訴自己下午議事這件事反而更重要些……可是,若是如此,說捕鳥一事又是為了說明什麼呢?總不至於是讓自己解悶的吧?
嗯……捕鳥?
竇建章忽然想明白了什麼,他回味着楊威方才說過的話,卻發現無論是楊威講的故事,還是下午要去商議的事情,都與這“捕鳥”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楊武擅長捕鳥自然不假,這一次他為了捕“鳥”,準備的“糧食”也確實是令人聳動……竇建章能夠分得清誰的角色是“簸籮”,誰的角色是“繩子”,可關鍵是那拉繩子捕鳥的“人”究竟會是誰呢?
竇建章皺眉望着院子裏繼續飄落的雪,心裏卻是輕笑,想着遠方的那黑黑的姑娘,抱怨道:罷了罷了,誰是這“人”我便管不了了,可是萩若,我是要被人拿來做這繩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