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喔,對了,舀一碗過來。」黃陳淑婉頤指氣使的口氣,突然軟了下來,樂呵呵的問向旁人。「楊先生,你也喝一碗,嚐嚐我的手藝。」
依依手中的湯匙,瞬間僵住。
楊先生?
家裏竟來了客人。
「謝謝大姐,叫我愛國就好。」似曾相識的男性嗓音,充滿活力與笑意,很愉快的回答:「雞湯真香啊,還好,大姐先開口,願意讓我喝一碗,不然我還真不好意思,主動開口說要喝。」無論語調或內容,都諂媚得恰到好處。
「喔呵呵呵呵,跟我還客氣什麼呢?」
客廳里和樂融融,笑聲蓋過電視聲,女主人黃陳淑婉跟客人顯然相談甚歡。
依依端着一碗雞湯,走進客廳裏頭,這才瞧見那個,把媽媽逗樂得像十八歲少女般,掩着嘴喔呵呵喔呵呵直笑,兩頰紅潤潤的楊愛國,竟然就是早些時候,站在外頭按電鈴的傢伙。
在她蒙頭大睡的時候,他已經登堂入室,坐在她家的沙發上,笑容可掬的談天說笑,還得到一碗熱騰騰的仙草雞湯。
此刻,他已經脫下西裝外套,不論上身的白襯衫,還是下身的西裝褲,以及擦得光可監人的皮鞋,每樣都是昂貴的高級貨。
在這麼近的距離下,一如她能觀察更細微處,他能看到的肯定也比白天時更多,讓她亂沒安全感的,連走路都僵硬得同手同腳。
她把雞湯擱在桌上,故意不跟楊愛國有視線接觸,本能的想用最快速度,離開他的視線範圍,沖回廚房、或卧房——總之,任何地方都好!
向來對她的穿着不曾發表意見的媽媽,這時卻故意嘖嘖有聲,言不由衷的指責,還用手抓住睡衣袖子,強行要女兒也坐下,彷彿看透她的心思,預防她拔腿就逃。
「唉啊,你又穿成這樣,在客人面前多失禮啊!」略微誇張的語氣,與其說是指責,不如說是故意要點出女兒的與眾不同。
「真是抱歉啊,我這個大女兒是寫書的,從小就跟別人不一樣。」
不論感不感興趣,總之,楊愛國從善如流,非常配合的誇讚。
「原來,大姐的女兒是作家。」他的語氣,比先前浮誇了一些些——只有,此二,其實微小得很——
問題是,她偏偏就能察覺出來。
剋制不住的,依依的視線落到他身上,只見那張俊容笑靨更深,威力足以媲美夏日
正午的陽光。他看着深邃的黑眸,隱藏其中的笑意,無辜的回望她,好看得接近犯罪邊緣。
「是啊。」黃陳淑婉笑得更樂,不顧她的困窘,執意炫耀。
「她寫好多年,書都出了好幾十本,你回去之前,我讓她簽一本送你。」
「我的書都放在台北。」她淡淡的提醒,慶幸家中沒有存書。
聞言,黃陳淑婉那張跟女兒有幾分相似,雖然年過五十,卻仍風姿猶存的臉上,露出懊惱的神色。
「啊,對喔!」
「沒關係,書當然該是我去買才對。」他說得殷勤,巧妙的維持氣氛愉快,沒讓女主人的、也情,有任何低落的可能。
「小妹妹跟大姐真像,漂亮又有才華。」他咧着一嘴白牙,甜言蜜語免費大放送。
明顯輩份有誤的稱呼,讓依依要努力剋制,才沒有開口糾正。
不過,更讓她在意的,是他魅力四射的笑容。那笑容沒能令她拜倒在他昂貴的西裝褲下,反而讓她頸后的寒毛一根根豎起,莫名的覺得,好像在哪裏看過這樣的笑。
「什麼小妹妹,她跟你沒差幾歲吧?你們說不定還是同學。」黃陳淑婉猛揮手,探身向前,慎重的詢問:「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一。」
「依依今年二十八。」
「我國三那年離開鎮上,所以不曾同校就讀。不然,有這麼才華洋溢的學妹,我是絕對不會忘記的。」
天啊,說這麼多甜言蜜語,他都不怕會蛀牙嗎?
不同於依依的不以為然,聽到楊愛國提及往事,黃陳淑婉倒是有些感傷。「我想起來了,就是你爸再婚的那年,對吧?你家那時候搬走得太過突然,我們這些街坊鄰里,心裏都好難過。有些孩子即使楊家道場沒開,也自動自發的去練習。」
前一秒還在猜測,這男人是用哪一牌牙膏,才能笑容如此耀眼的依依,聽見這四個字,宛如觸電一般,猛然瞪大雙眼,在沙發上坐得直直的。
「楊家道場?」她失聲問道,訝異得呼吸暫停、心跳加快。「鎮上以前那間楊家道場?」
「真高興你還記得。」他笑眯眯的回答。
她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他。
只要是鎮上的人,都記得楊家道場。
即使,楊家道場已經關閉多年,但是當年培育出來的學生,仍廣布鎮上,甚至開枝散葉,個個都奉行當初道場的精神,謹記鍛鏈身體之外,更必須鍛鏈心智,絕不可以將矯健身手用於不當之處。
有過楊家道場的i練,鎮上治安良好,還在中部名聲遠播,宵小之輩都相互提醒,千萬要避開本鎮。
在她小嘴半張的注視下,他又專心對付起主要目標。
「大姐,我們這些年來,也很懷念故鄉,這次決定回饋鄉里,重新開設楊家道場。」楊愛國神情誠摯,態度比電視裏那些演員求婚時更認真。「最適合的地點,就是中山路跟花園公路口那塊空地。」
「你想租那塊地?」
「沒錯。」他點頭。
有一會兒的時間,只有電視裏的廣告聲,充斥在客廳裏頭。
許久之後,黃陳淑婉終於開口,嘴角弧度彎得大大的,笑得連眼睛都隨成一條縫,強扯女兒衣袖的手,比先前更用力。
「蓋道場是不錯,都聽說多運動有益健康。」她努力收起笑容,想裝愁眉苦臉的樣子,可惜功敗垂成。「可是呢,鎮上的人都知道,我家依依身體不好,正在家裏休養。你看看你看看,她的臉色這麼蒼白。」
「道場蓋好后,她就可以來運動。」
「唉啊,要那麼久喔?依依再過三個月,就要做健康檢查了。」
燦爛的笑容變得有些僵硬。
「大姐是希望,依依在健康檢查之前,能多多運動?」
「對啦!就是這個意思。」黃陳淑婉雙眼發亮。
白亮的牙微微咬緊,笑容變成有些猙獰,雖然很快又恢復原狀,但沒能逃過她的眼
睛。那一瞬間,她靈光乍現,猛地想起在哪裏看過相似的微笑——
這傢伙的笑容,像極了電影裏預備擇人而噬的大白鯊。
「那麼,我自願在這段時間,陪着依依運動。」不知已露出真面目的大白鯊說道,整句話裏頭,自願這兩個字,說得特別用力。
「這樣就太好了!」
兩方達成協議,當事人卻被晾在一旁。
「媽,我不需要別人督促。」依依忍不住開口,壓根兒就不願意現今舒適的日子有半點改變。而且,還是被一個戴着過度燦爛笑容面具,說話甜得可以滴出蜜來的大白鯊改變。
抗議很快被駁回。
「講,你當然需要。」黃陳淑婉笑得好開心,推了推女兒。「快點,快跟愛國說謝謝,他接下來三個月都會陪着你呢!」
無法違抗母親,依依終於認命,知道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她露出虛弱的微笑,看向同樣被趕鴨子上架的楊愛國。
雖然,她有一點點同情他,為了要租地,被迫將她媽破綻百出、意圖明顯的條件說成是自願,但是同情他,就會虧待自己,況且同情大白鯊的下場,通常就是被啃得血肉模糊,最後只剩骨頭。
她決定要給這傢伙一個下馬威,最好能讓他知難而退。
「楊先生,很謝謝你願意——」語音愈來愈微弱,她開始前後微微搖晃,接着閉上雙眼、放軟身軀,整個往地板倒去——
她昏倒給他看!
【第二章】
昏倒?
楊愛國反應靈敏,黝黑的大手一探,俐落接住軟倒的小女人,沒讓她跌落在地上。軟軟的、香香的身軀完全放軟,呼吸平穩,彎翹的睫毛遮蔽雙陣,沒有半點眨動的跡象,平靜得像是睡着。
換作是一般人,肯定會被她的伎倆騙了。
很可惜,他不是一般人。
接住她的同時,他也用另一隻手,不着痕迹的確認她的脈搏。他見過許多昏厥的人,不論男人或是女人都有,她演技高超,昏倒的模樣、姿態,甚至連角度都計算精準,顯然是經驗老到。
問題是,她那跳得婚美被猛獸追殺的兔子般快速的脈搏,毀了所有偽裝。
「唉啊,這孩子又昏倒了!」一旁的黃陳淑婉,態度與其說是緊張,不如說是無奈。「愛國,依依貧血得厲害,有時候街坊鄰居來拜訪,她大概都太過緊張,很容易就昏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