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時間,就這樣慢慢的過去了。冬天,下了好大一場雪。西湖在一片白雪茫茫中,真是美極了。杭州人有三句話說:“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真是一點也不錯。湖面的冰雪,蒸騰出一片蒼茫的霧氣。遠處的山頭,像戴了一頂頂白色的帽子。蘇堤和那六座拱橋,是橫卧在水面的一條白色珠練。而湖岸那枝枝垂柳,掛着一串串冰珠,晶瑩剔透,光彩奪目。隨意望去,處處都是畫。難怪若鴻冒着風雪,也不肯停下他的畫筆。
二月初十那天,子璇在慈愛醫院,順利生產了一個兒子。醉馬的一奇三怪,全是孩子的乾爹。為了給孩子取名字,大家經過一番熱烈的討論,最後,子默為孩子取名叫“眾望”,他說:“這孩子在這麼多的期盼、祝福中誕生,將來也會在這麼多人的關愛中長大,然後,懷抱着眾人的希望和夢想去飛翔,去開拓他的人生,他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了!所以,就給他取名叫‘眾望’,好不好?”
大家都說好,眾口一辭,全票通過。小眾望在眾多“乾爹”的懷抱里,被搶着抱來抱去。大家嘻嘻哈哈,非常興奮。醉馬畫會失去的歡樂似乎又回來了。
若鴻和芊芊得到消息,也趕到醫院裏來看子璇和孩子。正好“乾爹們”剛為眾望取了名字,全部在場,子默也在,加上若鴻和芊芊,那間病房真是熱鬧極了。若鴻看着那珠圓玉潤的孩子,心中十分悸動。他抬眼再看子璇,她靠在床上,面色紅潤,神采飛揚。眼中,滿溢着初為人母的喜悅,和一份前所未有的祥和。若鴻一直認為子璇是個風情萬種的女子,但,從沒有一個時刻,她顯得這樣美麗!
“哈哈!”谷玉農笑得合不攏嘴。“你們來晚了一步,沒看到我們剛剛熱烈搶着取名字的盛況,太可惜了!”
“取名字?”若鴻心動的說:“怎麼不等我們一下,結果怎麼樣?”“結果,舅舅做結論,取作‘眾望’,我們這些乾爹取的都自嘆弗如,就都無異議通過了!”鍾舒奇笑着說。
“眾望?”若鴻把孩子抱入懷中,緊緊的凝視着孩子,在全心靈的震動下,不禁看得痴了。“很好!很好!眾望所歸……眾望所歸……”芊芊擠在若鴻身邊,也去看孩子。孩子濃眉大
眼,長得非常漂亮,初生的嬰兒,看不出來像誰。但,芊芊心有所觸,百感交集。“子璇,”若鴻請求似的說:“可不可以讓我也做孩子的乾爹呢?”“太好了!”子璇笑得燦爛:“眾望又多一個乾爹了!他真是得天獨厚呀!”“那麼,”芊芊柔聲說:“我就是理所當然的乾娘了!他有好多乾爹,但是,只有我一個乾娘呢!”她從若鴻手中接過孩子,親昵的擁在懷中,眼眶竟濕潤了。把孩子交還給子璇,她情不自禁的握着子璇的手,感動的說:“子璇,我好欽佩你,我好敬重你!你實在是我見過的女性中,最勇敢,最不平凡的一個!”“呵!”子璇大笑起來,拍着芊芊的手:“彼此彼此!這句話正是我想對你說的呢!看樣子,咱們兩個,惺惺相惜!這巾幗雙傑,非我們莫屬了哦?我們兩個,已把驚世駭俗的事,全做盡了!他們那一奇三怪,真是平淡無奇,都該拜下風,是不是呀?”這樣一說,一奇三怪全鼓噪起來,怪叫起來。滿屋子笑聲,滿屋子歡愉。子默就趁此機會,一步走上前去,對若鴻伸出了手,誠摯而歉疚的說:
“若鴻!在這新生命降臨的喜悅中,在這充滿了愛,充滿了歡樂的一刻,我們講和了吧!看在眾望的份上,讓我們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隨風散去了吧!”
若鴻側着頭想了想,唇邊已有笑意,但,他退後了一步,沒有去握子默的手。他說:
“我不能這麼容易就算了,我偏不和你握手,我偏要你難過,偏要你良心不安,等我哪天高興了,才要原諒你!”
三月,又是桃紅柳綠的季節。
若鴻一早就興沖沖的帶着畫架,騎上腳踏車,出門寫生去了。他最近畫得非常得心應手,常有佳作,興緻就非常高昂。出門時,他對芊芊說:“我覺得今天靈感泉涌,有強烈的創作欲,我要去畫橋,畫各種大小曲折的橋!”他注視着芊芊,熱情的說:“你知道嗎?‘橋’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東西,它躺在水面上,溝通着兩個不同的陸地,把橋這一端的人,送到橋的那一端去!太美了!你和我也是這樣,被那座望山橋給送到一起的!”
說完,他騎上車就走,芊芊笑着,追在後面喊:“你得告訴我,中午在哪一座橋,我才能給你送飯去啊!”
“我也不知道□,興之所至,走到哪裏,就畫到哪裏!不過,我肯定會去畫望山橋!”
若鴻走了。芊芊開始忙家務,洗好了早餐的碗筷,鋪床疊被,把臟衣服收進竹籃里……再去整理若鴻散落在各處的畫紙畫稿,她心情愉快,嘴裏哼着歌:山呀山呀山重重,雲呀雲呀雲翩翩,水呀水呀水盈盈,柳呀柳呀柳如煙……
忽然有人敲着門,有個外地口音的女人,在問:
“請問有人在家嗎?”芊芊怔了怔,又聽到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在問:
“請問這兒是水雲間嗎?”
芊芊納悶極了,走到門邊,打開了那兩扇虛掩的門。於是,她看到門外有個中年婦人,大約三十餘歲,手裏牽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子。那婦人衣衫襤褸,穿着件藍布印花衣褲,梳着髮髻,瘦骨磷峋,滿面病容,背上背着個藍布包袱,一臉的風塵僕僕。那孩子長得眉清目秀,大雙眼皮的眼睛似曾相識,也是骨瘦如柴,也是衣衫破舊。背上,也背着個包袱。就這樣一眼看去,芊芊已經斷定兩人都走了很遠的路,都在半飢餓狀態之中。“你們找誰?”芊芊驚愕的問,水雲間不在市區,很少有問路的人會問到這兒來。“這裏就是水雲間!”
“娘!”小女孩雀躍的回頭看婦人,一臉的悲喜交集,大喊着:“找到了呀!我們總算找到了呀!”
“是!是!找到了!”那婦人比小女孩收斂多了,她整整衣衫,有些拘泥,又有些怯場的看着芊芊:“對不起!我們是來找梅若鴻先生的,請問他是不是還住在這裏?”
芊芊不知怎的,覺得背脊上發冷了:
“是!若鴻就住在這兒,他現在出去了,你們是誰?”
小女孩歡呼了一聲,抓着婦人的手,搖着,叫着:
“娘!找着爹了!找着爹了!”
芊芊的心臟,猛的一跳,差點兒從口腔里跳出來。定睛看去,那婦人正在抹眼淚,那淚水似乎越抹越多,抹花了整張臉孔。芊芊顫抖的問:“什麼爹啊娘啊?你們到底是誰?”
“我們是從四川滬縣來的!”那婦人又激動、又興奮、又虛弱的說:“足足走了三個多月才走到這兒,在西湖繞了好幾圈,遇到個學生,才說這兒有個水雲間!”她說得語無倫次。“我的名字叫翠屏,這孩子叫畫兒,我們從若鴻的老家來的……我帶着畫兒來找她爹,只要讓他們父女相見,我就對得起若鴻的爹娘了!”芊芊如同遭到雷擊,頓時感到天昏地暗。她把房門一讓,對那母女兩個,匆匆的說了一句:“你們進去等着,我去找若鴻回來!”芊芊拔腳就衝出了房門,衝出了籬笆院。她開始沿着西湖跑,一座橋又一座橋的去找。幸好若鴻提到望山橋,她終於在橋邊找到了他。不由分說的,她搶下了他的畫筆畫紙,氣急敗壞的說:“你跟我回去!你馬上回去!”
若鴻看到芊芊臉色慘白,眼神慌亂,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嚇了一大跳,直覺的以為,水雲間失火了。新畫的畫又燒掉了!他顧不得畫了一半的橋,他帶着芊芊,兩個人騎上腳踏車,飛也似的回來了。遠遠看到水雲間依然屹立,他就鬆了一口大氣說:“又沒失火,你緊張什麼?”
“我寧願失火!”芊芊大叫:“我寧願天崩地裂!就是不能忍受這個!你進去看!你進去!”
若鴻跟着芊芊,衝進了房門。
翠屏帶着畫兒,從椅子中急忙站起。大約起身太急了,翠屏的身子搖搖晃晃的,差點兒暈倒。畫兒急忙扶住了翠屏,母女兩個,都那麼蒼白,那樣的弱不禁風,像兩個紙糊的人似的。站在那兒,兩對眼睛,都直勾勾的看着若鴻。
若鴻整個人都傻住了,他張大了眼睛,震驚已極的注視着翠屏,動都不能動。“若鴻!”芊芊喊:“告訴我,她們是誰?”
翠屏見若鴻只是發怔,一語不發,就抖抖索索的開了口:
“若鴻,你不認得我了?我是翠屏呀!”
若鴻面如死灰!翠屏!這是翠屏!怎麼可能呢?他的思想意識,一下子全亂了。瞪着翠屏,他仍然不動不語。
“我是翠屏呀!”翠屏再說了句,情不自已的上前,用熱烈的眼神,把若鴻看個仔細。“你長大了!個頭變高了!臉上的樣子也變了!變成大人樣了……”她激動的說著,又去擦眼淚,擦着擦着,就去摸自己的面頰,羞怯的說:“你長大了!我……我變老了!所以你都不認得我了!我……一定老了好多好多……”“翠屏?”若鴻終於發出了聲音,顫抖的,不能置信的。“你怎麼會來杭州?太不可思議了!太突然了!我實在來不及思考,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五年前,你有封信寫回家,信上的地址是‘杭州西湖邊水雲間’,當時我們就請村裏的李老師寫了好多封信給你,都沒有回信,這次我就這樣尋來了!”她說著。“若鴻!”她又拉過畫兒來,急急的解釋:“這是畫兒,是你的女兒!你從來沒見過面的女兒!你離家的時候,我已經懷了兩個月的身孕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畫兒是臘月初二生的,已經十歲了。鄉下太苦了,她長得不夠高,一直瘦瘦小小的!她的名字,畫兒,是爺爺取的,她爺爺說的,你自小愛畫畫,離開家也是為了畫畫,就給她取了個小名叫畫兒,我……我好對不起你,沒給你生個兒子……可畫兒自小就乖,好懂事的……這些年你不在家,我還虧得有個畫兒……”翠屏一說就沒停,若鴻的目光,情不自禁的被畫兒吸引了,畫兒那麼熱烈的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盯着若鴻看。瘦瘦的小臉蛋上,那對眼睛顯得特別的大,漆黑晶亮,裏面逐漸被淚水所漲滿。
“畫兒……”若鴻喃喃自語的說,精神恍惚。“我有個女兒?畫兒?畫兒?”翠屏把畫兒推上前去。“畫兒!快叫爹呀!”畫兒眼淚水滴滴答答滾落,雙手一張,飛奔上前,嘴裏拉長了聲音,充滿感情的大喊:
“爹……”若鴻太震動了,張開手臂,一把就緊緊的擁住了畫兒。畫兒仆伏在他懷中,抽抽噎噎的說了句:
“爹!我們找你找得好苦呀!”
父女緊緊相擁,都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芊芊看着這一幕,已經什麼都明白了。在巨大的悲痛和震驚之中,還抱着一線希望,這是個錯誤!不到黃河心不死,她要聽若鴻親口說出來!
“若鴻,”她重重的喊:“你告訴我,你必須親口告訴我!她們是誰?你說呀!你說呀!”
翠屏驚嚇的看了一眼芊芊,似乎此時才發現芊芊的存在。畫兒怯怯的緊縮在若鴻懷中。若鴻苦惱的抬起頭來,在滿懷激動中,已無力再顧及芊芊的感覺。
“芊芊,沒辦法再瞞你了,翠屏她……她是我家裏給我娶的媳婦兒,那年我才只有十五歲……鄉下地方流行早婚,所以,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和翠屏拜了堂……”
芊芊睜大了眼睛,拚命吸着氣。半晌,才悲憤交加,痛不欲生的大吼了出來:“梅若鴻!原來你是這樣的人,我總算認清你了!你停妻再娶,到處留情,到今天已經是‘兒女成雙’了!梅若鴻!你置我於何地?”喊完,她掉轉身子,就飛奔着跑出房門,跑過院子,跑出了籬笆院……狂奔而去。
“芊芊!芊芊!”若鴻推開畫兒,拔腳就追:“芊芊!你等等!你聽我說……”翠屏看着這一切,小小聲的說了句:“這是你的新媳婦……糟糕,我氣走你的新媳婦了!”說完,她雙腿一軟,整個人就搖搖欲墜。“爹!爹!”畫兒大叫着:“娘不好了!娘暈過去了!你快來呀……”若鴻大驚,又跑了回來,翠屏已暈厥倒地。畫兒仆在她身邊,着急的搖着喊着。若鴻撲奔上前,狼狽的抱起翠屏,感覺到她身輕如燕,心中不禁緊緊一抽。把她放在床上,他心亂如麻,頭昏腦脹。只見翠屏氣若遊絲,面白如紙。他更是驚慌失措,覺得自己的世界,已整個大亂。亂得天翻地覆,不可收拾。此時此刻,實在是沒辦法去追芊芊了。
若鴻正在驚怔中,畫兒已經急急忙忙的解開了自己的包袱,從裏面拿出一瓶藥水來,又拿出自備的小匙,就走到床邊,對若鴻說:“爹,你不要着急,娘就是這樣子,常常走着走着就暈倒了,我們一路都配了葯,熬成藥水隨身帶着!來,你扶住她的頭,我來喂她吃藥!”若鴻慌忙扶起翠屏的頭,畫兒熟練的喂着葯,不曾讓一滴葯溢出。喂完了,讓翠屏躺下,畫兒說:
“我看到水缸里有水,我可以舀盆水給娘洗臉嗎?”
“當然,你可以!可以!”
畫兒去舀水,舀着舀着,發出一聲驚呼:“爹!你有白米□!好多白米□!”接着,她一抬頭,發現架子上有一碗雞蛋,這一驚更非同小可。“爹!你這兒還有雞蛋!”她舀了水過來,熟練的用一條冷毛巾,敷在翠屏的額上,就用閃亮的眸子,渴望的看着若鴻說:“我等下可不可以煮一鍋白米飯給娘吃?我們有好久沒吃過白米飯了!還有那些雞蛋……”她大大喘口氣:“可不可以吃呢?”
“可以!可以!可以!”若鴻一迭連聲的說,心臟就絞痛了起來。“你們一路都沒有東西吃嗎?”
“在家鄉就沒有東西吃了!兩年前,一場大水,把什麼都淹掉了……”畫兒正說著,翠屏已悠悠醒轉。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看到若鴻焦急的眼光,她就急忙起床,整整衣襟,四面張望了一下,不見芊芊。就羞怯的,抱歉的說:
“我又給你添麻煩了!真對不起!”
若鴻伸手去攔她。“你起床幹什麼?剛剛才暈倒,還不躺下休息!”
“不要緊!不要緊!老毛病,現在已經緩過氣來了!好多事要跟你交代呢!不說不行呀……”她摸索着下了床,穿上鞋,走到桌邊去。“娘!我去煮飯!”畫兒興奮的說:“我再蒸一大碗雞蛋給爹和娘吃!”說著,就跑到灶邊去,非常利落的找米下鍋,洗米煮飯。若鴻看得傻住了。
翠屏把自己的包袱打開,恭恭敬敬的從裏面捧出了兩面小小的牌位,雙手捧給若鴻:
“若鴻,我終於把爹娘的牌位,交到你手裏了,這樣,我離開的時候,也就沒有牽挂了!”
若鴻如遭雷擊,雙手捧過牌位,渾身都發起抖來。
“牌位?”他喃喃的說:“爹娘的牌位?他們……他們都不在了?怎麼會?他們還年輕,身體都硬朗,怎麼會?怎麼會?”
“就是兩年前,家鄉那場大水災,田地都淹沒了,沒吃沒喝的,跟着就鬧瘟疫,餓死的餓死,病死的病死,爹就在那次天災里,染上痢疾撒手歸西了,大哥和小妹,也跟着去了……”若鴻瞪大眼睛,也無法承受,劇痛鑽心,眼淚直掉。
“家裏的日子,真是不好過,”翠屏繼續說:“二哥三哥見沒法營生,就離開家鄉走了。娘受不了這一連串打擊,沒多久也卧病不起了。最後,只剩下我和畫兒了!”
若鴻驚聞家中種種變故,真是心碎神傷,無法自已。將牌位捧到畫桌上並列着,就崩潰的跪了下來,對着牌位磕頭痛哭:“爹——娘!孩子兒不孝,你們活着的時候,我未能在身邊盡孝道,死的時候,未能趕回家鄉送終!家裏發生那麼多事,我卻始終不知不曉,不聞不問!我真是太對不起你們了!你們白白給我受了教育,我卻變成這樣不孝不悌不仁不義之人了!爹娘!你們白養了我,你們白疼了我!”
翠屏見若鴻如此傷心,也陪在旁邊掉眼淚。掉了一陣淚之後,她才振作了一下,又對若鴻說:
“娘走了之後,我的身子就越來越差了,去年年底,大夫跟我說……”她壓低了聲間,不讓正在燒飯的畫兒聽到。“我挨不過今年了。所以,我再也沒法子了,我必須把畫兒和爹娘的牌位交給你!……所以,我們才這樣山啊水啊的來找你了……”“什麼?”若鴻大驚,抬頭看着翠屏。“不會!不會!”他大聲說:“你已經到了杭州了,我給你找最好的大夫,吃最好的葯!不管你生了什麼病,我會治好你,我一定會治好你……”他喉中嘶啞,各種犯罪感,像一把利刀,把他劈成了好多好多碎片。“翠屏,你找到我了,你不要再東想西想,讓我來吧!”“可是,你已經有了新媳婦了!”翠屏溫婉而認命的說:“她長得好標緻,跟你站在一起,真是再搭配也不過了!我……我又丑又老,又生病,我這就收拾收拾回鄉下去,不打擾你們了!畫兒,就交給你了!”說著說著,她就開始整理包袱,把畫兒的衣服拿出來,把自己的再包回去。
“你要做什麼?”若鴻問。
“我馬上就走,再耽擱,天就黑了!”
畫兒已淘好米煮上了,一轉身,聽到翠屏的話,嚇得魂飛魄散。奔過來,她就一把抱住了翠屏,哭着大喊:
“娘!你去哪裏?你去,我也跟你一起去!”
“畫兒!”翠屏扯着她的手。“娘把你交給你爹了,以後跟着爹好好過日子,要孝順爹,要聽那個什麼什麼阿姨的話……”“不要!不要!”畫兒狂叫着,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看着若鴻:“爹!求求你不要叫娘走!求求你!爹!你知道我們這一路怎麼走過來的?多少次我和娘都以為永遠走不到了!我們的腳磨破了,腳跟起水泡了,好幾天餓得沒東西吃,上個月遇到大風雪,把我和娘刮到山崖底下去,晚上又冷又餓,娘只能抱着我,兩個人一起發抖到天亮……每次走不下去了,快要死掉了,娘就和我說:沒關係,快找到爹了!找到爹就好了!……爹,我們終於找到你了!可是,你怎麼不要我們呢?”
“畫兒!”若鴻掉着淚痛喊:“爹沒有不要你們!爹要的!要的!一定要的!”他撲上前去,一把就扯下了翠屏手中的包袱:“你哪裏都不許去!你給我躺下,好好靜養,好好休息,什麼話都別說了!”“可是,若鴻,你那個新媳婦會生氣的……”
“那……那是我的事!”他注視着翠屏:“你聽我還是不聽我?”“聽!聽!聽!”翠屏慌忙說,一直退一床邊去坐下,眼光怔怔的,溫馴的凝視着若鴻。那種“丈夫是天”的傳統信念,使她什麼話都不敢再說了。
畫兒定了心,就忙忙碌碌的去擺碗筷。那米飯的香味,瀰漫在室內。若鴻看着碗筷,想到芊芊了。芊芊這名字,又是一把尖利的刀,刺進內心深處去。芊芊,芊芊,我用什麼面目來見你呢?用什麼立場來對你說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