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是你買我回來的吧?」他問道。
「是。」
「那麼,我往後就是你的奴才了。」他語氣微微的帶着嘲諷,「別喊我世子爺,喊我的名,徐安瀾……不,我忘了,我是罪奴,往後喊我安瀾便可。」
徐安瀾?
「是「天下安瀾,比屋可封」的安瀾?」周念梓低問。
他若有所思的望她一眼,問:「你知出處?」
「出自文選,王褒四子講德論。」她沒多想便說道。
「安瀾意喻太平,天下太平,則家家戶戶皆可封爵……」徐安瀾低語,神色奇異,瞧周念梓瞧了許久。
連名字……都如故人……周念梓舀了葯,繼續喂他,心思有些飄遠了。
「這葯太苦,你讓人備碗甜湯。」徐安瀾又喝了幾口葯,忽然道。
「哦?」她揚眉,拉回心神,方才不是說不喜喝甜?但她也沒必要反對,簡單應了一句,「好。」
「梅兒!」她朝門口喚。
「大小姐。」梅兒推門進來,不禁望了眼床上半坐卧的人。
「灶房可還有甜湯?」周念梓問了梅兒。
「溫着一壺銀耳蓮子湯,奶娘特地留給大小姐的。」
「端一碗進來。」周念梓說。
一會兒,梅兒端了碗銀耳蓮子湯進來。
徐安瀾已將整碗葯喝光,周念梓讓梅兒將葯碗收了,端來甜湯。
她端着甜湯回到床邊,舀起一勺,徐安瀾卻道:「我來。」
他接過碗勺,舀起甜湯,竟是往周念梓那兒送。
周念梓又愣住了,徐安瀾反倒若無其事說:「葯湯着實苦,你喝點甜的解苦。」
「不是世子爺要喝的嗎?」
「安瀾方才說了,不喜喝甜。」他明示她別再喊他世子爺。
這……「我……安瀾若不喝,我還是自己來吧。」她改口,想拿過碗勺。
「大小姐,您喂奴才喝葯,卻不肯讓奴才盡點力,回報您嗎?」他微眯起雙眼,神色頗為不悅。
「我……」周念梓遇事向來淡然沉着,這會兒卻沉着不來,讓個病人餵食,怎麼也說不過去,而且一位堂堂世子爺,在她面前說自己是奴才?這真是折煞了她。
「我之所以買下世子爺,是為報當年您救我的天大恩情。世子爺千萬別在念梓面前稱自己是奴才,我擔待不起。」周念梓決定把話說清楚。
「我救過你?我不記得了。」徐安瀾唇邊隱約浮起淺笑,其實他已經認出了她。
「十年前,念梓七歲同娘親前往西苑湖賞杏花不慎落水,是世子爺救了念梓。」
徐安瀾想了想,狀作恍然道:「你是那小女娃兒?」
「正是念梓。」
當年他無意間救下周氏押當行周大掌柜的長女,後來他聽說周大掌柜長公子墜馬亡,周家大掌柜與掌柜夫人相繼在半年裏辭世,僅餘一女,三年前周大小姐掌理周氏押當行,短短時間內便將押當行擴展成京都第一大質庫。
眼前看來纖弱單薄的女子能耐極大,能一肩撐起周氏質庫,確實不簡單。
徐安瀾靜默半晌,將湯勺送到周念梓唇邊,瞧着她的唇出了一會兒神。
「甜湯要涼了。」他聲音顯得更為沙啞。
周念梓見徐安瀾執意要喂,他一雙眼甚至……頗有他意的盯着她的唇,她只得趕緊張嘴,喝了甜湯。
徐安瀾一口一口喂,將整碗甜湯喂完了,把碗勺遞迴給她,道??「我手酸,也覺得餓,你讓人幫我熬碗粥。」
周念梓都不知該說什麼了,這位自稱奴才的世子爺,明不明白自己根本不像個奴才?但她也沒打算把他當奴才,就算了吧。
「好。」她立刻交代門外的梅兒熬碗魚粥來。
「我想躺一下。」他聲音透露疲憊。
周念梓扶他躺好,為他拉緊被子,「等會兒喝完粥,我讓梅兒替你換藥,你身上傷口,每隔兩時辰要上一次葯。」
徐安瀾原已閉上眼,聽她這麼一說,又將眼睜開來,「周念梓。」
「嗯?」
「「你爭氣,好好活下來,我定助你平反冤名。」這話,是你在我耳邊說的?」
「……是。」原來他聽見了,是這樣,才活了下來嗎?
徐安瀾深深望她,靜默許久才又開口,「我救你一命,你救我一命,我們之間扯平。往後,我就是你買的奴才,你喂我葯、幫我上藥的恩情,我一輩子不忘,必定報答。現在我能自己喝葯,但不要別人幫我上藥,你幫我上藥。」說完,徐安瀾閉了雙眼。
世子爺啊……果然是世子爺。
周念梓無奈的想,她哪裏是買了個奴才?根本是買了一個爺。
罷了,她得報恩才能有好結局!忍忍吧。她想。
周念梓實在頭疼萬分,徐安瀾精神好些了,幾日靜養下來,他身上十幾處被鞭笞得皮開肉綻的傷口,雖已收合消腫許多,但谷大夫交代擦澡為好,洗浴不可,偏偏徐安瀾只肯讓她服侍,不肯讓除她以外的人近身。因而擦澡、更衣換藥,她只得親力親為。
徐安瀾昏迷時,她自然能面不改色為他擦拭凈身,但如今他醒了,她好歹是個姑娘家,實在不可能再從容下去,而這位世子爺也不知在想什麼,禮教都忘光了,卻執意非她不可……
頭痛萬分的她,沒別的選擇,只能咬緊牙關幫他,誰讓世子爺姓徐,是她非報恩不可的恩人呢!
周念梓拿着擰乾的布巾,替他擦凈了臉,往水盆里洗了洗,轉過身,尷尬起來。
「公子再忍耐幾日,不出五日,安瀾事事皆可自己來,無須再勞煩公子。」徐安瀾似笑非笑說道,見她面色緋紅,暗覺有趣。
近十日相處,徐安瀾已不稱呼周念梓「大小姐」,倒習慣喊她「公子」。白日裏,周念梓總做公子打扮,因為得幾趟來回周氏質庫,他看着習慣,久了竟覺得她的公子打扮好看許多。
周念梓着女子裙裝,毫不起眼,換上男子裝扮,反透着爽利英氣。
她生為女子,實在是可惜了。徐安瀾好幾度如此想。
徐安瀾時常想起未獲罪前,他有許多回在市街上遇過她,雖僅是偶遇,短暫交會,然其實他總會多看她幾眼,一來是她與人打交道似男子豪爽,令他覺得有趣,二來是……他並未忘記自己十年前救了她。
他暗暗注意着她,看着被他救下的一條命,如今活得恣意,沒白費了他的救命之恩,感覺甚是快慰。
只是沒想到,如今是她買了他,人生果真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
「不勞煩。」周念梓努力維持面色淡然,解開他單薄中衣,放輕力度,擦過他胸膛,卻不知曉自己臉色嫣紅如火。
徐安瀾望着她出神片刻,待她擦過前胸,要褪下他衣衫擦拭後背時,他語氣戲譫的低語,「他日若公子易地而處,安瀾定當如公子今日這般,盡心仔細服侍公子,以報公子恩情。」
周念梓擰乾布巾的手,頓了一頓,臉頰越來越熱,她不敢多想易地而處的情景。
「我讓梅兒……或蘭兒服侍就好,無須麻煩你。」她聲音略有點沙啞。
「哦?公子認為安瀾無法好好服侍您?」徐安瀾揚眉。
「非也,只是……男女有別……」她有些慌了。
「在安瀾眼裏您是真公子,何來有別?」徐安瀾笑了笑。
「……水要涼了,我趕緊幫你擦凈了身好上藥。」
徐安瀾背轉過身,方便她擦澡。
周念梓無奈想,儘管明白男人生理正常有反應,但隔着薄褲,看着那……明白昂揚的反應,她實在難以維持淡漠,報恩真是苦差事。
周念梓燒着紅得不能再紅的臉,心雖慌,卻仍仔仔細細替他從頭到腳擦了乾淨,她終於吐口氣,站起身。
「公子,安瀾無意冒犯,只是……公子雙手柔軟纖細如女子,安瀾實在難以控制自身反應……」
周念梓低頭在水盆里,將布巾洗了又洗,有些恨恨地想,究竟是誰方才大言不慚說「公子是真公子,何來有別」?現下又故意提醒她雙手如女子,這傢伙是什麼意思?!她本就為女兒身!
報恩吶,這樁差事真比葯汁還苦人。
周念梓擱下布巾,狀若無事,旋身拿外敷膏藥,塗抹到他身上十多處較深的傷口,抹勻了后,替他換上乾淨中衣。她退後幾步望他,想起十幾日前,他差點活不過來的凄慘模樣。
當時他臉上十多處或輕或重的鞭痕,血跡傷痕交錯,至於他身子的傷,更加恐怖,有幾處深可見骨的傷,已流膿發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