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塵埃落定歸故里
我有些驚訝地抬頭,望入他平靜的眼底,思索了一會,彎下眉角,笑:“大約會吧。不過我仍遇上你了。”
淮南摸着我的頭,沒有再開口。
“凌雲木沒了,是吧?為救我而死的對吧?”我放開淮南,撫上我微微隆起的腹部。“凌雲霜眼睛了失去了求生的光芒,我太了解凌雲木了,他……他不會違背任何諾言,從小到大,他都沒有違背過。”
我仰起頭,微冷的陽光灑在我們身上。千金骸骨埋做堆,只為了我貧賤的生命。我何其幸運,又何其可悲。最想死的人苟活着,卻連累了那麼多人。
“是我的錯,你無須自責。若我有能力護你周全,也不至於累你如此心傷。山月,對不起。”
我搖搖頭,世事難料,多年以前我沒料到樣的結局,多年以後,難道還有什麼資格怨恨別人嗎?
“他在哪裏?”我突然覺得自己無比平靜卻又無愛哀傷,但歸於底,我心中卻沒有任何波瀾。
“便葬在土坡旁,無名碑。”
我望向遠方白雲,突然想起凌雲木,很久很久之前,我們身披堅甲,黃沙戰鼓,我衝鋒殺敵,如嗜血修羅;他於我背後,守護着我的生命。他的愛護,我從來都知道,只是在不知不覺中,淪為了習慣。
一個人如果成為了你生命中的一部分,你便會把他看做自己。
可是我忘記了,對自己殘忍是理所應當,但對他那麼殘忍,卻是天理不容了。天容不下,所以收了他的生命。不久之後,我們這些不該存在的人也會消失,消失於人們的視野,記憶,消失於歷史的長河中。
直至後世,也不會有人記得守和,凌雲木,安國……我們都是河中沙,沉入了,便不會浮起了。
“這樣便好了……”
白日也歸於沉默,而後在夜半之時傳來了凌雲霜割脈自盡時我只靠在床頭,在黑暗中細聽穆依的啜泣。
他不為凌雲霜落淚,而是為凌雲木,為我,甚至他自己。這個亂世給予我們多少苦難,我們就該還它多少淚。一切都是等價的。
“凌雲木給我留下了什麼?我知道,他不會這樣子留下我的。”我支開了淮南,直接和穆依攤牌。
他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我如此直接。
“我還以為他能瞞住你,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守和,如果你蠢笨一點,或許可以生活得幸福一點,可惜了。”
穆依臉上浮現自嘲的笑,但眼睛卻是難以遮掩的心疼。
“大概是宿命吧,他這一輩子大概是欠你的。那天他突然和我說,如果他不在了,一定要好好照顧你,即便淮南回來了也要跟着你,直到我認為不需要的時候。”
穆依撇撇嘴,臉上露出笑:“他大概意識到了什麼,他的直覺一直很準確,這個你也知道。後來他一意孤行,偏要騎馬出去,我攔不住,他只聽從你的命令,而你不在。就是那一次,他救下了你,救下了淮南,搭上了他自己。”
我安靜地聽着,細細地回想那天的事。昏迷時做的夢應該是現實所發生的,凌雲木確實在千鈞一髮之時救下我,或是在我被拋屍時救下我,而後又獨闖敵營找到淮南。
那個傻子,為了這兩條不值得的命,為了苟且偷生的我們……
“我知道了,凌雲木喜歡的女子……啊,算了,大約他也不會與你說。”我嘆了一口氣,我終究沒有能力補償她們,那些在我生命中路過的,鮮活的生命,都消失了。
“我受他所託,總會好好守在你身旁。即便是沒有他,我也不會離開了。大約你也料到了,這個孩子無論是否存活,你都不可能繼續活下去了,守和,所有人都為你們付出了一切,好好過這餘下的日子吧。”
我點點頭。
日子一天天地過,處理好凌雲霜的後事之後,我們又繼續往北走了。途中我遣散了跟隨的人,之後便一輛馬車,走走停停地往北走。
也許是拋開了一切,也許是沒有了牽挂,沿途中我看到了我不曾見過的美景,清晨的露水,泉水叮咚,黃色的花和綠色的草。
淮南把這一切凝聚成一句簡短的話:“鮮活的,自由的生命。”
“我們一輩子的追求,大概就是如此了。其實已經得到了,得到了你,得到了那麼多朋友,你說,漢月現在,好嗎?”
站在懸崖邊的時候,一隻鷹在遠山間穿梭,遨遊天際。
淮南扶着我,為我擋風。尋常時間只需一月時間的路程,走走停停三個月,我們還是回來了。
物是人非,朝代亦是更迭了。
改朝換代,我沒想到逸雲竟然連朝都都搬到渝城來。在百姓眼中,不過是皇城裏頭位極之上換了一個人而已。其實於我們來說不也是如此。
多久了,當我踏進院子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家”的概念。家是用來“回”的,這麼久了,我終於有種回家的感覺了。
“累了嗎?”淮南扶着我,眼中儘是擔憂。
“有些乏了,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被孩子折騰跨身體,不過這倒是一種新奇的體驗。”我摸摸肚子,穆依說這裏頭跳動着兩個生命,因着這個,我病情更是嚴重了,整日整日泡在藥罐子裏頭,身體還是一點點弱下去。
我們都知道,這是一場豪賭,而我,早已沒有選擇。
“天氣冷了,淮南,三月蒲公英就要開了,你看這梅花多艷啊,只可惜我不能和你藏的酒了,我可是貪念已久了。”我展眉,打發他和穆依一同去打掃。
他左右看了幾下,搬了一想凳子給我,又為我披上外袍,又看了幾眼,這才在穆依的調侃下離開。
大概讓穆依最想不到的便是淮南妻奴的本性了吧,路途中因着這個穆依放膽了不少,有時還愛調侃淮南,三個人也不至於沉悶。
至於原因,穆依私底下和我打了招呼,說得讓他欺負淮南一把,要不他不服氣走這一段辛苦路。
我倒是明白,說辛苦是假的,有打有鬧才有人氣,要不然還沒回來就先悶死了。
如果凌雲木在……如果凌雲木還在,大約,我們還不至於如此狼狽吧。
離渝城越近,記憶中的日子越來越鮮明,巧笑嫣兮的木二,活潑機靈的滄海珠,沉默寡言的南歌,還有愛恨分明的凌雲霜,每個女子都太鮮明,每一個人都存着自己炙熱的愛。
她們大約活得也是無悔,只有我,糊裏糊塗得苟活至今,活得蒼白而無力。
“公主看來過得不錯。”低低的笑聲傳入耳邊,我抬起頭,那人便站在陰影中,我不可置否地皺了皺眉。“公主可是把故人給忘了?”
那人揶揄着,語氣可一點都不懊惱和可惜。
“不敢忘,忘了誰也忘不了你是吧,亡國之恨,當永記在心。”我以為我再看見他心中多少會有些恨,豈知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從踏進渝城的那一刻,你便知道我回來了,現在才來,如果你說要與我聊聊心事的話,那大可不必了。”
沒有椅子他倒是席地而坐,略帶調侃地打量着我:“後來,我終於明白你哥當初為何那麼輕易便拱手江山了,原來是撂了個破擔子給我罷了。”
我略微抬眼瞧了一下他,只見他滿眼疲憊。原來都是可憐人。
我笑笑,開口:“世人只知道位極頂峰,一世為功名奔波,哪知道在其位謀其責的苦累。若你不是人上人,你大可以不盡其責,但你我都知道,你不能軟弱,你不能選擇。”
他點點頭,天涼了,不及人心慌涼。
“早知如此,便還和她尋半畝良田安穩渡過餘生,也不至於落得如此下場。”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算計了一生,一生都在失去。
我覺得他可憐,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當初逼死了柳含梢,這是不可饒恕的錯誤。一生孤苦是他該得的結果。
“我們都以為自己一輩子都只會愛一個人,其實不是的,你會遇到與你相扶持一輩子的女子。”我安慰他,連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
說到底他還是來訴心事的,大約也是來告別的。
之後又斷斷續續聊了許久,直到淮南出來,準備吃飯他才離開。
飯桌上穆依罵著逸雲,又詢問他來此的目的,我仔細思索了一會,回答:“大約是為了后位之事而來。進城的時候我們不是聽到立后的事嗎?雖然百姓提起很隱晦,但我想,后位十之八九是那過世的柳含梢了。”
穆依大吃一驚,有些不能理解。
“情之所至,情理之中。”我繼續解釋道:“逸雲是個極度理智的人,最開始我們都認為他和柳含稍在一起是為了利用他,但是我們都知道,柳含梢有了他的孩子。單獨用喜愛並不能解釋,所以從一開始柳含梢自殺就是個錯誤,應該說,那時逸雲太年輕,並不能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愛,甚至試圖遏制這份感情,但事實上,他還是讓他懷上他的孩子,唯一一個孩子。”
穆依聽後有些沉默,太過遙遠的記憶,這件事他甚至沒有經歷過,但是我們都記得,那個女子絕望的模樣。我們當初為之動容,如今同樣唏噓不已。
“說到底,不過是錯過也被錯過。”穆依低着頭,低聲地嘆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