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孝敬父母就是給錢
張慧平新婚的洞房就定在這間小屋,不論白天黑夜,屋裏永遠要開着光線昏暗的燈;床頭的牆壁上貼了滿滿一牆的報紙阻擋時常“簌簌”掉落的白灰;半夜裏隔壁的咳嗽、打鼾、磨牙聲異常清晰的傳入耳朵。開始的時候,張慧平無怨無悔。儘管上廁所要去十多米外的破爛不堪、四處漏風的公用廁所;儘管十冬臘月寒風刺骨她得在屋外的水池邊吹着北風吸溜着鼻涕洗床單衣物;儘管半夜裏老鼠時常光顧她的飯桌、衣櫃甚至枕邊。可有個人陪着她,有個人讓她覺得終於有了自己的家。
這個人不會像她二姐那樣,在她把冰冷的腳貼近他時用早已準備在枕頭下的毛衣針扎她;不會像她的父親那樣瞪着眼睛訓斥她、用皮帶竹竿教訓她;不像她的大哥在別人欺負她的時候袖手旁邊漠然不語;更不會像她的小弟不光幫不了忙還要添亂。
大冬天她搓好了衣服,張建文自覺拿去漂洗晾曬;床單被裏子更是由他全權包干,他說他是男人嘛,要使力氣的活自然由他干。路上,不相干的人無意瞪了她一眼,張建文立刻出言呵斥,遇到態度不好的挽起袖子就要上去揍人。這個退伍的軍人縫補做飯洗衣樣樣拿手,作為男人卻十分會過日子,每月工資到手,油米柴鹽先買足一個月所需的,剩下的隔上幾天弄些好菜全家吃的油光滿面。遇到一連幾天都天氣晴好,他清理出收集許久的煤灰,做成煤球沿着向陽的牆根排成一片晒乾,又能燒上幾日。
這個城市裏最缺少的就是溫情脈脈的男人,市井的男人們閑暇之餘做得最多的就是談天或者說是吹牛、喝酒或者說是醉漢罵坐,以當一家之主震懾老婆為榮,以怕老婆哄老婆為恥。他張建文不能免俗,在看到張慧平在自己家受盡委屈時,他沒有伸出援手,反而逞出男人的威風壓制她的反駁、辯解之言。這一點極讓張慧平怨恨,她這樣對十五歲的張玲說:“你爸爸明明曉得是他們故意欺負我,不為護我就算了,反而還吼我罵我。你說哪個受得了這個氣?所以說啊,男人窮點丑點矮點都無所謂,關鍵是他要衛護你,不管是當著外人還是他家裏的人。他要拿你當個人當個寶,他家裏的人還敢看輕你?你那些伯伯、伯媽看他都不心疼我罵我,哪個都想上來踩一腳。人么,不都這樣落井下石?所以說啊,你以後嫁人一定要找個衛護你的心疼你的,哪怕再窮,再窮也總有出頭的那一天!”
結婚剛滿一年,女兒張玲呱呱墜地。小孩牙牙學語、蹣跚學步讓初為人母人父的二張兩口子着實高興了一陣子。可當張慧平看到跑都跑不穩的張玲提着爸爸的大皮鞋追打蟑螂、老鼠的時候,她高興不起來了。她可以這麼將就着,孩子能嗎?是的,張建文的媽心疼孩子,一個月裏倒有二十來天跟奶奶住。以後呢,孩子總要長大,她要有自己的小床自己的書桌自己的衣櫃。可那時他們連間有窗戶的房子都沒有!
單位每月都象徵性的收些房租,儘管錢不多,可總是少了些錢;三十多口人,水電都是按人頭公攤,這些成了家的有孩子的,簡直是眾矢之的,“我們單身漢,憑什麼跟那些一大家子交一樣的錢?我們一人吃飽小板凳都不餓。他們呢,孩子老婆的,整天尿布衣服洗不完,這水費是不是要多攤點?我們天一黑就睡覺,他們半夜裏還要點着燈把尿餵奶,電費是不是要多給點?”堆在過道的蜂窩煤時常莫名失蹤幾個,鄰居們個個是失主,輪番懷疑着路過自家門口的每一個大人小孩。
夏天的傍晚,從天剛剛擦黑到入睡前,露天的的水池邊三五成群的擠着一波又一波冷水洗澡的男人們,知道怕丑的還穿條褲衩,那不知道的直接赤條精光,夜幕中白花花的肉直刺人眼。女人們自然躲在屋裏,涮鍋洗碗倒洗澡水非出去不可時都是低着頭目不斜視快速通過,背後傳來的鬨笑唾罵只能裝作充耳不聞。
屋后,一段廢棄的鐵路掩埋在一人多高的荒草中,這片足球場大的草灘是眾人得天獨厚的露天廁所兼垃圾丟棄場所。同樣在廠區出生的幾個大些的孩子時常帶着張玲往裏頭鑽,挑唆她撿回一些叫人哭笑不得甚至極度噁心的東西:過期的藥品、乾涸的避*孕*套,甚至是各種小動物的或栩栩如生或半腐爛的屍體--那些剛讀小學的孩子跟張玲說:“你撿回去了放被窩裏捂着,它們就能活了。偷偷放褲子荷包裏帶回去,別給你爸爸媽媽瞧見了,瞧見了就失效了。”結果自然是不論張玲藏得多好,總會被父母發現,一旦發現免不了一頓責罰。
那位進城照顧兒媳坐月子的鄉下婆婆好不容易住慣了城裏的倉庫,卻捨不得回老家了。她在屋后開闢了幾塊菜地,種着白菜、菠菜、蘿蔔,又養了幾隻雞,喂些剩菜剩飯倒還長得走起路來健步如飛。這年老母雞抱了十來只黃絨絨的小雞崽,卻被終日玩耍的幾個孩子盯住了,他們隱隱約約覺得這樣做不妥,於是哄着只有三歲的張玲做,“你看,雞都是吃石頭的。我們弄些來喂,等它長大了,那個奶奶肯定會送給你家給你吃的。”他們教張玲使壞,也有可能他們本身也還是個孩子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無知讓殘忍的天性如虎添翼。大孩子掐住小雞娃,喊着張玲把綠豆大、黃豆大,甚至蠶豆大的石頭往那細小的喉嚨眼裏塞,塞不下去的用小木棍往裏捅。結果自然是小雞娃沒能長大成為張玲的菜,上十隻雞崽一個個腹大如鼓,僵死在雞窩裏牆根邊。那鄉下婆婆連哭帶咒得快昏死過去,她的兒子勸都勸不住。
還能有誰,這院子裏還能有誰干這混賬事?幾個做家長的先動了私刑,“說!小王八蛋!是不是你乾的?”受了刑的眾小孩眾口一詞:“我沒塞石頭,是張玲。我看着她塞的!”卻不提自己手捏雞翅膀一事。這天晚飯前後,凡是有孩子的人家無不是大人吼小孩哭。張建文的皮帶舞得呼呼生風,張慧平哭得梨花帶雨:“你怎麼這麼笨?人家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你有腦殼的啊,你做之前先想想呀。”
幾家人湊了些錢,賠償了鄉下婆婆的損失。她悄悄把張慧平的那份還了回來,“你們姑娘小,都是那些混蛋小子們帶壞的!哎,小女孩,長在這種地方......是個好孩子也給帶壞了啊......”等到新一窩雞娃長成,她倒真送了張家一隻還不會打鳴的小公雞,“玲玲呀,你看吧,雞娃跟我們一樣,吃飯才能長大呢。吃石頭不會長大,永遠不會。這隻雞給你吃哦,以後你可別再往小雞娃嘴裏塞石頭了。”
終於,她離開那個紅磚黑瓦的倉庫有了自己的房間,住進這間擺置全新傢具亮亮堂堂的完全按照自己意願佈置的新房。她不再用看她父親常年緊繃目光兇狠的臉。娘家一年多的生活,在她看來完全是寄人籬下。何況婚前她的工資全交給了父親,離婚後又是這樣分文不剩的上交,偶爾母親偷偷會塞給她一些錢,說想買點什麼自己偷偷的買。有一次張父得知了老妻的舉動大為光火:“你還給她錢?她一個月掙多少?我生了她養了她,她這輩子光還我錢都還不了,還要給她錢?以前是養她一個,現在還要養她的孩子!沒多要就算好的了,還要我倒貼?”
張慧平又要嫁人,張父再不好拿張慧平的工資了。不管是沒結婚的還是離了婚的,姑娘住娘家了就是自己家的人,工資收入自然該當老子的管,這就是張父的邏輯以及張家的規矩。在張慧平的頭道婚里,她每月工資固定有三成上交父母作為”贍養費“,張父說,“我不能白養了你吧?”慧平的大姐也是如此,只有二姐,這個最受寵的女兒,不光不用“孝敬”,每月連吃帶拿還能偷偷在張父那得到額外的“補貼”。其實話說白了,在這個三女兩子家庭里,就只有張慧君張慧平兩人每月要“孝敬”。
不光不再扣下張慧平工資,張父突然又極為大方地對陸張二人宣佈,“以後你們錢自己留着存吧,剛結婚的人,也沒什麼家底。”這讓張慧平欣慰了一陣子。當然,張父有辦法減輕自己的“損失”,之後幾年,中午放學回外婆家吃飯的張玲每月必須要交“伙食費”,這“伙食費”怎麼算?就算飯桌上供全家吃的菜的錢。同樣出嫁的張慧娟同樣在家吃飯的外孫何俊卻不用交納任何費用。說他貪財也罷說他偏心也罷,之後幾年,他斂財的手段變本加厲,最終間接地又讓小女兒飽受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