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回 何映霞巧遇張慧平
七月的W市,相當熱。何映霞一手撐着遮陽傘,一手捏着半濕半乾的小毛巾擦汗慢慢朝公婆家走。
快下班時,丈夫陸君來電話說晚上有飯局,叫她自己去公婆家吃飯,再接了女兒回家。她一路走一路想該給公婆買點什麼吃食:大熱天的,買個無籽瓜解暑倒好,無奈公婆家住六樓,一個瓜少說也8、9斤,她何映霞是坐辦公室搖筆杆子的,哪提得起;買熟食滷菜吧,公婆不喜歡說又貴又不衛生,好心買了倒不討好。正想着,水果攤子上剛上市的巨峰葡萄上了眼,顆顆飽滿,翠綠濃紫,看這就有食慾。
何映霞收了傘,說:“老闆,給挑兩掛大點的葡萄。”順便拿傘扇了幾下風。
“哎,你家放心,我屋裏的葡萄個個都大,不大哪能叫巨峰咧?”水果販子是做老了生意,曉得貨好還要口頭好的道理,一邊麻利地揀了兩掛放台秤上,一邊說:“個個水靈,包你家吃了明天還來。水果美容咧,吃了皮膚好!”
何映霞看了看水果攤老闆那風吹日晒的黑黢的臉上爬滿了早衰的皺紋,那不笑還好,一笑皺紋就開了花。“那是,那是。”她一手遞了錢,一手接過老闆裝好葡萄的袋子,就準備開傘走人。
“嫂子...”冷不防聽到背後有人喊,回頭一看,是妯娌伙的弟媳婦--丈夫陸君的二弟陸臣的老婆。再一細看那是面色通紅,雙眼浮腫,兩眼珠子佈滿血絲,極是氣急敗壞。看這架勢,十有**是陸臣叫老婆慪了氣,弟媳婦找公婆告狀來了。
何映霞伸手給弟媳婦擦了擦流到耳根子的汗,一面明擺的明知故問:“是什麼又氣到你了,你看這麼熱的天,又是一身的汗。”畢竟人家夫妻之間,要一開口就說“陸臣又是怎麼把你搞得罪了”,倒顯得像是幸災樂禍。
弟媳婦眼一熱,一手胡亂抹了把眼淚,一手伸到嫂子面前:“那個小biao子跟我對打呀......”何映霞定睛一看,那大拇指包着一圈衛生紙,圓圓厚厚一大坨,足有雞蛋大小,已經被血染紅了,看來是大拇指傷到了。
“哎呀,流這多血,還不去醫院,走,走,快點...”做嫂子的也不理論“小biao子”是誰,“對打”又是怎樣你拳我腳,你來我往,這不是現在該關心的問題。她挽上弟媳婦的胳膊就往醫院方向拉,也顧不上撐傘。豈料弟媳婦不依:“我叫他爸爸媽媽看看,他們的兒子是個什麼東西。藏了個小biao子在屋裏,還跟老娘對着打啊...真是有臉...”一邊罵就一邊哭。何映霞只聽得腦殼發麻,已經看到有不少人饒有興趣的往這邊看,其中幾個貌似是公婆樓下街坊。
“不哭不哭,先去醫院,消毒止血要緊。”何映霞手忙腳亂的擦着弟媳婦滿頭滿臉汗淚混合物,“回來再說啊,回來再說,不急不急”死活拉着她不放,自己也急了一腦門汗。“嫂子...”弟媳婦喉頭一哽“我真瞎了眼啊...又碰到這樣的人...又苕里哈氣的放條白眼狼在屋裏...真是自作孽......”話沒說完人一軟,差點就歪地上。何映霞趕緊把手上的傘啊袋子往水果攤子上一甩,“回頭再來拿。”半扶半架着弟媳婦去了醫院。
何映霞急着送弟媳婦去醫院是有原因的,手傷了要治是其一;家醜不可外揚,公婆又極好面子,趕緊離開這個人多口雜、攤販眾多之地是其二;再來,就是何映霞自己的工作單位就在附近,讓同事熟人看到自己在街上跟人拉拉扯扯的總是不好,碰到口刁的人,說她跟弟媳婦當街大打出手都有可能。
何映霞的父母是知識分子。從小教育子女食不言寢不語;不許說粗話;要講禮貌。小孩子犯了小錯,也不呵斥打罵,罰抄書練字就是了;犯了的大錯,也無非時時提醒:不要忘記,要糾正要改正要知錯能改。
何家父母就是這樣教育映霞和妹妹小霞。姐妹倆成年後,說話也都細聲細氣,從不跟人起爭執逞口舌之快。受了委屈,能想開的想開,太難過了,自己偷偷哭一回也就好了。平日裏,莫說是罵人,就是聽別人罵都面紅耳赤。她這個性極討婆婆歡心--斯斯文文,不多嘴多話。當然最重要的原因裡外都曉得:映霞她爸是W市H區的區長,當官的。放古代,這兒媳可是官家小姐,就算有什麼不滿,也不能全擺臉上,何況映霞為人處世挑不出什麼毛病呢。
相比之下,老二老三的媳婦就遜色了。老三媳婦明裡爸媽喊的親熱,背後一口一個“老不死的”。三個兒子,老三反倒最先結婚,新婚一年摩擦不斷。陸家老太仗着“吃我的飯住我的房受我管”,處處轄制三兒媳;老三媳婦在娘家是么女,打小也不是吃素的,一來二去,油鹽不進,硬的軟的都不吃。打定了主意,懷着3個月的身孕拉着老三--陸民搬回娘家住。逢年過節的來吃頓飯,拉着陸家老倆口的手說“爸爸媽媽保重身體”,親熱的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不愉快一家團聚其樂融融。心裏只怕巴不得老的快點死,那三室一廳的房子,還指望着呢。
老二媳婦倒勤快賢惠,洗衣作飯抗煤氣買米,臟活兒重活兒都來得。可惜是個二婚頭,離了一次婚不說,還帶了個六歲的丫頭嫁進來。如今,丫頭都初中畢業了,也沒改姓。老二兩口子早幾年也是打算領指標再生一個,是男是女都疼,都是自己的兒。陸老太發話了:你們要生可以,我是不帶小孩了。才把微微帶到上幼兒園了,你們也叫我休息下,讓我多活幾年享幾年清福。也沒指望你們孝敬我跟老頭子,就想着我們年紀大了,少給你們操點心。二兒媳娘家哥哥也才生了姑娘,爹媽照顧孫女還忙不過來,哪有管外孫的理?再說中國千百年的傳統“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夫妻倆一致決定不生了,就把丫頭好好撫養長大。二兒說“喊我爸爸,就是我的姑娘”。二兒媳說“養父比生父親,她以後會記得你的好,要報答你的”。
丫頭七歲,記事了。但是還不曉得為什麼爸爸不在了,現在要喊這個人爸爸。二兒媳婦說這個爸爸好,會帶你去公園玩,跟你買漂亮的衣服,買好吃的東西。丫頭想了想,說我還是要自己的爸爸。二兒媳耐心教導:那個爸爸不好,總是打你罵你;這個爸爸好不打你也不罵你,還很喜歡你。頓了頓,說我要跟他結婚了,你以後要喊他爸爸。丫頭又想了想,看到自己的媽滿臉的期待,說,好。二兒媳心頭一喜。丫頭又加了句:“只要你高興。”
就這樣,陸家二兒媳帶着丫頭進了陸家門。
陸臣告訴丫頭,那個爸爸是假的,當年我跟你媽好上了,你外公不同意。你媽媽肚子大了,見不得人,只好跟那個爸爸結婚把你生下來。現在外公同意了,你媽媽就帶着你回到我這裏。我才是你爸爸。
丫頭似懂非懂,看了看自己的媽,問:“真的呀?”
“真的!”陸臣拍着胸說。陸臣老婆--張慧平直奔主題,“以後你要聽爸爸媽媽的話。”
陸家老太不搞這些“善意的謊言”,一日家中無人,她直接開門見山:“張玲,你雖不是我們親生的孫女,我們也沒虧待你。微微有什麼吃的穿的,你也沒少。你要曉得知恩圖報...我們家都是文化人,是大學生。你以後也要上大學,不能丟了我們家的臉。你看看...”她扯扯丫頭的衣服;“你哪兒穿過這好的衣服,還不是跟着你媽到我們家了,才穿的起...”
玲玲反駁:“我有,多的是。我姐姐有很多好看的衣服,穿不下了都留我的...”陸老太揮手打斷玲玲的話:“那都是舊的,破的!別個不要的才給你!以後你在這裏排老大,不消把以前的姐姐妹妹放這裏說,我們也不認得...哪來的姐姐...”
她心想話也說明了,小孩子再哄幾下也沒什麼事,於是從五斗櫃抽屜拿了幾塊餅乾遞給她:“給你吃。”玲玲哪見過這陣仗,又從來沒人跟她說這樣的話,何況陸老太那擲地有聲的帶魯地口音的普通話,跟自家祖母綿軟柔和的W市郊區鄉音相差太大。一驚一怕,眼淚眼見的就滴下來了。勉強接過餅乾,哪還有吃的情緒。
陸老太哪會想到這小孩是又羞又驚又怕哭了,還當是被自己一席話感動了。越發得意,繼續高談闊論,演講自己全家的光輝歷史,從她老倆口早年如何在W市站穩腳跟到她的大兒子如何上山下鄉艱苦學習考上大學,如何娶了區長的姑娘做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