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遺失的東西

九天之上，天河之畔。

一個相貌極其精緻的白衣女仙，愣愣的望着流淌的星河，默默無語。

其實，你只要仔細點，就能發現這個女仙的眼睛已經失去神采，暗淡無光，她是個盲仙。

為什麼天庭上會有盲仙，玉帝不會告訴你答案，因為就連他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為什麼他的女兒，太白星君，在五百年前忽然失去光明！

這是天庭里眾仙們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的心上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着七色雲彩來取我……”太白星君望着西方，灰暗的瞳孔中一絲火光掠過。

那是星河裏的流星。

璀璨的星河不時有倔強的流星高高躍起，洶湧澎湃的沖向地面，用最後的生命激起絢麗的火花，一閃即逝。

是對地面的不滿，抑或是對同旁的不屑？

太白星君似乎略有所感，伸出潔白如玉的手，輕輕一劃，流星緩緩從地面升起，回到星河之中。

不久后，它們依然固執的飛出星河，無怨無尤的直擊地面。

為什麼它那麼傻呢？難道不知道生命的可貴？！

太白星君正要再給它一次機會，伸出的手卻被一個衣着華麗，氣度雍容的紫衣中年人緊緊抓住。

“放棄吧，女兒，無論你再給它多少次機會都沒用，它仍然會脫離星河，撞擊地面，這是它的宿命！”

她沒有回答，抽出手，仍舊對着星河輕輕一劃，讓所有流星歸位！

“難道沒有人能反抗宿命？”太白收回手，淡淡的問道。

“沒有，”中年人忽而滿臉感慨，“這是天數，就算你強如三清聖人之流也無法反抗宿命。”

“那些叫囂着反抗宿命，掌握命運的人，其實是將自己推向宿命輪迴的深淵，那些本該別人承受的傷害和責任，全部壓在他們自己身上，而他們得到的，僅僅是自欺欺人的精神滿足。”

“也許很多年後，那些被他守護的人都不再記得他。”

“按你這麼說，人一生出來就應該混吃等死，為何要修仙，為何要考取功名，為何要奮鬥，這些都是放抗宿命的行為。”太白不屑的反駁。

“是的！天數便是如此，生老病死，宿命輪迴。但天數之下，還有人數。放抗宿命是為了心中的信念，為了七情六慾，即使魂飛魄散又如何！”氣度沉穩的中年人，忽然露出一縷極其飛揚瀟洒的笑容，桀驁不馴，不可一世！

“情？！你竟然說情？！！每一部修仙功法裏，有哪一部不是拋棄七情六慾才能成功？！每一次渡劫飛升的人，又有哪一個不是毫無人性的冰冷雕像！？”

“你現在竟然說是為了七情六慾，因為你的一句話，雷劫中死得最多的就是情劫！因為你的一句話，天庭已經是一片歌舞昇平的人間荒漠。”太白瞬間失去往日的從容，歇斯底里的大吼道。

“五百年前，因為天庭來了個有血有肉的弼馬溫，我本以為他能為天庭注入一絲生機活力，卻沒想到你竟設計陷害於他！”

紫衣中年人聞言一愣，嘴角不自覺的抽動了一下，眼神忽然變得渙散，沒有焦距。

良久，他才回過神來，苦笑的搖了搖頭，忽然，他伸手朝不遠處一指，那裏有一群人圍着八仙桌喝酒。

本該很熱鬧的氣氛，卻顯得異常生疏飄渺。

“你不覺得那些仙人無憂無慮的生活在這裏很幸福嗎？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用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計較，不用為生老病死長吁短嘆。”

“這裏是凈土，沒有紛爭，沒有喧囂，沒有壓迫……”

“沒有人性，沒有思想，沒有靈魂！”太白尖酸刻薄的諷刺。

“笑話！人性？思想？靈魂？？”

“當他們選擇修仙，選擇長生不老之道就應該了解遲早會有這麼一天！”

“人生不過百年，你可以談人性，可以玩思想，可以有靈魂，但千年呢，萬年呢！？”

“還談人性，累不累啊！”

“要不要過去問問他們，你們願意放棄仙界的生活，去過下屆有靈魂有人性的日子嗎？！”

“歌舞昇平的人間荒漠難道不好嗎？長生不老的靈魂樂土難道不好嗎？！啊！”

中年人狂笑道，美髯隨風飛舞，漸漸的，笑着流了淚，大手猛然一揮，星河中所有流星全部相互爆裂，煙花般的火焰在空中悄然綻放。

“如果天庭都是這樣，那我不要長生不老又如何，不做神仙又何妨？”太白高傲的仰起頭，天河河畔的風拂過三千青絲，驕傲得不可一世。

其實她何嘗不知道命運不可反抗，但她不甘心，她不認輸，她要找一個人，因為有一件東西遺失在那個人身上。

那件東西對她很重要。

太白星君滿世界尋找那個人，卻怎麼也找不到。

直到有一天，她在月宮遇到了嫦娥。

“你要找一個人？”嫦娥慵懶的卧在床沿，彷彿全身都沒有骨頭，碰一下就會軟掉，晶瑩修長的玉指撫摸着玉兔，很輕，很柔，就像她的聲音一樣飄渺。

太白默認點頭。

“因為你遺失了一件東西在那個人身上？”

太白愣了一會，她不知道為什麼嫦娥會這麼清楚，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其實，要找一個人很簡單，但是我怕你找到他之後，卻發現那件遺失的東西不見了。”

“會嗎？”太白疑惑。

“不會嗎？”嫦娥拋開玉兔，攏了攏一縷垂在額前的烏黑秀髮，有那麼一瞬間，太白覺得嫦娥跟天庭中所有的人都不一樣，具體是什麼不一樣，她也說不出來。

就像……就像一個人，不像那些冰冷的雕塑。

“我可以教你一個法子，讓你找到那個人，並且找到遺失的東西。”嫦娥拍了拍玉兔，讓它自己去玩，隨後站起身子，邁着輕盈優雅的步子走向窗格，從這裏往下看，那裏有吳剛在不知疲倦的砍着一顆永不倒塌的桂樹。

“是什麼？”太白忍不住脫口而出。

直到現在，太白才明白為什麼玉帝要將月宮設為禁地，禁止天庭所有神仙出入，原來月宮不可怕，可怕的是嫦娥蠱惑人心的話，即便明知道前方兇險黑暗，仍然無法拒絕。

“世間萬物生靈，從出生起就有一種特殊的氣味，這種從靈魂里散發的氣味每個生靈都不同，你要找的人也有。”

“不過，我要提醒你，這個法子只能相信自己的靈魂，不能再相信眼睛，眼睛會欺騙你，靈魂不會。”

“眼睛可以造假，就算一個一模一樣的他站在你面前，他的身上，也絕對不會有你遺失的東西。”

嫦娥說完這話，吳剛砍樹的聲音忽然突兀的停頓了一會。

後來，太白答應了這個法子，作為交換，她把眼睛寄存在嫦娥那裏，開始用靈魂去接觸這個世界，去尋找那個人。

還有一件奇怪的事，從那以後，太白再也沒見過吳剛，再也沒在月宮中聽到砍樹的聲音。

雖然眼睛看不見世界，但能看清人心，天庭里沒有那個人，哦，不！在天庭里，太白感覺不到人心，歌舞昇平的心靈荒漠。

所以，太白星君去了一趟人間。

在那裏，因為看不見東西的太白，受到很多白眼和譏諷，但她沒有放在心上，相反，她還很高興，因為這就是所謂沾染了人間煙火味，人心的味道。

還是沒有那個人的味道。

太白繼續尋找着，一路上有好的、壞的、善良的、邪惡的、同情的、謾罵的，那一粒粒塵世煙火味將涉世未深的太白星君，熏得有些迷離，再也分不清好和壞，美和丑，光明和黑暗，似乎這個世界並不是只有二元論。

有一天，她遇到一個跟她一樣的殘疾人，那種味道很熟悉，就像那個人，又不像那個人。

那是一個四肢全無的男子，太白星君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時，他正在酒樓喝酒，別問太白為什麼會知道，因為通常，神仙都有靈覺。

出於好奇，太白坐了過去。

“你好，能坐下來嗎？”

那人點了點頭。

“為什麼你還在堅持活着？你不覺得累嗎？”

那個人忽然停住喝酒，緩緩的側過頭，盯着太白星君看了半晌，聲音沙啞道：“因為我比你快樂，我能看見東西。”

“這也算理由？”太白大愕。

“為什麼不算？”

“那你怎麼不跟其他人去比？”

“我為什麼要跟他們比？我活我的，他們活他們的，都是活着，他們能堅持着活着，為什麼我不能？！”

太白星君第一次覺得，人的思維觀念是這麼的奇怪，明明很在乎別人的目光，卻又偏偏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明明不夠實力登上高峰，卻偏偏還要踩在別人的肩膀上，俯視別人的傷疤！

固執矛盾得讓人無法理喻。

而這些固執的心，恰恰是那個人的味道。

“如果我給你一雙手和一雙腿，讓你過回平常人的生活，你願意嗎？”太白拋出讓人無法拒絕的誘餌。

那漢子坐在椅子上半晌未動，碗裏的酒全灑在衣襟上，不過他似乎習以為常，片刻之後，他才認真的凝視着太白，語氣不穩。

“你說什麼？”

“我說，給你一個正常人的身體，你願意去過平凡人的生活嗎？”太白有些得意，也有些失落，果然不是那個人，那個人不會接受任何人的饋贈，無論那是善意的，或者是惡意的。

那漢子想了很久，忽然發問道。

“如果，給你一雙眼睛，去過重返光明的日子，你會願意嗎？”

“我……”太白頓時語塞。

她發覺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如果在四百年前，她一定會，但現在，她習慣黑暗，習慣用心去捕捉靈魂中散發的味道，她不知道是否還有勇氣回到那個擁有光明的日子，又或者，她不知道當光明重現后，是否有勇氣繼續這樣適應黑暗的生活。

“既然你都不願意，又何必來問我？”漢子笑了，從靈魂深處漠視命運的眼神，太白看得到。

太白沒有再說話，那個漢子也沒有說話，喝完酒之後，挪動着身子走了。

他不需要任何人幫助，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就像那個人一樣，但不是那個人，如果是那個人，他不會說，只會用實際行動來表達一顆拒絕的心。

其實，黑暗並沒什麼不好，沒手沒腳並不是活不下去，一顆強者的心，不是去反抗或者征服宿命，而是去享受命運，享受宿命的輪迴！

忽然，太白彷彿記起那個人的名字，自稱美侯王的齊天大聖孫悟空，其實，在太白心裏，他只是個弼馬溫。

好像，遺失在他身上的那件東西又忘記了。

恍惚中的太白，似乎聽到紫衣中年人開口說話。

“明天哪都不要去。”

“哦。”太白淡淡的回應。

“聽到了嗎？！”玉帝對太白的淡然耿耿於懷，不顧儀態大吼。

“聽到了。”

聽到肯定的答案，玉帝鬆了一口氣，想想又忍不住重複確定問道：“那你明天還會出去嗎？”

“會。”

太白星君抬起頭，空洞灰暗的眸子，笑得很飛揚。

————————————————————

————————————————————

PS：兩章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