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從歷史看人物——以劉邦和朱元璋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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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歷史看人物——以劉邦和朱元璋為例

一、中國史學缺少活生生的“傳”

在談劉邦、朱元璋之前,我想先交代史學上重要的“人物傳記”問題。中國史學在世界上是很發達的,很少有其他國家的史學系統有我們那麼長,那麼完整。二十四史有紀、傳、表、志四個部分:紀,是一個划年代的表;志,是專門史;表,是用表格一目了然的方式來講一些事;傳,是依據歷史人物的事迹來反映一個時代的事情。其中,最重要的是傳,人物傳記在中國史學占很重要的位置。但到了近代,人物傳記非常稀少,而且能讀的好傳記更少,其原因何在?

中國史學裏的傳記,早在《春秋》和《左傳》中就可見到。它們在敘事中插入人物描寫,尤其《左傳》裏的人物,寫得活靈活現,有些是呼之欲出。《左傳》的姐妹篇《國語》,其作者好像就在床底下聽話似的,人家半夜裏的談話他都知道。但中國史學並沒有因此形成一個獨立的傳記體裁。

《左傳》和《春秋》關係密不可分。《春秋》最注重人物的褒貶,也就是評定人物在歷史上的地位,以及在中國的道德標準、道德系統中,此人物究竟是好是壞。這一特定的功能,為史學的傳記造成很大的困擾,使中國文化中多了一種刻板印象。用今天的話講,人不再是個“人”,人是個臉譜,就像京戲裏的臉譜。看戲台上的臉譜,忠奸分明,關公是紅臉,曹操是白臉,蔣干是個小花臉,諸如此類。褒貶使得《春秋》的《谷粱傳》、《公羊傳》,把許多本來不是褒貶的句子,解釋為褒貶,甚至做誅心之論。某人並沒有那個動機,但《谷粱傳》、《公羊傳》給它一個動機,再在動機上判定此人在歷史上做了或對或錯的事。一言之褒,給他一個獎章跟光榮;一言之貶,把他抓到包公的虎頭鍘、龍頭鍘上鍘一刀。中國史學,不僅拿歷史當鏡鑒,還把它當作裁判。在中國史學傳統內,歷史學家是永恆的裁判者,其裁判可永遠流傳。歷史學家有做判斷的使命,而且這個判斷是依據個人的主觀做出來的。

這套做法,到司馬遷有一點改變。司馬遷寫《史記》,不僅是寫文化的通史,還要寫當時那個時代他一生所體會的事情。《史記》裏寫了許多非常逼真的人物和他們的性格,從中可看到極好的人物描述,如項羽在垓下之圍,眼睛一瞪,大吼一聲,“人馬俱驚,辟易數里”。這明明是誇張敘事,人可以倒退幾里路,但馬絕對不行,非摔跤不可,可是經司馬遷這麼一寫,活靈活現。

另一方面,司馬遷在寫《史記》的時候,依他的判斷把人物歸為一類一類,刺客是刺客傳,遊俠是遊俠傳,做買賣的是貨殖傳,打仗打得好的是一種傳,打得不好的是一種傳。同樣是做官,有一類官是循吏,有一類官是酷吏。這種分類法,叫類傳或列傳,不是一個人的傳,而是一堆人的傳。司馬遷開創了二十四史的重要傳統,二十四史的列傳比個人傳要多得多。同時,司馬遷的傳里常有他的評語——“太史公曰”,後來的二十四史也有贊。這個贊,不一定是讚美,是評語的意思。有評語,就等於斷定一個人在歷史上的價值、地位。也就是說,太史公寫當時的事,繼承了《春秋》的褒貶,其歸類的辦法也與中國政治上的謚法有相當大的關係。從周代開始,除了頭兩個王,每一個王死後,大臣們以其一輩子的所作所為,公決給他一個周什麼王,如定王、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等。謚法和褒貶是分不開的,分類傳統和褒貶傳統也有互通之處。於是,歷史人物的個性、特徵都定性了,一類一類,不再是活潑潑的人,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刻板印象。整個二十四史,只有在《史記》和一部分《三國志》裏,能看見活潑潑的人,原因是什麼?因為事後修史。司馬遷修的是當時史,將當時的所見所聞,直接的印象和聽聞寫下來,這和隔一個朝代、幾個皇帝才修史,引用官書資料或收集民間資料拼湊起來是不一樣的。今天,因受到中國傳統的束縛,很難寫出一個活生生的傳。

文學和傳記合併起來,叫“文學傳記”或“傳記文學”,在那裏才看得到接近“活人”的傳。台灣有一個雜誌叫《傳記文學》,憑心而說,幾十年《傳記文學》裏所收的文章,真正把人物寫活的很少很少,因為我們一直沒有把史學的人物傳記傳統充分建立起來。

二、西方史學更注重私秘材料

倒過來看西方史學。西方史學,論發達和漫長的延續都不如中國史學,但在傳記方面,西方史學有幾個重要貢獻,斷斷續續地留下了一些傳統。希臘的公共生活是靠講演來表現,因而修昔底德(Thucydides)寫的希臘古代歷史,是把當時當地的長篇講演記錄下來,在沒有錄音機、錄音筆,也沒有照相機的時代,這種文辭的表現把講演的風采活生生地記錄了下來。羅馬的普羅塔克(Plutarch),把他認為自古到當時重要的英雄都記錄了下來,他部分接受了《荷馬史詩》中對特洛伊英雄的描述特色,對人物的身體特徵花很大力氣去描述。反觀中國史書,對人物身體特徵的描述就不太像“人”,例如:夏禹重瞳,我問過眼科醫生,眼科醫生說這是白內障;劉邦隆準高鼻,中國人鼻子再高也高不到哪裏去;孔子頭上扁下去,中間凸一塊,可能難產的後果。中國史學家對人物physicalcondition(體貌特徵)的真正面貌,描寫很少。如果叫中國史學家形容我,他們不忍心用太壞的字眼,但事實上我的外形是很糟糕的。

西方史學這種對人物的描述,到晚近有大轉變。心理學家Erik

Erikson的兩部名著,一部是寫馬丁?路德,一部是寫甘地,都寫得活靈活現。ErikErikson不只寫了上述兩本書,但這兩部書寫得確實非常精彩。ErikErikson是心理學醫生,他用心理學家的方式來分析人物,描寫的不是physicalfeature

(體貌特徵),而是內心。他特別重視人從不認識自己到認識自己的過程——慢慢進入社會、小學,和其他人來往。他接受弗洛伊德的觀點,認為人到十四五歲的春情發動期,此時期性的問題對人的性格形成有很重要的影響。他根據觀察,認為認同危機對人的性格有很大改變,而性格影響行為,行為也影響性格。

從ErikErikson以來,西文的傳記文學非常盛行,也確實寫得非常好。我們發現寫得好的都不是歷史學家,而是專業寫傳記的,比如美國Barbara

Tucker寫的傳記,把人物寫得非常生動。這些西方的傳記文學家、史學家,多多少少有個重要的條件,就是大量引用私秘文件:日記、書信、談話、訪問、鄰居及親戚朋友的記載,其中最重要的私秘文件是書信。近代西方史學傳記上的篇幅,遠超過中國歷史中傳記所佔的比例。西方史學傳記所佔的位置,甚至與典章制度、事件鼎足而立。典章制度和事件,大都被史學家寫成專篇論文,但一般人看歷史,無法看專篇論文,要靠歷史人物傳記作為理解歷史的角度。也就是說,一般老百姓的歷史理解,是從傳記中得來的。假如今天沒有金庸,很多人不知道中國西南角上曾經有個大理國;很多人不能理解宋朝不是一統天下,而是5個國家同時並存。

三、重友情、薄親情成就了劉邦的偉業

拿西洋的傳記傳統和中國比較,我要說的是:中國的紀、傳、表、志實際上已經終結,我們已轉向西方的傳統。西方史學傳統以人為主角,並解釋歷史人物為何有如此的作為。今天我挑了兩個歷史人物作為例證,一是劉邦,一是朱元璋。我挑劉邦,因為太史公留下了生動的描述,以致我們對劉邦的生平、性格、家世、經歷,要比別的皇帝清楚得多。朱元璋為他自己留下了記錄,他對做皇帝以前的家世、經歷,有不避嫌、不避諱且相當真實的闡述。兩份資料,雖不能和西方傳記的私秘文件相比,但仍可用。劉邦、朱元璋兩人,創造了朝代,影響了朝代的作風,我覺得拿這兩個人來比較,可以看出一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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