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馬戲團來了
那天晚上,我們都睡在一間房屋裏,他們把我綁在桌子腿上,我裝着睡著了,他們也就放心睡在木板床上。
夜半時分,可能是夜半時分,因為我看到月亮偏西了,月光透過頂窗,斜斜照進房屋裏,讓房屋裏的一切都顯得影影綽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我決定逃出去。
我雙手掙扎着,想解開捆綁着身體的繩子,可是繩子綁得很緊,我的手臂勒得生疼,綁在桌子腿上的繩子紋絲不動。後來,我想出了一個好辦法,我努力彎下脖子,嘴巴湊近了腋下的繩子,然後用牙齒咬着繩子。
繩子因為綁得很緊,所以顯得很硬,我咬了好久,才把一根繩子咬斷了,眼冒金花,脖子也累得快要斷掉了。一根繩子斷了,其餘的繩子都脫落了,掉在了地上。
我悄悄地爬起來,抽掉門閂,爬出了房門,他們毫無察覺。遠處傳來了狼叫聲,我心中一哆嗦,後來一想,我寧肯被狼吃掉,也不要被他們賣掉,所以,我就大着膽子走到了院門后。
院門后靠着一張鐵杴,我把鐵杴拿在手中,準備一會出門的時候帶上,這樣遇到狼,就能夠給我壯膽了。
院門有兩道門閂,我抽開了這兩道門閂,然後拉開院門,突然,門扇上方的銅鈴鐺發出了刺耳的響聲,噹噹當,噹噹當,聲音在這暗夜聽起來異常響亮。房間裏傳出了一個男人的吆喝:“誰?幹什麼?”我不敢搭話,扛着鐵杴狂奔而出。
我只跑出了幾十米,就被後面的人追上了。他們拎着我,把我扔在了院子裏。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一頓毒打。
我從一名土豪少爺,變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那天晚上,我嚇壞了,爬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全身顫抖,誰在後面踢了我兩腳,他叫喊着:“叫你跑,叫你跑,現在你咋不跑了?”然後,更多的腳踏在我的身上,那種鈍痛讓我差點昏了過去。
後來,我聽見一個人說:“甭打了,打壞了就賣不出去了。”
我從出生開始,就沒有受人打過。王細鬼雖然極度吝嗇,但是他對人不壞,也從來捨不得打我,至於家裏其餘的人,都叫我小少爺,誰也不會打我的。然而自從這夥人販子騙來后,我就被他們打了好幾次。我的眼中充滿了淚水,但是我不敢哭出聲來,我擔心又招來他們的拳腳。
三天後,他們帶着我來到了一個叫做劉家莊的村子,劉家莊在一座山溝的溝底,四面都是高山,我不知道他們把我賣了多少錢,我只知道買我的那家人是一對中年夫妻,男人叫劉根和,女人叫雷彩鳳。他們活了半輩子,還沒有一個孩子。
劉根和是一個極為窩囊的男人,他在家裏連一個屁都不敢放,有一天夜晚,他們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惹得雷彩鳳不高興,雷彩鳳就一腳把劉根和踢到了床下,劉根和一句話不敢說,他就在床下蹲了一夜。
劉根和和雷彩鳳說話的時候,從來都是低聲下氣,雷彩鳳臉色一變,他就一句話都不敢說了。相反,雷彩鳳和劉根和說話,從來都是橫眉冷對,嘴上還要罵罵咧咧。聽說雷彩鳳是村莊裏最厲害的女人,有一次他和村子裏一個男人罵架,她撲上去一把捏住了那個男人的下-體,把那個男人捏昏了過去。
我落在這樣的家庭,肯定不會有好日子過。
農村中有道風俗,誰家沒有孩子,如果找個娃引子,那麼第二年就能夠生孩子。我就是那個娃引子。
我在這家生活了一年後,雷彩鳳果然懷孕了。雷彩鳳沒有懷孕前,本來對我就不好;她懷孕后,對我更是變本加厲。大冬天的,她讓我出去打柴,我的棉鞋又破又爛,是鄰居的老爺爺看到我可憐,把他孫子穿剩的棉鞋送給我,棉鞋已經露出了腳趾頭。我就穿着這樣的棉鞋走在雪地里,渾身像被針扎一樣。農村的冬天是清閑的季節,村子裏閑逛的人看到我這個樣子,他們說:“彩鳳是想吃娃的肉了,這種天氣還讓我出門打柴。”
我的雙腳都被凍裂,滿是凍瘡和裂口,我回到家中,看到雷彩鳳坐在暖和的棉被裏,我不敢吭聲,又一瘸一拐地去幹家務活。
孩子生下來后,雷彩鳳對我更不好了,她動不動就對我大打出手。只要她心情不高興,就把怨氣發泄在我身上。有一次,他抄起鐵杴,一掀鏟在我的大腿上,血流如注。劉根和抓起一把塵土,給我止血。鄰居看不過眼,就跑過來說:“彩鳳,你甭這樣打娃,那也是一條人命。”雷彩鳳大罵鄰居:“關你屁事,我管教我家的娃,又不是你家的娃。”
雷彩鳳用鐵杴鏟下的傷疤,至今還留在我的腿上。
那時候,我還沒有想到過逃跑。劉家莊不好,但畢竟是我的落腳之地,我想跑,也不知道跑到哪裏。我爹王細鬼已經傷透了我的心,我不願意再見到他。而且就算我想跑回家中,也不知道家在哪裏。
我逃離劉家莊,已經到我十歲的那一年。那一年,村子裏來了一家馬戲團。
馬戲團一來到村莊,就把銅鑼敲得哐哐響,村莊裏平時難得來個外人,所以,鑼聲把全村的人都給引出來了。馬戲團在打麥場安營紮寨,豎起了兩根高高的木杆,木杆的頂上用繩子連着,一隻猴子輕捷地爬上木杆,在繩子上蕩來蕩去,繩子下站立着一群孩子,他們看着猴子,拍手大笑。
我也來到了打麥場邊,想去繩子下觀看,但是雷彩鳳踢了我一腳,她說:“你看什麼看?回去把老娘的衣服洗了。”
我不敢反抗,就回到家,把雷彩鳳又餿又臭的臟衣服放在木盆里,然後端着來到村外的小河邊。小河邊有一棵皂莢樹,村裡人每次洗衣服的時候,就從樹上摘下兩顆皂莢,放在浸濕的衣服上,用棒槌敲打,皂莢的汁液進入衣服裏面,就能夠把衣服洗乾淨。皂莢起的就是肥皂的作用,那時候沒有肥皂。
小河距離打麥場並不遠,我能夠聽到隨風送來的鑼鼓的聲響,還有孩子們歡天喜地的笑聲。我從沒有看過馬戲。但是聽到那些笑聲,我知道馬戲一定很好看。
我把衣服洗完后,端着沉重的木盆來到了村莊裏,村莊裏空無一人,人們都去打麥場觀看馬戲去了,家家門上掛着一把銅鎖。路過劉大戶家的時候,我突然看到有一個人從劉大戶家院牆裏的桐樹上跳到了牆頭,我知道遇到了小偷,不敢聲張,趕緊躲在了村道邊的露天廁所里。
村莊各家各戶的廁所都蓋在院牆外,廁所的牆壁是用土胚搭建的,土胚和土胚之間有縫隙,我從縫隙中間看到那個小偷沿着劉大戶家的院牆走到了門前的一棵槐樹上,然後順着槐樹溜下來。
等到小偷走遠了,我才敢從廁所走出來。這個小偷真聰明,知道劉大戶家富裕。劉大戶是我們村子裏最有錢的人,全村僅有的兩匹騾子,都是他家的。這個小偷也真會挑時間,剛好遇到全村人都去看馬戲,村莊裏沒有一個人,他偷了一個放心。
我回到家中,把濕衣服晾在木棍上,然後也來到打麥場,想好好看場馬戲。可是,我剛剛來到打麥場,就被雷彩鳳看到了,她抱着她的崽子,怒氣沖沖地走到我的跟前,說:“你個小狗崽子看什麼馬戲,你看得懂嗎?去打豬草去,打不滿一籠,就別回來。”
我們家餵養者一頭黑豬,黑豬有幾個月大,我每天都要打豬草給它吃。平時打豬草的時候,都是和村中的小夥伴,可是今天馬戲來了,小夥伴都不去打豬草了,他們都來看馬戲,而雷彩鳳卻還讓我打豬草。
我不敢辯駁,只好離開了打麥場,回到家中,操起鐮刀和糞籠,準備出門。臨出門的時候,我把一口痰吐在了雷彩鳳剛剛洗乾淨的衣服里。
我們經常打豬草的那個地方叫烏鴉窩,那是一座山崗,因為山崗上有很多烏鴉窩,才有了這個名字。烏鴉窩的草很多,割也割不完,所以我今天也來到了烏鴉窩。
站在烏鴉窩上,能夠看到遠處的村莊,和村莊外的打麥場。我看到打麥場的馬戲已經結束了,全村人陸陸續續地各回各家,馬戲團的人把他們的工具搬上了兩輛馬車,然後吆着馬車離開了村莊。
我們村莊通往山外只有一條道路,那條道路狹窄得也只能通過一輛馬車。我看着馬戲團的馬車愈來愈遠,遠得幾乎要看不到了。突然,我有了一個想法,跟着馬戲團逃出去。
我把糞籠扔在黑窟窿里,手拿着鐮刀,跑下烏鴉窩,追上那條通往山外的小路。
馬戲團的馬車跑得飛快,馬車行駛在鄉間的小路上,就像一葉扁舟行駛在粼粼的波浪中,我明明看到他們就在前面,可是追了一段路程,就被他們甩出了很遠。我追得氣喘吁吁,好幾次都萌生了想要回村莊的念頭,但是我又不能回去了,因為我把糞籠丟在了深不見底的黑窟窿中,要是我空手跑回去,雷彩鳳肯定會打斷我的腿。
沒有別的退路了,追!
馬車進入了盤山小路,慢了下來,我追到山下的時候,它到了半山腰,可是等到我追到半山腰的時候,她肯定已經到了山頂;等到我到了山頂的時候,它絕對就到了那邊的山腳下。照這樣追下去,我肯定永遠都追不上來了。
我想了一個辦法,抄近路。
我沒有上山,而是沿着山腳斜插過去。山腳下沒有路,我在灌木叢中跑着,跑着跑着,就遇到了叢生的荊刺,無法通過,多虧我帶着一把鐮刀,剷除了一條小徑。本來我拿着鐮刀是用來防狼的,沒想到現在派上了用場。
圍繞着山腳還有很多溝坎,溝坎雖然不寬,但是很深,丟一塊石頭下去,半天才能聽到迴音傳上來,這可能是哪次大地震的時候留下來的懸崖。我退後幾步,然後奮力跳過去,好幾次只差一寸就會掉落懸崖下,我回頭看着深不可測的懸崖,驚出了一身冷汗。
山腳下還有一條河流,河流的水都是從山頂上流下來的,非常清,也非常涼,我走下去后,感覺腿肚子都在抽筋。過這條河流的時候,耽擱了我很長時間,因為水流太大了,我好幾次都被水流衝倒了,多虧勾住了岸邊斜伸出來的樹枝,才沒有被衝到瀑布下。
終於來到山的那邊后,站在了盤山小道上,突然看到馬車駛過去了。我伸着手臂,對着馬車大喊大叫,想讓他們停下來。我看到車廂里伸出了一顆人頭,但是它不但沒有停下來,反而鞭子一聲脆響后,馬車跑得更快了。
奇怪,馬車看到我,為什麼沒有停下來,為什麼要跑得更快?
下山依然是盤山小道,這邊的山路比那邊要長得多。我沿着山脊一直跑過去,終於跑到了小路上,攔在了馬車的前面。
馬車過來了,停住了,馬車上走下了兩個人,他們手中拿着木棍一樣的東西,怒氣沖沖地向我走來。我忐忑不安,非常驚恐,我不明白一個小孩子攔住他們的車,他們為什麼要動這麼大的肝火?
他們中的一個人用棍子指着我問:“幹什麼的?為什麼攔車?”另一個人的眼睛向我的兩邊張望。
我在追趕他們的時候,一點也不害怕,但是現在看到他們這個樣子,我害怕了。我又沒有對他們做什麼,他們幹嘛要對我這麼凶?
我可憐巴巴地說:“帶上我吧,我什麼都會做。”
問我話的那個人用棍子尖挑着我的下巴問:“你們幾個人來?”向我兩邊張望的那個人,還在繼續張望着,他們如臨大敵一般。
我說:“我只有一個人。”
手拿棍子的人接著說:“你要敢說謊,老子先扭斷你的脖子。”向我兩邊張望的人說:“再沒人了,就他一個人。”
手拿棍子的人換了一張面孔,他用平靜的語氣問:“為什麼要跟我們走?”
我說:“我再不走,我后爹後娘會打死我。”
手拿棍子的人笑了,他們不再理會我,兩個人坐在了車轅上,一邊坐一個。一直沒有說話的那個人手中多了一根長鞭,一聲鞭響,馬車又開始跑起來了。
我站在愈來愈暗的天光中,看着漸漸遠離的馬車,心中充滿了恐慌,不知道該怎麼辦。後來一想,到了這一步,是溝是懸崖都要跳下去,就跟在馬車後面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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