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遺言(改)
用過了朝食,丹菲囑咐劉玉錦安生呆在屋裏不要亂跑,自己則溜出去查看情況。
城裏與昨日比,似乎好了點,路上可見漢人百姓的身影。丹菲攔下一個老漢,問到今日平民已可以進出城,只是都要經過盤查。丹菲不用老漢提醒就知道,門衛要是見到兩個小娘子獨自出城,不抓去**才怪。
於是丹菲在回劉家的路上順手從一具少年人的屍身上剝了衣服,回去后丟在劉玉錦身上,要她換上。
劉玉錦見衣服上有血跡,被蛇咬了似的把衣服丟開,“這這……這是死人的衣服,是不是?拿開!我不要穿!”
丹菲冷冷掃了她一眼,道:“不穿也行。那麼我們分開走,各走各的。你要是被蠻子抓去了,也別拖累我。”
說罷就朝外走。
“別!阿菲別走!”劉玉錦撲過去抱住她,可憐兮兮地含着淚,“我……我穿還不行么?”
劉玉錦折騰了許久,才換好衣服,束起了頭髮。丹菲看着她梳得一絲不苟的髮髻,皺起了眉,抬手就把她頭髮揉亂了,又從地上抓了枯草和泥巴糊了她一頭一臉。
“阿菲……你做什麼?”劉玉錦眼角掛着淚。
“你有無腦子?”丹菲叱道,“揚着一張小白臉,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女娘?”
劉玉錦畏懼她,又依賴她,只好一切都聽從她的吩咐。姊妹兩人扮作小乞丐,在劉氏夫婦的墳前磕過頭后,終於離開了劉家。
屠城過後,滿城屍體堆積,整個蘄州猶如鬼城。除了倖存下來又匆忙逃離的難民,街上就只有挨家挨戶收屍的腳夫。
兩個腳夫拖着屍體丟到堆滿死人的車上,拉着朝前走。其中一人忽然道:“奇怪?車怎麼重了許多?”
另一人嚇了一跳,低聲叫道:“什麼重了輕了的,別說晦氣的話!”
“可我記得先前車上沒這麼滿……”
同伴朝他腦子拍了一巴掌,“你還想不想活了?早和你說了,這時候看到什麼都別亂說!”隨即朝車上不停作揖,道:“鄉里鄉親,都是苦命人。仁兄要出城,且坐好了,兄弟這就送你們出去。”
另一個漢子也嚇得哆嗦,跟着他一起朝裝滿屍體的車作揖。大冷天的,兩人都驚出了一頭的汗。
城門口的士兵見了運屍體的車也不在意,略翻了幾下就擺手讓他們走了。
兩個腳夫心驚膽顫地把車趕到城外埋屍場,把屍體卸了下來,又作揖念叨了幾句,趕着車飛快的跑了。
死一般的寂靜中,屍堆動了動,一隻白皙的手伸了出來。凍得僵硬的屍體像木樁一樣被推開,埋在下面的女孩吃力地爬了出來。
旁邊的屍堆里傳出嗚嗚聲。丹菲翻了個白眼,走過去把幾具屍體拖開,將劉玉錦挖了出來。
劉玉錦一獲得自由,就手腳並用地地爬出了屍堆,跪在地上嘔吐起來。
丹菲對她的慘狀視若無睹,自己繼續在屍體中翻找,把藏在一個大胖子身上的弓箭找了出來,背回背上。
劉玉錦把早上吃的東西都吐了個乾淨,鼻涕眼淚也糊了一臉。丹菲嫌惡地看着她。如今正是寒冬臘月,這些死人各個都凍得像冰柱似的,看着雖可怖,卻沒腐爛發臭。丹菲自己也覺得噁心,卻也沒像劉玉錦這樣反應這麼大。
“吐夠了嗎?”丹菲道,“吐夠了就起來吧。我們還要趕路呢。”
劉玉錦抓了把雪擦了臉,這才終於像個人樣。她兩眼青腫,嘴唇發紫,素來圓潤的臉頰也凹陷了下去,整個人顯得憔悴又疲憊。
“跟上。”丹菲丟下兩個字,轉身大步朝西南方向而去。劉玉錦在她身後踉蹌地跟着。
郊外野地里,積雪快沒膝,丹菲在前面開路,踩出一排腳印,劉玉錦就在後面踩着她的腳印走。雪越來越深,兩人都走得越來越吃力。劉玉錦一時沒站穩,一屁股摔坐在了雪地里。
“阿菲,慢些吧!”劉玉錦哼了哼,“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丹菲沒好氣道:“要不你來前面開路,我跟着你走。你想走多快就多快,想走多慢就多慢!”
劉玉錦縮了縮,訥訥道:“不……不了。還是你開路的好。”
雪地里開路極其吃力辛苦,劉玉錦倒也不傻。
丹菲冷笑一聲,道:“既然是我開路,那你跟得上就跟,跟不上,也別指望我會再停下來等你。”
說罷,繼續朝前走去。
昨日一天相處下來,劉玉錦終於明白自己這個繼妹已脾性大變,怕是再也不會如往日一樣溫順縱容她。她想要順利到姑母家,怕是必須依靠着丹菲。想到此,劉玉錦再氣惱,也只能苦着臉爬起來,追着丹菲而去。
“阿菲,我們為什麼不走官道?”
“你想被蠻子的騎兵抓去,你就儘管去走官道好了。”
“……那,我們現在要去哪裏?”
“進山。”
“可是……可是進山後,夜晚我們去哪裏歇腳?山裡可有客棧?”
“……”
“阿菲?”
“閉嘴!”丹菲丟了一記眼刀過來,“省點力氣等會兒去爬山吧!”
兩人走走停停,午後才進了山。山裡因為有樹木,雪要薄許多,行路終於輕鬆了。只是這輕鬆是相對丹菲而言的。她在林中健步如飛,劉玉錦在後面氣喘吁吁地追着,時不時被地上的樹根斷枝絆倒,跌得眼冒金星,渾身沒有一處不疼。
只是丹菲拿定了決心不嬌縱劉玉錦,只在旁邊冷眼看她自己爬起來,堅決不出手相助。劉玉錦忍不住又耍脾氣哭鬧,剛哼哼了兩聲,就又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我說過的話,你耳朵聾了還是腦子傻了記不住?”丹菲面色陰冷地盯着她,氣得身子微微顫抖,“你是巴不得讓蠻子知道這裏躲藏着兩個小娘子是嗎?”
劉玉錦捂着臉拚命搖頭。遇事不稱心如意的時候哭鬧撒嬌是她自幼就養成的習慣,因為她知道只要自己一鬧,別人就會滿足她的一切要求。她現在知道自己已經家破人亡一無所有,可是長久的習慣卻沒法在一朝一夕之間改變過來。
“少在這裏給我擺你的貴女架子,劉玉錦。我不是你父母,也不是你劉家奴僕,不吃你這套!”丹菲的語氣傲慢且充滿了鄙夷。
這還是她們姊妹重逢來,她第一次直呼劉玉錦。
再也沒有什麼錦娘,再也沒有什麼阿錦。劉玉錦就是劉玉錦,曹丹菲就是曹丹菲。她們其實本來也不是一家人。
“等你投奔了你姑母,做回了你劉家大女郎,再去對她家的奴婢使你的臭脾氣不遲。現在就別想着在這裏給我什麼臉色看。我同你說過,劉家沒了,阿爹和阿娘都已經死了,我與你再無任何關係。我現在幫你,不過是看在阿爹養育我一場。可你要再不知好歹,沒事犯渾撒潑,我必不會再管你。到時候我們一拍兩散,你的死活與我再無相干!”
劉玉錦的臉漲得通紅,氣得不住喘息,忽然抓起地上一團雪,朝丹菲扔了過去。
“你走呀!一拍兩散就一拍兩散!我不稀罕!你說的是,你姓曹,我姓劉,我們本來就不是一家人!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的死活不關你的事!”
“蠢婦。”丹菲冷笑,拍去衣服上的碎雪,頭也不回地走了。她步履矯健,身影一閃就鑽進了密林只中,只留下一串腳印。
劉玉錦沒想到曹丹菲說走就走,頓時傻了眼。可是才說出口的話,現在是想收回都無法,因為丹菲已經沒了蹤影,林子裏只有山風嗚嗚吹過。
劉玉錦一邊哭着一邊爬起來,原地轉了一圈,確認如今只剩自己一個人了。她弄不清方向,身上也沒有乾糧,只有一把小匕首,還是丹菲出門前給她的。
她在邊疆長大,雖然也會射獵,只是現在手頭就算給她弓箭,她爬也沒法在這冰原雪海中找到獵物。
這樣想着,劉玉錦心裏更加恐懼絕望。她想了又想,只好沿着丹菲留下來的腳印而去。至少跟着丹菲走,比她一個人在山裏瞎轉要安全得多。
丹菲已經不知道走到了那裏,長長一排腳印在林中雪地里蜿蜒。劉玉錦起初還能跟着腳印走,可是沒過多久,天色轉陰,竟然又下起了雪。雪花飄進樹林中,很快就掩去了地上的腳印。劉玉錦越發驚慌,加緊步伐向前奔。忽然之間,樹梢上一團雪落下來,正好砸在她頭上。等她抹去臉上的雪,發現自己再也辨別不出雪地里的腳印了。
劉玉錦孤零零地站在林中,終於感覺到了深深的恐懼與絕望。她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或許真的會死。劉玉錦在這裏長大,她知道荒山雪原,天寒地凍,夜晚很快就降臨,天會冷得多麼可怕。而她沒有柴火,沒有遮風避雪之處,更別提一口墊肚子的乾糧,她今夜就會饑寒交迫地凍死在哪個樹下。
她不禁想起阿爹把她藏在柴房罈子裏的時候,曾對她說過:“若阿菲能平安回來,你就和她走。要聽她的話,她會保你平安。”
她知道家中姊妹兩個,曹丹菲才是聰明能幹的那個。阿爹雖然寵愛她,卻更加信任讚賞阿菲。丹菲無所不能,任何事都到手擒來,連爹都很遺憾她不是男兒。所以到那生死關頭,阿爹都知道,女兒要平安活着,只能依靠曹丹菲了。
如今家破人亡,昔日的繁華破碎如雲煙,劉玉錦賴以驕縱的資本統統隨阿爹被埋葬。她劉玉錦不再是富家女郎,曹丹菲也不再是寄人籬下的填房之女。她們只是兩個失去家庭的孤兒,一無所有地流浪着。高傲的那個褪去了光環,強悍的那個也再不用偽裝。
劉玉錦深刻意識到一時的任性和嘴快給自己帶來怎樣嚴重的後果。
沒有了她拖後腿,丹菲沒準會更輕鬆。可是她若沒有丹菲幫助,今夜就必死無疑。
天色漸暗,劉玉錦已經不知道自己此刻置身何處。她覺得很冷,手腳都已經失去了知覺,飢餓和疲憊讓她覺得很困,她很想好好睡一覺。但是她也知道,這個時候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她不想死。她還不到十五歲,甚至還未及笄,只是一個孩子。她要嫁個好夫君,生很多孩子,幸福滿足地生活到老。她熬過了圍城,躲過了屠城,躺在運屍車裏逃了出來,不是為了這樣凄慘地凍死在山裏的。
想到此,劉玉錦再也顧不上那可笑的自尊和顏面,朝着空寂的山林大聲喊起來。
“阿菲——阿菲,我錯了!我知道你在。求你幫幫我!阿菲,我們是一家人。你永遠是我妹妹!我知道我一直給你添麻煩,你當我是負擔。可我知錯了!出來好嗎?阿菲——我不想死在這裏!阿娘自盡前,曾和我說,要我們姊妹兩個,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好好活下去——”
聲音在樹林間回蕩,很快被風雪吞噬。
劉玉錦一個踉蹌,跌倒再雪地中。這次,她再沒有力氣爬起來。
躺在鬆軟的雪地里,濃濃的疲倦將劉玉錦捕獲。她就像落入陷阱的兔子一樣毫無招架之力。這一刻,寒冷、飢餓、恐懼、悲傷,前所未有地清晰。劉玉錦意識到自己是真的要死了,就這樣凍死在雪地里。只要她的眼睛閉上,就再也無法張開。
而她死後,丹菲肯定不會為她悲傷難過,她只會輕輕鬆鬆地離去。能為她悲傷的人,她昨夜也已埋葬了他。
淚眼朦朧的視線里,出現一個纖細的身影。
丹菲站在劉玉錦身邊,俯視着這個快被雪掩埋的繼姊。她面色平靜,顯然並不是那麼在乎劉玉錦的死活。
“你說的可是真的?”丹菲問。
“什……什麼?”劉玉錦意識已經開始模糊。
“你說阿娘說的那番話。是真的,還是為了哄我回來而撒的謊?”
劉玉錦吃力地回憶,道:“是真的!阿娘她……穿戴好……讓阿爹帶我走。出門前,她喚住了我……”
陳氏拉着繼女的手,如往常一樣慈愛,面容平靜。似乎外面震天的廝殺聲都是眾人的幻覺,一切都花好月圓,平靜幸福。陳氏秀美的面容上帶着安詳的笑,好像繼女和丈夫只是去走親戚,而自己也不是就要赴死一般。
“錦娘,我的兒,你好好藏着,不要出來。阿菲一定會回來的。我了解這個孩子,她一定會回來尋我的!到時候,你們姊妹倆一起離開這裏,遠遠地走吧。我知道你們並無血緣關係,可到底做了四年姊妹,這就是緣分。你轉告阿菲,我希望你們姊妹倆,以後互相扶持,守望相助,不論發生什麼事,都要好好地活下去。告訴阿菲,只有活下去,一切才會有希望。”
劉玉錦是真的很喜歡陳氏這個繼母。不論陳氏是否真心,總之她確實待自己極好。就連丹菲,她現在性情大變,對自己動輒打罵,可是劉玉錦也不真的恨她。
“我們……我們都是孤兒了。”劉玉錦伸出僵硬的手,抓住了丹菲的腳踝,“阿菲,我們都只有彼此了。”
“不。”丹菲冷漠道,“你還有姑母家可以投奔呢。別把自己說得那麼可憐。”
劉玉錦心裏一痛,焦急絕望,終於暈死了過去。
丹菲長長嘆了一口氣,把劉玉錦從雪地里挖了出來,背在背上,朝她先前找好的山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