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更番遭恥辱 滌慮練奇功
楓林只是一個靠山的小鎮,離樂清縣尚有七八十里地,所以顯得極為清靜,整個的市鎮,僅僅只有一家小客棧,設備極為簡陋。
萬斯同暫時就在這裏留了下來,客棧雖小,卻埋在紅葉深處,一個飽經路途滄桑的失意人,在此是很能得到安靜和憩息的。
傍晚的時候,他推開了窗戶,一個人把盞望着紅葉,飲了幾杯老酒,彷彿覺得那先時的一腔豪氣,此刻竟是一些也不存在了。
那習習的風抄着樹梢吹下來,此時正有人用沙啞的喉嚨在高唱着,他唱的是:
“征衫穿破誰針線,點點行行淚痕滿,落日解鞍芳草岸,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聲調凄愴,古意盎然,萬斯同放下了酒杯,尋聲望去,見一發色已斑的漢子,正以手擊樹,張着大嘴唱着這動人的歌詞,身邊樹上,拴着一匹瘦馬,人馬俱帶着濃重的風塵之色。
萬斯同不禁心中一動,感傷地想道:這漢子滿面風霜,獨自感傷,看來和我的心情一樣,可見人世上盡多的是失意人啊!
想着不禁喟然長嘆了一聲,那漢子本來離萬斯同不遠,聽到了這聲嘆息,忙一偏頭,正好和他目光相對。
萬斯同只得微微一笑,道:“老兄,你這歌詞太好了,再來一段吧!”
那漢子咧開大嘴一笑,由地上拍衣而起道:“見笑!見笑!俺只當這附近沒有人,卻不料驚擾了老弟你的清靜。罪過!罪過!”
一面說著就要去收拾地上的杯箸,萬斯同忙道:“老哥你太客氣了,兄弟也是失意之人,因此聽到了老哥的歌聲,不禁一時神往!”
他說著一面站起身來道:“如果老兄不嫌棄,兄弟願意移樽就教,咱們共飲幾杯如何?”回
那漢子生着一張赤紅的臉,頷下濃須繞口,身材高壯,望之有燕趙之風。
他聞言哈哈一笑道:“好!如此一來可就有人飲酒了,只是……”
他指了指鋪在一張牛皮紙上的簡陋酒菜道:“這些殘菜剩酒,老弟你不嫌臟?”
萬斯同已躍窗而出,一面笑道:“無妨。”
那漢子見此少年如此豪興,遂不禁大喜,當下雙手握住萬斯同的手,寒暄說道:
“兄弟你貴姓呀?”
萬斯同微笑道:“小弟姓萬名斯同,老兄是……”
漢子用純粹的家鄉口音說道:“俺名馬鐵軍,老家是江蘇徐州府。兄弟,你請坐。”
萬斯同含笑坐下,心忖久聞蘇北之人,勤儉耐勞,雄健樸實,看這位老兄倒真是不虛。
當下這馬鐵軍為他斟上一杯酒,萬斯同見那下酒的菜,只是一包花生米,七八塊豆腐乾,可是他卻吃得極香,酒已醉了八成。
本是萍水相逢,用不着彼此深交,二人你來我往,互相飲着酒,吃着花生米,豆腐乾。
萬斯同才知道那漢子是一個布商,專門跑布的生意,他由蘇北家鄉,自山東郯城、棗莊等地轉載府綢土綢,到蘇北販賣,獲利雖不多,一家老小卻也不愁衣食,只是這種生意卻是極為辛苦,在外的時候多,在家的時間極少,因此他才客中感傷,唱出了悲情的歌。
他又問萬斯同的身世,萬斯同只略略說了個大概,馬鐵軍不禁十分吃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睜着一雙半醉的眼睛道:“看不出來老弟你還是個身上有功夫的人,真是失敬了!”
萬斯同不免客氣了一番。二人正在杯酒交歡之際,忽聽得嶺陌上有一串鈴聲,嘩啦啦的,直向這邊馳來,那串鈴的聲音,極似在杭州道上,遇見龍十姑的小驢上發出的聲音。
萬斯同不禁吃了一驚,慌忙向嶺陌上望去,但見兩匹馬,正飛快地向這邊馳來,他們像是取道直上的樣子,那鈴聲,正是自坐騎的頸上發出來的。
二馬一黑一白,剎那間已至近前,萬斯同見白馬在前,其上坐着一個錦衣公子模樣的少年,後面黑馬上卻是一個青衣小廝。
那公子身披銀色羽毛披風,內着紫紅色勁服,背插寶劍,生得長眉秀目,唇紅齒白,十分俊逸,尤其是那匹白馬的頸上,那一串銅鈴,每一顆都有核桃大小,金光閃閃,煞是好看!跑動起來,銅鈴一齊晃動,嘩啦!嘩啦!聲聞數里。
萬斯同本是隨便地一望,只是這一望卻令他心中一動,因為少年這份容貌,他竟好似在何處見過一般。
忽然他就立起身來,腦子裏頓時想起來,這個人正是在冷碧軒內牆壁上所懸挂的畫中人物,就連他身上所披的這一領羽毛披風,也是極其彷彿,萬斯同不禁心中立刻緊張了起來。
最奇怪的少年容貌,竟真的是和自己極為相像,萬斯同與馬鐵軍坐處正是這茶館通道的道邊,離着路邊不過尺許遠近。
那馬鐵軍不禁口中“咦”了一聲,他猛然站了起來,往前幾步,睜大了眼睛道:
“這人怎麼和老弟你……”
說著他又回過頭來打量萬斯同,又扭頭去看那騎馬的綵衣少年,愈看愈覺得奇,他的眼睛就愈發睜得大了,他簡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這麼相似的人。
剎那之間,那兩匹馬已跑近了,馬鐵軍口中嘖嘖地稱奇,竟忘了自己所站的地方了。
等到他發現那綵衣少年的馬已經到了眼前,才發現自己處身的危險,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萬斯同這時才突然驚覺不對,他猛然伸手去拉他道:“小心!”
可是那綵衣少年放馬如飛,竟是如人無人之境一般,萬斯同伸手拉馬鐵軍之時,也正是他揮鞭打人之時。
但聽得他口中叱道:“該死的東西!閃開!”
“叭”一聲,這一馬鞭,抽在了馬鐵軍的臉上,馬鐵軍真想不到,對方少年竟是如此蠻橫,居然敢下手抽打自己。
由於他是在無備之下,這一馬鞭,正抽在他那大而紅的臉上,立刻皮開肉綻,鮮血順臉而下。
他痛得大叫了一聲:“哎喲!”
那少年抽打了人,竟還似不能泄恨,只見他單手一帶馬韁,身子旁側,猛地一腳直向馬鐵軍頭上踹去。
他腳下是鑲有白鋼扣花的牛皮短靴,這一腳要是踹在了馬鐵軍的臉上,可是非同小可。
所幸萬斯同此刻在一邊目睹情形,他的怒焰激漲,這一腳是如何也容不得他踹上去了。
他在馬鐵軍的身後,驀然伸手把馬鐵軍向身後一帶,少年這一腳卻踹了個空。
綵衣少年本有十分把握,這一腳一踹一個準,他萬也想不到,這地方會有什麼能人。
這一腳由於力道過猛,踹了個空還不說,自己身子卻猛地向前一送,那隻踹出去的腳,卻正好到了萬斯同面前。
萬斯同一時怒起,哪裏還顧到其他,只見他陡地一伸手,不偏不倚,卻正叼住了少年的腳,就勢向外一帶,冷叱了聲:“你給我下來。”
綵衣少年一身超人的武功,卻因為一時太大意,才致眼前吃了大虧,萬斯同伸手出去,他並非沒有看見,只是由於身形前聳,再想收足,已是來不及了。
只聽“噗”的一聲,卻為萬斯同抓了個緊,那少年手中皮鞭“唰”的一聲同時掄下來,他口中叱道:“小子你敢!”
結果呢,他的皮鞭抽在了萬斯同的肩膀,而自己卻也為萬斯同拉下馬來。
少年鮮麗的一領披風,也為鞍子掛破了,人也摔在了地下,還險些為馬蹄子踩着。
這時他身後那個小廝也趕了上來,這小子仗着他主人的勢力,又會些拳腳,一向是目中無人,這時眼見主人為人拖下了馬,如何能依得?
當時由鞍旁“嗆”的一聲,抽出了一口刀來,自后而前地向著萬斯同背上斬去。
萬斯同如今功夫,要說對付那綵衣少年,或許不及,可是拿來對付這個小廝,卻是遊刃有餘,太輕而易舉了。
這一刀劈下之時,一邊的那徐州大漢馬鐵軍,嚇得大聲吼道:“兄弟當心呀,刀!”
萬斯同也早已聽到了金刃劈風之聲,只見他身形向前一俯,那小子的鋼刀,已離着他背上不及半尺。
馬鐵軍已嚇得哇呀呀大叫了起來,他以為萬斯同再想逃得活命,真是萬難了。
可是他估計錯了,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間,就見萬斯同陡然縮肩現掌,他並不回頭看,只憑着特有的聽覺能力,竟是認得極為清楚,這一掌正抓在了那小廝砍下來的刀背之上。
那小廝名喚魏七,外號叫“紅眼七”,因其雙目一年四季都是紅紅的,像害眼病一樣,所以才得了這個外號。
至於那個鮮衣彩帽的美少年,正是如今冷碧軒主人葛金郎,也是花心蕊的丈夫。
他因每數月都需至天台山其父魔官去探望一次,也不過逗留幾天就回來了,可是後來逗留的時間卻是愈來愈長。
這一次他帶着紅眼七回返天台,因為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所以多逗留了些時間,而這件意外的事,卻和心蕊有關,葛金郎十分憤怒,正打算回來之後,要好好地責問心蕊一番,共謀對策。
所以他們的馬特別快,卻想不到在自己已經到了雁盪家門的時候,竟會發生了這件不愉快的事情,主僕二人都是素來欺人已慣,一點也不能吃虧的,如今怎能咽下這口氣,俱不禁大怒。
那紅眼七一刀砍下,非但沒有砍着人家,卻為人家把刀給抓住了。
這小子就知道遇見了厲害的人了,他口裏還不幹凈地罵了一聲:“他媽的!”
一面用力地往回抽刀,可是那口刀就像是嵌在了石頭裏一樣的堅固,休想抽動分毫。
紅眼七就知不妙,手一松回頭就跑,可是敵人已如同旋風一般地轉過了身子,一掌向他打來。
那一邊的葛金郎驀地騰了起來,可是卻已經晚了一步,只聽見“砰”的一聲!
紅眼七口中叫了一聲,直蹌出去八九步,才一交栽倒,他口中又叫了一聲,就昏了過去。
這時候葛金郎身子已經落了下來,見狀用力地頓了一下足道:“好小子!你敢下毒手?今天少爺要制不了你,也愧為鬼面神君的傳人了!”
萬斯同原想問問他和心蕊之間的關係,本不想這麼貿然出手,可是此刻卻是勢成騎虎,再想善罷甘休,已是來不及了。
同時葛金郎這種氣焰和狂橫的行為,不禁激起了他的俠義個性。
當下冷冷一笑道:“這是他自己找死,怪得誰來?”
他說完了這句話,突然想起了“鬼面神君”這個名字,不禁大大地吃了一驚。
鬼面神君葛庭這個名字,他是很早就聽說過了,知道此老乃是天地間的一個極怪之人,所練武功,無不是怪異絕倫,而且生性殘酷,動輒殺人,武林中人提起他來,無不談虎色變。
此刻葛金郎一提到他,萬斯同心中怎不吃驚,當下冷笑了一聲道:“久仰了,只是……”
他的話方說到此,那葛金郎已縱身而上,他再也忍不住這口氣,當下抖手駢二指,直朝着萬斯同雙目上點去,這一招名喚“二龍搶珠”。
俗謂“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葛金郎這一遞招,在萬斯同眼中看來,已知道此人受有高人傳授,當下怎敢怠慢?
他慌不迭向後一撤步,同時,用“閑門柵”的硬功夫,把雙掌向外猛地一推。
葛金郎心中也自吃驚,因為對方少年掌上那種充沛的掌力,他立刻就體會出來。
如果他不撤手,自己這兩個手指就別想要了。
情急之下,他鼻中哼了一聲,身形是“老子坐洞”式,向後一矮,同時右手化指為掌,倏地向右邊一翻,這一招名喚“孔雀開屏”。
只見他五指箕開,和左掌遙遙交叉着,直向萬斯同臂上劃去!
他的指尖上可是透着功夫了,否則他是斷斷不能如此施展的。
萬斯同心知厲害,他內力已自吐出,再想收回,卻也不是容易的事情,當下口中“嘿”了一聲,硬硬地把雙手撤了回來。
二人這一動上手,直把一旁的馬鐵軍看了個目瞪口呆,他臉上雖然還在淌着血;可是他卻忘了用手擦一下,只是睜着一雙大眼睛看二人騰躍着身子。
所幸這條後山的野道上,並沒有行人,二人就在這生滿了雜花和堆有亂石的嶺陌上,展開了各人的身手,一時卻也難分軒輊。
約有盞茶的時間,忽見二人身子各向兩邊一分,馬鐵軍嚇得叫道:“別打了!算了!”
二人又往裏一合,馬鐵軍又嚷道:“老弟,算了吧!俺認倒霉就是了!”
二人那種龍騰虎躍的身形,把他的眼都看花了,他真不知他們誰勝誰負。
忽然二人又分開了,馬鐵軍就認準了萬斯同,猛然撲過去想拉他。
可是二人這種分合,本是動手的一種轉手功夫,也就是說有更厲害的招式要隨之而出,這種情形意味着,不能善罷甘休。
馬鐵軍還沒有撲上前,二人卻又互叱了一聲,第二次往當中湊了過去。
也就在這第二次的合湊里,二人的勝負可就立刻分了出來。
暮色沉沉里,彷彿看見那羽衣少年右手向上一分,也不知他是挨着了萬斯同沒有;可是後者卻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呼痛之聲。
他們驀然地分開了,羽衣少年面帶冷笑地聳了一下肩,卻是二話不說地走上前去,把倒卧在地的紅眼七給拖了起來,騰身上馬。
兩匹馬在暮色蒼茫里,得得地直向嶺上飛馳而去。
馬鐵軍心中怔了一下,他再去看萬斯同,似乎是看不出什麼不對來。
只見他身形站在當地紋絲不動,面色似乎有些發白,可是卻不十分顯著。
馬鐵軍問:“兄弟,你怎麼啦?”
萬斯同眸子微微閉着,聞言卻睜了開來,他面上帶着一絲苦笑道:“沒有什麼!”
說著他就向前走了幾步,走到了原先喝酒的地方,坐下來,一面微笑道:“來,咱們喝酒。”
馬鐵軍本以為他受傷了,見狀才算放下心來。
他用手抹了一下臉上的血,嘿嘿笑道:“兄弟,你為我受累了。”
然後他又咬了一下牙道:“他娘的,那個小壞種。”
一面說著一面恨恨地坐了下來,掏出一塊布巾,輕輕地在臉上抹着血。
萬斯同這時卻靠着一塊大石,微微地閉上眼睛,馬鐵軍擦乾淨了臉上血漬之後,忽然一怔,說道:“老弟……我看你是……”
萬斯同忽然張開了眼睛笑了笑說:“沒有事,咱們喝酒。”
說著端起了懷子,一仰而盡,馬鐵軍此刻哪裏還有心情喝酒;只是萬斯同為他和人家打了架,現在人家說要喝酒,他還能不奉陪嗎?
當下苦着臉,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萬斯同臉色鐵青道:“剛才那個少年你認識么?
他叫什麼名字?”
馬鐵軍茫然地搖了搖頭,又道:“俺沒有見過他,瞧他小子也不是什麼正經人,穿得花花綠綠的,不像個東西。”
萬斯同悶不哼聲地又喝了兩杯酒,吃了幾粒花生米,就推杯而起道:“老兄,我走了。”
馬鐵軍忙站起身子發愣道:“不再聊一會兒嗎?”
萬斯同此刻劍眉微皺,聞言搖頭一笑說:“不聊了,老兄,今日打架之事不要對人提起。”
馬鐵軍又愣了一下,眨着眼睛說:“俺知道,那小子身上有功夫,俺惹不起他。”
萬斯同冷冷一笑說:“倒不是如此,我只怕他此地黨羽眾多,老兄你身上沒有功夫,難免會吃虧。”
馬鐵軍別瞧他個子大,膽子可是真小,聞言嚇得臉色如土,卻又故作大膽地挺了一下肚子說:“俺不怕,俺與他們拼了,這是有王法的地方。”
萬斯同笑了笑,就回過身來;可是,他才走了沒有兩三步,就咕嚕一聲倒下去了。
馬鐵軍在後面看見嚇了一跳,慌不迭地跳起來,一面叫道:“怎麼了,怎麼了?”
萬斯同這時已掙扎着又站了起來,馬鐵軍卻用力地把他給扶住了,一面皺眉頓足道:
“唉!我就知道你不大對!這怎麼是好?”
說著又嘆息了一聲,跺了一下腳道:“老弟,你是受傷了不是,要不要緊?”
萬斯同咬着牙不語,可是頭上卻淌下大顆的汗,那馬鐵軍又跺一下腳,急道:“事到如今,你老弟還不說話,老弟你太要強了。”
說著扶着他往前走了幾步,又問:“是被那小子傷了不是?”
萬斯同緊閉着嘴,勉強地點了點頭,馬鐵軍大口地嘆氣,又咬牙大聲罵道:“娘那個腳!那小子可真狠呀,傷着哪兒了?”
萬斯同挺了一下腰說:“不要緊,你不用管我,我自己還能走。”
馬鐵軍仍緊緊地扶着他,一面哭喪着臉道:“兄弟!這事情你可不能充好漢,要是有內傷,你可得馬上治,晚了就許礙事。”
萬斯同只是嘆氣搖頭,馬鐵軍一面扶着他往前走,一面道:“咱們快進去,我給你瞧瞧去,早先沒賣布之前,在老家我是專門給人看病的,專看跌打刀傷,骨頭折了我也能給你接上!”
萬斯同聞言倒不再堅持了,他點頭嘆道:“既如此,就麻煩老兄給我看一看吧,大概我身上有傷。”
說著二人已行至店前,萬斯同不願叫人看出他有傷來,到了客店前,他拚命地撐着離開了馬鐵軍,大步地向裏面走,馬鐵軍緊緊地在後面跟着他。
二人進房之後,萬斯同單手按着桌子,還要強忍,馬鐵軍卻硬把他扶上了床,道:
“老弟,可是委屈了你了,你快躺下吧!”
萬斯同和衣躺了下來,可是他臉上仍然帶着笑容,馬鐵軍忙坐下來給他看脈。
茶房進內倒茶之後就走了,馬鐵軍關上門后就問:“兄弟你傷着哪裏了?”
“大概是三里穴。”萬斯同說。
馬鐵軍“噢”了一聲,皺眉問:“是內傷?”
萬斯同又點了點頭,遂道:“並不太重,我幸虧是運着氣,要不然……”
馬鐵軍皺了一下眉,點頭道:“老弟,你知道,我雖不會武,可是這種情形我知道。”
說著偏頭咧着嘴道:“倒看不出,那小子娘兒們似的,還有這種好功夫。”
萬斯同慚愧地嘆了一聲道:“這人內功果然是好,他只是以二指戮了我一下,否則我只怕……”
馬鐵軍立刻又嚇得臉色一變,忙站起來把窗子關上了,一面卻道:“怕風吹了你。”
萬斯同知道他是害怕,卻故意掩飾,當下並不說破,只是皺眉不語,同時之間,覺得左肋十分疼,忍不住輕輕呻吟了一聲。
這時馬鐵軍把燈光移近了些,一面為他把身上衣服解了開來,露出胸脯,他就用燈光去細細地瞧着,又問道:“是這裏么?”
萬斯同指了一下說:“這裏。”
馬鐵軍把燈往下移了一點,忽然嚇得“啊”了一聲,燈也跟着一抖,險些落地。
原來就在左肋第六根骨下,有兩個紅點,色作紫紅,那形狀就和人手指形狀是一樣的。馬鐵軍在徐州為走方郎中時,什麼病傷都見過,這傷跡他一看,頓時就知道萬斯同是為人點傷了內里脾腎了。
一時嚇得他面色如土,他說:“老弟,你張開嘴來看看。”
萬斯同張開了嘴,又伸了伸舌頭,馬鐵軍忙把燈光就過了仔細地看了一下,不禁嘆息道:“老弟呀,你的話不錯,錯非是老弟你有極好的內功,要是換了另外一個人,這條命可就完了!”
然後他擱下了燈,面色稍緩地道:“不要緊,中氣你算是封住了,沒有散。”
萬斯同總算放下了心來,他哼了一聲,道:“只是喘氣就痛,老兄,你再看看吧!”
馬鐵軍又仔細看了一下,又在他四周按了一會兒,說:“老弟,你再運運氣。”
萬斯同立刻把內力運行了一遍,馬鐵軍用手重重地推着他的肚子,數下之後,他住手道:“沒有事,中氣沒有散!”他擦了一下臉,吐氣道:“嚇了我一跳。”
“要緊么?”萬斯同又問。
馬鐵軍搖了一下頭,說道:“要緊是不要緊,不過你一天半天還是得在床上躺着。”
萬斯同不禁有些失望地嘆了一聲,馬鐵軍發了一會兒怔,又道:“我得親自給你抓藥去。”
萬斯同感激地道:“你只開張方子,叫店小二去就行了。”
那馬鐵軍似乎也怕在外面又碰見了那兩個人,聞言之後就說:“也行。”
他說著就出去找店中人開方子去了,萬斯同獨自睡在床上,內心卻不禁暗暗想道:
“好險呀!看那羽衣少年確實是受過高人傳授,我武技遠不如他。”
想到此,心中真是說不出的難受,忽然他又想到,那少年如真是住在冷碧軒中之人,這事倒令人有些費解了,他是什麼人呢?
“莫非這人,就是她們所謂的葛少爺么?”
他這麼想着,內心不禁又動了一下,忽然憶起那天台山的鬼面神君不是姓葛名鷹么?
那麼這人如姓葛,或許是他什麼人吧!
這麼想着,心中打了一個冷戰,就對方才少年所說是鬼面神君的傳人,有幾分相信。
可是他並非是一個軟弱的人,尤其是那羽衣少年這麼傷了自己,這口氣他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下去的。
自然比這個更痛苦萬分的卻是那花心蕊,一想到了她,他全身直冒冷氣。
現在又多上這麼一個羽衣少年在其中,他真不知道這少年和自己心上人花心蕊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
“倘若他二人已經……”萬斯同這麼想着,頓時昏了過去。
這個謎底,他必定是要揭開的,而且實在是有些迫不及待的感覺。
正在他憤愧交加之時,那馬鐵軍推門而入,他臉上塗了一些葯,走進來,彎下了腰,輕聲地說道:“剛才已經打聽過了,這個人他們都不認識,大概是一個新來的,我看也許是白蓮教的人。”
萬斯同只苦笑了笑沒有去理他,馬鐵軍又笑了笑道:“我在這附近也看了看,他們人是走了,大概不會再來了。”
說著就坐了下來,只是端着茶杯發愣,萬斯同見他膽小至此,不禁好笑,卻也不便說什麼。
一會兒茶房在外面叩門道:“大爺你的葯來了。”
馬鐵軍忙起來去開了門,見那茶房手中大包小包提着好幾個,一面對馬鐵軍道:
“這些葯叫我好找,藥店裏說這些葯很少有人買。”
馬鐵軍一面點着頭,賞了他幾個錢,又道:“煩你給弄個火來,再弄個藥罐,我自己煎。”
茶房點着頭答應着走了,須臾就把這幾樣東西弄來了。
馬鐵軍倒是很仔細的,他親自一樣樣地檢視着下鍋煎熬,有的還另外加紗布包紮起來放下去。
萬斯同見他如此費心,不禁十分感激,在床上道謝不已。
馬鐵軍嘆了一聲道:“老弟,你不要客氣,要不是為了我,你能與人家打嗎,不打架你哪能受這個委屈?唉!這都是我害了你。”
說著用筷子翻攪了一下藥罐子,又揚了一下眉道:“你什麼都不用說,我已看出了,你老弟是一位身負奇技的少年英雄,快客,我真佩服你。”
說著還伸了一下大拇指,萬斯同不禁面色一紅,苦笑道:“算了,老哥你少挖苦我吧!”
馬鐵軍這時似乎忘了臉上的痛,站起來大聲道:“這算什麼?勝敗乃兵家常事,今天你別瞧他打了你,往後就許你打了他,老弟你有這身好功夫,再好好練幾年,那小子准不行。”
這幾句話雖是信口而出,卻不能不說沒有理由,聽在萬斯同耳中,不禁動了一下。
真的,這些時間裏,常常會令他覺得技不如人。尤其是在遇見十姑和現在這個人之後,他的好勝心不禁油然而興。
不過他聽了馬鐵軍的話,並沒有回答,只嘆息了一聲,就閉上眸子休息不語。
馬鐵軍又同他說了幾句別的話,葯煎好之後,他親自喂萬斯同服了下去。
服下之後,他就說:“最遲明天晚上你就能下床了,我這葯是專門為你活氣調血的,准靈。”
萬斯同連連點頭稱謝,馬鐵軍看了一下天色,說道:“今天我也住在這裏了,我看……”
他四周看了一眼,又訥訥地道:“我看……老弟要不嫌棄,我就和你住一個房吧!”
萬斯同因為自己夜裏也許需要有個人招呼,再者也知道他是害怕,當下就點了點頭。
馬鐵軍於是很高興地出去招呼茶房,叫他在這間房裏又搭了一張竹床,又叫來了飯,萬斯同卻只能吃稀飯。
飯後,因為萬斯同要休息,所以他們很早就睡覺了,一夜無語,尤其是萬斯同,自服藥之後,那傷處果然就不再痛了。
想不到馬鐵軍的葯竟會這麼靈驗,次日天亮之後,馬鐵軍先是看了看他的傷,他的臉色立刻就和緩了下來,含笑道:“行啦!老弟,你的傷是好了,只是還不能下床。”
萬斯同點了點頭,傷勢既去,他那要強好勝的雄心,不禁又高漲了起來;只是當著馬鐵軍他卻不願表露出來,只淡淡笑了笑道:“這要謝謝你才是。”
這時候夥計送來了一盆水,馬鐵軍侍候着萬斯同洗了臉,又叫了兩碗面吃了。
飯後,萬斯同默默地運功調息,他已確知自己是無礙,想到了昨日那羽衣少年,對自己“三里穴”上按指之時,分明他是想制我於死地。只看他勝利后那種眉飛色舞的樣子,真是令人痛恨。
“他必定是以為我死了,或者重傷在床上,才能泄除心中之恨。”
可是他又想到了那羽衣少年的身手,他和自己對敵時,那種從容不迫的情形,靜如山嶽,動如狡兔,確實是一個厲害的對手。
於是他就暗暗囑咐自己,在下次再見他的時候,務必要提高警覺。
他腦子裏簡直是亂七八糟,一會兒想東,一會兒又想西,想到了那少年的容貌,卻也是一個令人奇怪的事。因為世上儘管多得是相似的人,可是那麼惟妙惟肖之人,確是絕不多見。
這少年看來,就好像和自己是孿生兄弟一般,莫非我和他在血統上……
想到這裏他不禁有些失笑了,心忖我簡直是瞎想,可是由此卻令他想到了自己的辛酸身世。據師父講,他老人家是在雪地里拾到自己的,那時還在襁褓中。
師父還告訴自己說,唯一的一項證物,就是一塊翠玉牌。
想到這裏,他不禁探手到內衣里,把那塊翠玉牌拉了出來。因為這是他自幼就戴在身上的東西,所以他始終佩在身邊。
那塊牌子綠光晶亮,只是式樣十分特別,是月牙式的,一旁還有鋸齒的裂碎痕迹,那下面有“骨”、“平”兩個雕凸出來的字跡。
每當他看到這兩個字,總不禁引起一層莫名的費解和傷心,這兩個字,固然是一個謎,自己的身世又何嘗不是一個謎?
馬鐵軍這時也看見了,他就趨前彎下腰道:“喲!這是翡翠的吧?”
萬斯同忙收了進去,一面笑了笑道:“戴着玩的。”
可是馬鐵軍這種老於世故的人,焉能會看不出來,他知道這塊翠玉牌,定隱藏着一段隱秘;只是他自知和對方不過是陌路相交,不便“交淺言深”,所以他就笑了笑不再多說。
為了萬斯同的傷,馬鐵軍又多耽擱了一天,萬斯同十分過意不去,所以非逼着他走。
馬鐵軍一來歸心似箭,再看見萬斯同傷已不礙事,他也不願再多耽誤,勉強又留了半天,吃過午飯以後,他又為萬斯同詳細診斷了一會兒,才向這位少年俠士道別而去。
萬斯同對他這種古道熱腸十分感激,當下留下了他的地址,以便日後有機會去拜訪他。馬鐵軍知道他是一個俠士,所謂四海為家,自不會有什麼固定居處,所以也沒有問他居處。
他們在這荒涼的小客棧里,殷殷話別,店外卻下着絲絲的細雨。
那個販布的徐州客馬鐵軍走了之後,萬斯同這間房子,頓時安靜多了。
整個下午,他都在靜靜調息養傷,其實他現在已經完全復原了;可是他腦子裏卻有另外的一個決定,他要為今夜的行動而“養精蓄銳”。
天黑了,那毛毛細雨也停了。
萬斯同把自己整理停當,只見他身着那襲得自大木上人的緊身內衣,頭扎英雄巾,足下是一雙黑緞薄底快靴。
他的目光灼灼,精神抖擻,只見他身形一弓一躥,已快如脫弦之箭,“嗖”一聲,躥上了屋頂。此刻風聲唰唰,飄下了一天的紅葉!夜涼如水,此時此刻,該是人們好夢方酣的時候,誰又會注意到,這個夜行人的去留呢!
萬斯同是必定不會甘心的,倒不是要報昨日的二指之仇,實在是他對那個曾有婚約的心上人放心不下,他要去探一個水落石出。
這條嶺道他是熟悉的,像他這種一路縱躍如飛的腳程,半個時辰后,他已經來到了“小刃峰”的峰頭之上。
那所龐大的建築物,已經展露在他的眼前,在沉迷的山霧裏,那是黑沉沉的一片。
萬斯同望着這高大的圍牆,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傷,記得當初自己把花心蕊安置在此處時的情景,光陰彈指,卻想不到如今門面依舊,人物已非。其實“門面依舊”這四個字已很不妥當,因為今日的冷碧軒,已非當年的冷碧軒了。
他在牆外感傷了一陣之後,遂騰身而起,輕飄飄地落在了圍牆之上。
展目向牆內望去,只見牆內靜悄悄的,幾棵柳樹被風吹得飄飄起舞,看來十分蕭索。
萬斯同懷着萬分沉痛的心情,飄身而入,院子裏的形勢,他白天來過,還大致有個記憶,當下就縱身循着那條通廊直撲了下去。
冷碧軒內傳出微微的燈光,這證明其中的人尚未入睡,軒窗大大開着,只見室內卻下着帘子。
萬斯同用“燕子飛雲縱”的功夫,一連幾個起落已撲到了窗前,微微用手把帘子撥開了些。可是這一眼,已令他吃了一驚,慌忙把身子蹲了下來。
原來室內的擺飾,像是一間書房,壁上懸有書畫,一張黑漆楠木長書案,文房四寶齊列案頭,另外有一皮凳長有一丈,可供人小憩之用。
那個前晚同自己動手的羽衣少年,正半倚在那張皮凳之上,身着一襲綠綢肥大的便衣。
那個叫“小碧”的丫鬟,正蹲在地上,用兩隻小拳頭,在他的腿上來回地捶着。
萬斯同心內更加氣憤了,因為如此一來,確實證明了這少年是宿於此處的了。
“那麼心蕊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內心激動地想着,真恨不能撲進室內去問一個明白。
這時就聽那小碧道:“奴婢也不大清楚。”
少年道:“你不大清楚,你們在家都是管什麼的?”小碧嚇得低着頭,似乎十分害怕地說:“自從那個姓萬的來過以後,少奶奶就變了,整天不出屋子,奴婢也不敢問。”
少年兩道長眉猛地一挑,冷冷一笑道:“那姓萬的小子和她說了些什麼?害得她如此傷心?”
小碧用驚嚇的眼光看着他道:“啊喲!少爺,可不能這麼說,少奶奶連那個人見也沒見呀!”
少年只是連聲冷笑不已,忽然他咬緊牙道:“那小子要再敢來,我就殺了他!”
小碧繃著小臉道:“他來之後,少奶奶就傳下話說不見他,可是那小子卻硬往裏闖!”
“你們就讓他闖進去?”那羽衣少年問。
小碧連連搖着手道:“沒有,奴婢二人就動手和他打;可是那小子本事很大,我們都打不過他。”
羽衣少年臉上又帶了一個冷笑,小碧又道:“那人長得和少爺是一個模樣,聲音也像,我們都差一點兒為他給騙着啦!”
少年十分氣憤地道:“不用說了!”
說著還緊緊地扭着手指,萬斯同從二人對話口語中,已探知二人所說的那人,正是自己;而那所謂的“少奶奶”,不用說正是花心蕊了。
聽到此,他的腳都幾乎軟了,只覺得全身都在冒着虛汗。
“完了!”他對自己說:“心蕊竟是真地嫁給了這個人了,我來晚了。”
想到此,淚水不禁奪眶而出,一時真差一點兒要倒了下去,可是他到底知道此刻自己身在敵境,一個不好,可就有性命之憂,因為那羽衣少年的手段,他是領教過的。
可是如果叫他這麼就走,他是不會甘心的,當下驀地把身子退了出去。
他佇立在一棵柳樹之下,凝神地想了想,心想聽方才那丫鬟說,心蕊自從自己走後,這幾天來像是十分悲傷,由此看來,她對我當是舊情未忘。
她之所以如此,定必是為這惡少所逼,如今我回來了,她大約羞見故人,所以才不敢見我吧。
這麼一想,他內心不禁大大地動了一下,同時先前對心蕊的一番怨恨,減除不少。
“好!”他內心想,“那麼我就去見她一下,如果這些都是實情,我就把她救出去;至於這個登徒惡少,以後再謀對付他的方法。”
他內心這麼想着,立刻熱血激動,覺得極為有理,當下他再也不猶豫,身形一縱,已躥上了屋檐。這幾間石室,都經過葛金郎美化過了,檐上鋪着亮光閃閃的琉璃瓦,人行其上,十分滑溜。
萬斯同小心地踏着瓦面,如同狸貓似地,很快地向前躥過了兩間!
這時候他就看見一扇窗戶內有燈光照出來,萬斯同拔身而起,如一片落葉似地落在窗前。
似乎是一種直覺,認定了花心蕊必在這間房內,於是他毫不猶豫地伸手在窗上叩了一下。
室內立刻有女子的聲音低聲問道:“誰?”
萬斯同聽到了這聲音,雖然那是疏遠已久的聲音,可是他也能立刻斷定出來,那聲音必是發自花心蕊的口中。
於是他激動地道:“我!”
“你……你是誰?”那聲音抖擅着說道。
萬斯同咬了一下牙,痛苦地道:“心蕊,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
“啊……”那聲音擅抖一下,遂道:“你是萬萬……斯同吧?”
“是的!”萬斯同說道:“你開窗子。”
心蕊忽然絕情地道:“姓萬的,你來這裏作什麼?我如今已是葛家的人,你莫非不知道么?”
萬斯同打了一個冷戰,他冷笑一聲道:“我怎麼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必定不是心甘情願,我要你把實在的情形告訴我。”
萬斯同說著,整個的身子在發抖,他內心幾乎寒冷了。
因為他想不到心蕊竟會對自己這麼說,他說了這句話之後,本能地去推了一下窗子。
可是裏面卻有人用雙手抵着,並且他聽到隱隱有哭泣的聲音。
萬斯同內心難受極了,他冷冷地道:“你為何不開窗子?我是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的……”
心蕊忽然狠心地道:“現在我們沒有話好說了,莫非你那個姓郭的朋友沒告訴你?
你何必還要再來?”
萬斯同怔了一下,道:“郭潛他來過了?”
心蕊冷笑道:“你找他去吧,你要給他報仇也行,反正我……”
說著她似乎又哭了,萬斯同也是順着眼角往下流淚,過了一會兒,他又推了一下窗子,裏面還在用力地推着。
“心蕊!”萬斯同說,“現在,我才發現你真的變了,這一年來我想你想得好苦。”
他忍着傷心繼續道:“可是昨天早晨我來,你竟忍心託病不見我。”
“哼!”心蕊冷笑了一聲道:“我如今已嫁給葛金郎了,還見你幹什麼?”
說著她又哭了,並且抽搐着道:“你快走,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見你了!”
萬斯同聽她哭得傷心,不禁心如刀割,當下用力地推了一下,窗戶開了半尺,又關上了,發出了“哐”的一聲,二人都吃了一驚。
萬斯同慌忙回身看了看,見並沒有驚動別人,他才放下心來;並且冷冷一笑道:
“其實你有你的自由,我自然管不了你,可是你要知道,那姓葛的乃是出自天台魔宮的子弟,你怎能……”
心蕊不禁哭了起來,她用力地拍着窗子道:“我知道,我高興,你管不着,你走,快走!”
這幾句話說得很絕情,萬斯同臉都白了,他拚命地忍耐着,冷笑一聲,道:“我要見你一眼,你不敢見我,就證明你言不由衷。”
他方說到這裏,那扇窗門忽然開了,萬斯同差一點身子都要衝了進去。
當他驚慌地站定之後,他看見迎窗站着一個絕色的少婦,那少婦正是心蕊。
只見她頭梳疊螺髮式,前面留着劉海,發上插着一珠一釵,宮樣娥眉,鬱郁秋水,雖然帶有一絲憔悴和憂愁,可麗姿天生,看來只是更增艷麗。
她雙目平平地凝視着萬斯同,眼淚已經淌滿了粉面,顫抖着道:“萬斯同,你看見我了,你走吧!”
萬斯同臉色慘白地點了點頭道:“很好……”
心蕊卻冷冷一笑道:“這隻怪你當初逼我太甚,現在什麼都不必再說了。”
萬斯同驀然掠身而入,花心蕊想擋着他,已經來不及,她不禁面色大變,訥訥道:
“你……你想怎麼樣?”
萬斯同忽然跺了一下腳,厲聲說道:“我要你跟我走,那姓葛的,讓我來對付他!”
心蕊擦了一下臉上的淚,苦笑道:“太晚了。”
她說話之時,仍然面對着牆,萬斯同忍不住拉着她,道:“為什麼?為什麼晚了?”
心蕊顏色慘變地用手一掙道:“你幹什麼?”
可是萬斯同在她身形半轉之時,已看見她鼓鼓的大腹,他就像觸了電似地退後了幾步,口中“啊”了一聲。
眼前這個大腹便便的女人,就是花心蕊,那是一點兒也不錯的。萬斯同不看則已,一望之下,只覺得一陣步履踉蹌,差一點兒倒了下去。
他勉強扶牆站穩,痛苦地點了點頭,說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已經……”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走吧,萬斯同真有些舉止失措了,心蕊這時忽然大聲哭道:
“看見了吧,你可以死心地走啦!”
她忽然又把身子轉了過去,面向著牆,同時更大聲地哭道:“這都是你逼我的,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我沒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你……你快走,要不然我可要叫了!”
萬斯同見她此刻竟無情至此,一時血氣衝動,真想上去打她一掌;可是見她哭得就像是一朵帶雨的梨花一般,似有無限心酸,他的怒恨一時發泄不出。
當下為難了好一陣子,才重重地跺了一下腳道:“好!我走!”
說著轉身向窗前行去,忽然他又想起了一件事,回頭冷笑道:“花心蕊,我這次在洞庭曾遇見了你姐姐心怡,可能她和你母親已出來找你,你應該想辦法和她們見見面……”
說著由不住嘆息了一聲,自忖道:“我真是太痴心了,又何必再說這些呢?”
想着就用眼睛去望心蕊,內心凄愴萬分,花心蕊這時也不哭了,她睜着那雙水汪汪的眸子望着萬斯同,訥訥喚道:“斯同……”
萬斯同心中不禁一軟,暗想道:“她仍然未忘舊情,方才我倒是把她想錯了。”
“斯同……”心蕊抽搐道:“你可不能糊塗,我如今既已嫁了葛金郎,他就是我的丈夫!”
說到此,她咬了一下牙道:“誰要是他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到時候你可不要說我翻臉不認人。”
萬斯同狂笑了一聲,退後了一步,陣子裏精光四射,道:“謝謝你的關照,我知道了。”
從花心蕊口中,他知道了那少年的名字叫“葛金郎”,於是牢牢記在心內。
他推開了窗子,正要騰身而出,心蕊卻又冷笑了一聲說道:“我已和我母親姐姐脫離了關係,她們已不是我什麼人了,這一點我也告訴你。”
萬斯同吃了一驚,回頭看了她一眼,冷冷一笑道:“很好,你真有志氣!”
心蕊嘆了一聲,期艾地道:“你也別挖苦我,我們女人就是這個樣子,嫁夫隨夫。”
萬斯同此刻對她已寒心得很,聽她這麼說,只微微冷笑了一聲,理也不理。
心蕊又說:“你還是去別的地方好了,走遠一點,去邊疆蒙古怎麼樣,你知道,金郎是放不過你的,他武功比你高。”
萬斯同聽得透心地涼,忍不住冷笑道:“謝謝你!”
可笑素日玲瓏剔透的花心蕊,此刻竟看不出萬斯同的臉色,她繼續說:“我這是為你好,天下女人多得是,你可以去找花心怡。”
萬斯同幾乎麻木了,他真想不到花心蕊會說這話,花心蕊接道:“真的,她對你很好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現在還來得及。”
說著就微微一笑道:“今天你能來看我,我很高興,現在話就說到這裏,你快走吧!”
萬斯同不禁長長嘆息了一聲,他望着眼前這位絕色的佳人道:“我和你之間的關係可以說是完了,我絕不抱怨你,只怪我自己;至於這別後一年的經過,我也用不着再對你說了。”
“你快走吧!”花心蕊皺着眉說。
“我當然走!”萬斯同劍眉一挑道:“可是我要把話說完,我走之後,你轉告葛金郎,就說我今後誓必要找他報二指之仇!”
“二指之仇?”花心蕊不明白地問。
萬斯同說完了話,不願在此多留,冷笑道:“我走了!”
忽然一陣大笑之聲,自窗外傳進來,道:“萬斯同你好大的膽子,滾出來!”
花心蕊啊了一聲道:“不好了,是葛金郎,我來與他說話,你快逃吧!”
顯然的,她多少還有些不忘舊情,可是斯同七尺之軀,豈能受一婦人保護?
他當時臉色一變,也狂笑了一聲,說道:“好!今天我倒要再好好領教領教了。”
他說著把擋在身前的花心蕊,向一邊一推,就勢縱身而出,同時他已把束在腰上的那口寒鐵軟劍抖了出來,夜色沉沉之中,這口劍就像是一道閃電似地,驀地閃出了一道白光。
他持劍在手,身形向院中一落,大喝道:“葛金郎小子在哪裏?”
“哈……”又是一陣狂笑,就在一行松樹影里,走出了那個意態輕狂的葛金郎。
他離萬斯同約有十步,站定了腳步,手指着萬斯同冷笑道:“前日在嶺下所遇果真是你,你家少爺當時手下留情,饒你不死,想不到今夜你居然還有膽量私問我這冷碧軒,擅入婦人閨房。你好大的膽子,今夜若不叫你死在我寶劍之下,諒你不識我葛金郎何許人也!”
說著反手後背,按動寶劍啞簧,只聽“嗆”的一聲,已把長劍抽了出來。
當下平劍當胸,冷冷笑道:“快來受死!”
萬斯同冷冷地道:“葛金郎,你好大言不慚,這冷碧軒是我天南派清修之處,本派宗師三盒老人已移交由我掌管。是你這小輩,不懂武林規矩,擅自佔據整修,已有違我天南門規,卻說我擅自闖入,真乃恬不知恥!”
葛金郎被他罵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時惱羞成怒,啐了一口道:“這冷碧軒乃是古人留下的遺迹,又非你天南派的財產,你們住得,我就住不得么?”
說著又嘿嘿一聲冷笑道:“那麼你暗入我妻閨房,又待怎講?”
萬斯同為他這麼一問,一時倒也不知如何解答,微微頓了一下,才冷笑道:“她原是我萬斯同的妻子,只是未正式結婚而已!”
說了這幾句話,不禁觸動傷懷,一時唏噓不已,葛金郎聞言大喝了一聲:“你是滿口胡言,看劍!”
他說著身子已飛縱了過去,掌中劍“春水試寒”,抖起了一點銀星,直向萬斯同咽喉上刺去。
萬斯同這時早已恨不能與他一拼,當時用劍向外一撥,葛金郎只是把劍向後一吞,容得萬斯同劍過,仍然原式刺出,劍勢頗為疾勁。
可是萬斯同這一個招式,也是一個虛式,在掩飾其下的一招“秋扇揮螢。”
葛金郎劍尖方到,突然見到萬斯同右臂一展,劍光倏地一閃,劍刃已臨右腮,一時冷氣侵面,劍芒逼人,他吃了一驚,這才知道對方所持,竟是一口削鐵斷金的寶劍,當下慌不迭地向左一個蝶翻。
萬斯同這一招雖是走了空招,可是那鋒利的劍芒,已把葛金郎那襲肥大的衣袖,劃開了三四寸許的一道口子,直把葛金郎嚇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萬斯同卻也暗驚這葛金郎果然是身懷絕技,一時抖擻精神,挺身而出,把一口寶劍展個風雨不透。只見他左插右蓋,前盤后舞,吞吐如意,力貫劍鋒,凡是劍訣指處,劍鋒必定走到那裏。
這是他知道葛金郎身法不凡,所以才這麼使盡了身手,可是對方也不是弱者。
他此時因見萬斯同劍法高深,再加上他手上那口寶劍,自己更不敢絲毫輕視了,所以把其父秘授給自己的“大羅十八劍”,立時展了開來。
一時之間,但見劍光閃閃,人影憧憧,這套劍法的妙處是在予敵以錯覺,一待展了開來,敵人很難分出對方的身形來。
二人這一動上手,可謂之棋逢對手,將遇良村,劍光環繞中,二人那沉浮的身子,時分乍合,看起來真有所謂的“蟲蠅不能落,一羽不能加”之勢。
這時花心蕊也站在一邊,她秀眉微皺,手中也持着一口寶劍,卻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碧和小藍也都叉腰站在一邊,不時地打量着場內,想助主人一臂之力。
忽然“嗆啷”一聲,二人各自躍身騰開,萬斯同俯視掌中那口愛逾性命的寶劍,見它依然光華奪目,劍身如一彎秋水似地顫動着,並無一絲損壞,心中不禁寬心大放。
可是葛金郎一看自己掌中那口劍時,卻發現已少了半尺多長的一截,他不禁心中大寒。
萬斯同冷笑了一聲,未曾發話,葛金郎卻恨聲叫道:“你倚仗着寶劍鋒利,算是什麼英雄?如有本事,可敢與我換劍敵過?”
他說著,憤怒地把手中那半截寶劍往地上一擲,花心蕊這時卻走上,把她自己那口劍遞給了葛金郎道:“金郎,你用我的劍!”
葛金郎冷冷一笑,把寶劍接了過來,二人目光同向萬斯同望去。
花心蕊輕輕挽着葛金郎一臂,微笑着對萬斯同道:“萬斯同,方才你二人比對之時,我已看過了,你的劍法雖高,比起金郎來,還是略差一籌,你不過是佔了一口好劍的便宜。可是你要削我這口劍,卻不容易,怎麼,你還要再打么?”
萬斯同目見此狀,一時內心真是無比難受,葛金郎面帶冷笑望着他,他之所以不如先前那麼盛氣凌人,可能是心中顧慮對方手中的寶劍。
雖然他自信在招式上幸不輸他,可是對方有一口好劍,在內心上卻威脅自己很大,他才暫時沒有作聲。
在萬斯同來說,他本存勝之心;可是現在目睹花心蕊的情形,他的鬥志可說是全消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實在不值,為這麼一個女人,實在是不值。
“我何必這麼認真地為她廝拼呢?”萬斯同不由這麼想,“如他傷我,自非我所願;如我傷了他,令心蕊會更加仇恨於我,總之,我是太不值了。”
想到此,他苦笑了笑,把掌中劍束到腰上,道:“這地方我以後不會再來了,祝你二人快樂幸福。”
說完這兩句話,他傷心到極點,這地方他實在是不願再多留一分鐘,遂縱身而去。
他的身形,方騰縱上了一堵假山,未及下飄,卻聽得葛金郎一聲狂笑道:“萬斯同慢走,小弟送你一程。”
接着一條人影,自后緊撲而上,萬斯同心存厭惡,哪裏願意叫他送自己。
當下聞言之後,足下更加快捷地向前縱去,這冷碧軒自改建以後,莊園範圍擴大,萬斯同施出輕功絕技,十數個起落,才來至圍牆附近。
“喂!慢走一步!”葛金郎自后趕上來。
萬斯同足尖用力一點,身形上了牆頭;可是,這時那葛金郎,卻也以“一鶴衝天”
的輕功絕技,拔上了一堵假山石之上。
只聽見他口中狂笑道:“萬兄你走好了,小弟不遠送了。”
葛金郎口中這麼說著,只見他右手霍地向外一推,隱隱聽得“崩”的一聲輕彈。
那牆頭上的萬斯同心中正自奇怪,這葛金郎怎麼對自己如此客氣了起來?心中尚還不解,此刻聞聲知道不妙,他還不及回頭細看,只覺得背後一陣奇痛,似被無數暗器打中,只痛得他在牆頭上身形一晃,直向下栽去。
同時間,一股極為尖銳的風聲,自他頸旁劃過,痛得他打了一個寒戰,身形也隨之下墜。
隱聞得身後的葛金郎,狂笑而去。
萬斯同由牆上栽下,倒是沒有摔着,試着用手摸了一下頸后,不勝疼痛,這才知道右耳根下,竟為暗器擦傷了。那暗器雖沒有打中自己,卻劃了一道血槽,鮮血汩汩地流了出來,吃夜風一吹,痛得他銀牙緊咬不已。
他忍着痛摸了摸後背,並未見有傷痕,心中大為奇怪,因為方才明明覺得背後中了不少暗器,怎會不見傷痕呢?猛然憶起了自己所穿,是大木上人所贈的那件緊身風衣。
如此看來,這件風衣,分明能避一般刀劍暗器,倘非如此,自己這條命,今夜休想再要了。
當下真恨不能回過頭來,重新再找葛金郎拚命去,可是轉念一想,他就停止了這種衝動。
一來這葛金郎武技不凡,似在自己之上,回去再打不見得就能取勝;再者自己此刻受有暗器輕傷,尚不知傷勢如何。
這麼一想,他就感傷着,直向山下行去。
那頸后傷痕,本有些疼痛,此刻行了一程,忽覺得風吹得十分難受;而且頸項覺得濕濕的,像是流了不少血。
他就在一座石峰背風處停了下來,摸索着把自己內衣撕了一條,想暫時把傷處包紮一下,不想手方抬起,忽覺得那受傷的地方,竟有一種麻痹的感覺。
萬斯同不禁大吃一驚,這才想到了,葛金郎所用的暗器,竟是染有毒藥的。
他嚇得全身打了一個寒戰,慌不迭站起,可是任何受傷之人,都是一樣的。如果你自認為能支持下去,或許就真能支持下去,反之,你是必定要崩潰的。
萬斯同此刻正是如此,如果他不知那是毒藥暗器,或許還能支持一些時候;可是當他已經想到了之後,他就支持不下去了。
當下他只覺得雙腿一陣發軟,頭腦一陣昏暈,由不住“咕咚”一聲倒在地下了。
多災多難的萬斯同,這一次毒發山途,看來是凶多吉少了,可是“吉人自有天相”,一個不該死之人,處處都能逢生。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彷彿覺得身子為人轉動着,同時鼻中嗅到一種令人發嗆的氣味。
“噢”他翻了一個身,由不住睜開了眼睛。“好啦!老天爺呀!”一個人在他身邊這麼說著,萬斯同心中一驚,正要挺身坐起,卻為這人又把他按住了。
萬斯同也就藉機把這裏情形打量了一下,自己是睡在一張鋪有厚氈的木板床上,這間房子並不大,一邊一個箱子蓋上,有一盞油燈,黃黃昏光里,看見在自己眼前,是一個佝腰乾瘦的老婆婆。
這婆子一隻手拿着一卷乾草似的東西,一頭已經燃着了,冒着淡黃顏色的濃煙。
那種令人發嗆的氣味,正是這些煙霧所造成的。
在老婆婆身邊,另有一個頭扎大辮子的姑娘,這姑娘長得十分胖蠢,肥臉小眼,還是重下巴。
她此時來回地在推動着萬斯同,就像是和面一樣的,萬斯同為那濃煙嗆得直咳,一面喘道:“大姑娘行啦!不要……再推了。”
胖女嘻嘻一笑,對着那老太太道:“這小子醒了,在說話呢!”
她說著話,手下仍是不停地推着揉着,萬斯同覺得難受得很,就伸手把她一推道:
“不要再推了!”
那婆子這時才笑笑說:“喂,別動……好了,我們婆孫兩個,是救你的。你脖子上是中了毒藥鏢,要不給你放血,你就死啦!”
胖女身子被他推得退後了三四步,想是吃驚於萬斯同有這麼大力,一時呆住了。
她的話很難懂,大概是牙都掉光了,說起話來有些漏風,可是萬斯同還能勉強聽得懂。
他這才想起來是怎麼一回事,當下好不慚愧,就在枕上點了點頭道:“謝謝你們了,我……”
這一點頭,才知道右頸下面十分酸疼;並且好似還有一個什麼熱東西罩在上面一般,忍不住就想用手去抓。
那老太婆馬上按住他的手,道:“不要動。”
萬斯同忙縮回了手,一面皺眉道:“老太太,這是……”
老太太用手指了那胖姑娘一下說:“這是我孫女。”
萬斯同忙點了一下頭,道:“謝謝姑娘!”
胖姑娘本來在一邊不說話,這時候見萬斯同對自己說話,她就咧開大嘴先笑了兩聲,走了過來。
那婆子又接下去道:“我孫女牽着驢要去拉柴禾,不想半路上看見了你,就把你給馱回來了。”
萬斯同一邊點頭稱謝,心想這可好,我成了柴禾了。一時只覺得這房中十分氣悶,就四下看了看,只有左上方開着一個小天窗,另外兩扇窗子都關着,他就道:“好熱!”
胖姑娘就過去推開了一扇窗子,萬斯同忽然想起了藏在自己身畔的那三卷《合沙奇書》,不禁口中“啊”了一聲,一面就伸手去摸。
老婆婆見狀噗哧笑了,就說:“你不用怕,你的東西,我們原封沒動,都給你存着呢!”
萬斯同這才放心地點了點頭,心中不禁對這婆孫二人十分感激。
這時那個胖姑娘就拉了一張凳子坐在萬斯同床前,老太太卻打了一個呵欠道:“咱們為了你可是一夜都沒睡,來,四妞,把罐子給他卸下來,時候也差不多了。”
胖姑娘聞言答應着,並且用兩隻手,按在萬斯同的雙肩上,那個老太太就彎下腰去摸他的脖子。
萬斯同想問幹什麼,就覺得頸後面“波”的一聲,頓時感到傷處十分清爽。
再看那老婆婆手中,卻多了一個竹筒兒,筒內熱騰騰地還在冒着煙。
那個叫四妞的胖姑娘趕緊從地上端起了一個盆,老太太就把竹筒子向盆里一倒,萬斯同才看出了,由內中倒出的,卻是一塊紅顏色的血塊。
老婆婆又親自把燈拿過來,低下頭在盆里瞧了瞧,一面點頭笑道:“好了!你看看。”
萬斯同忙坐起來,仔細地看了看,就見那盆中,一塊塊全是紫黑顏色的血塊,只有上面六七塊是鮮紅顏色的,老太太就指着對他說:“黑顏色的就是有毒的,紅顏色的就是毒已經沒有了。”
萬斯同連忙稱謝,他真想不到,這種鄉下的土法子,俗名“拔罐子”的玩藝兒,居然還有此功效。當時就要下床,那個胖妞卻按着他道:“你的脖子還有血呢,我給你擦擦!”
萬斯同雖是不大好意思,但也無法,就見那個姑娘找來些干布,為他擦去了血漬,又為他細心包紮上,就道:“現在你可以下床了。”
萬斯同翻身下床,對着她二人彎腰一拜道:“小可多謝二位恩人救命大恩,尚未請教二位大名,貴會主人是否在家呢?”
老太太嘿嘿笑道:“不客氣了,唉!我們可就兩個人……”
說著用手揉了一下眼睛,一指那個胖姑娘道:“她爹娘在老家都死啦,我帶着她到了江南,現在就剩下我們兩個人啦!”
萬斯同傷感地點了點頭,一時卻也不知怎麼安慰她們好,這時他才注意到,房中堆着不少的乾柴,一捆捆都堆在一起,心知這婆孫二人定是以打柴為生,心中就更加同情。
除自己睡的這張床上,另外在幾張板凳上還架着一張大木床,被褥雖破舊,看來倒還乾淨。
這時候窗戶上已露出了微微的白色,天已經亮了,幾隻小鳥正在窗前的樹枝上跳着叫着。
老太太哈着腰,上了床,一面道:“先生你再坐一會兒,叫四妞給你熬點稀飯,你吃飽好上路。我的腰不太聽使喚,要休息一下了。”
萬斯同就把她扶了上床,感激地道:“老太太你好好歇着吧!”
這時那個胖姑娘已把他的一個革囊給提了過來,萬斯同就過去從其中取出了二十兩銀子,雙手贈予那老太太道:“這是在下一點小意思,老太太你和姑娘留着花吧!”
不想那老太太卻翻身起來,推着手道:“我們不要錢,先生可別客氣。”
胖姑娘也紅着面在一邊道:“我們賣柴禾,還剩有錢呢,你收回去吧!”
萬斯同如何肯依,推了半天,二人因見萬斯同十分堅持,只好收了下來。
萬斯同肚子也是真餓了,胖姑娘煮好了稀飯,他吃了兩大碗,那老太太熬了一整夜,這時呼呼地睡著了,萬斯同也沒有吵她,就別了胖姑娘,一個人走了出來。
胖姑娘一直送他走到了路邊,她又指給他一條通往山下的道路,才依依不捨地走了。
遠處的山尖上,已露出了一些旭日的光彩,疲倦的人似乎也得到了復蘇。
在路邊的一塊小石山上,他怔怔地坐了下來,心中想道:“我這麼匆匆忙忙地趕路,又是上何處去呢?”
這麼一想,他不禁暗暗地發起愁來,這一路急匆而馳,總算找到了雁盪,也找到了心蕊,可是又有什麼用?早知如此,自己這一趟也就不必再來了。
他又想到昨夜的一些情形,花心蕊對自己所說的那些話,一時不禁痛心欲裂。
尤其是葛金郎那種狠毒的手段,更令他切齒痛恨,他不禁暗自咒詛着,有一天自己必定要算這筆仇恨的,想到恨處,真令他銀牙咬碎。
可是當他想到了葛金郎,他那一身武功,又確實令自己佩服,由此看來,他那父親葛鷹,尚不知道是如何厲害的一個人物。
“難道說我這一身武功,就能報仇了么?”想到這裏,他由不得從汗毛孔向外冒涼氣。
又想到了心蕊輕視的嘴臉,那種樣子,似乎早已註定了自己不是葛金郎的對手。
“唉!”他重重嘆息一聲,這時候東方的太陽忽然跳了出來,把大地渲染成一片紅色。
經過長途跋涉,歷經千辛萬苦的萬斯同,在他已經達到了一個目標之後,他顯然是再也走不動了。雖然他並沒有真的達到那個目標。
忽然他感覺到,自己的武技實在是太差,比之龍十姑固是不如,連眼前的葛金郎也是差得遠。
“我非要再下一番苦功不可!”萬斯同重重地捶了一下石頭。
“我身邊既然有現成的《合沙奇書》,還有大木上人送我那本劍訣譜,何不照着痛下功夫?”
這念頭本來他早就埋藏在內心了,只是那時他一心一意地記掛着花心蕊,只打算和她作長久夫妻的事,並未深思這個問題。
可是這時候情形就大大不同了,花心蕊這一邊,可以說是完全死了心了。
同時卻自葛金郎身上,受了這種奇恥大辱,忿激得令他感覺到自己是非要再下苦功鍛煉不可。
他有了這種想法,當下就站了起來,這雁盪峰迴極多,覓一靜處,實在並不費事。
於是他就開始留意這附件的山峰,費了整整的一個上午時間,果然他發現了一座無人的石洞。洞內光線很好,地勢頗高,裏面也很乾燥!
他就在這裏住了下來!
一個曾經過這般痛苦遭遇的人,是很難安定下來的。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理。”
“黑夜”至“天明”,是要經過一番蛻變的!
冬盡到春來,亦需要耐心和期待!
緊緊地咬着牙,在痛苦的深淵裏,他期待着那一聲“驚蟄”的春雷!
那一天真的會來嗎?
他相信一定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