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已經入了秋,清晨蒙蒙的薄霧裏淌着藏不住的寒意。護城河的堤岸,堅硬而嚴肅的白樺,一排一排的矗在那裏,帶出一片蒼涼的白色。在這裏站了許久,終於有些清利的陽光落下來了,穿透晨里的濕霧,漫漫的,在微涼的空氣里,散出一片陳舊的微黃。
有微涼的風吹過,咬起他腮邊的黑髮。樹下蒲公英細小的絨毛,沾了些寒氣,只低低地貼着堤岸,軟軟的飛着。河裏落滿了蜷縮的黃葉,沿着緩慢的河水,從西面一遍一遍的下來。
他,彷彿看見那年的她站在河岸上,背對着春日輕快的綠色河水和曖昧的陽光,高高的仰起頭來,笑容滿滿地看着他。“杭以晨,從這裏就可以看到我家哦!我家的屋頂是不是金光閃閃的跟故宮的琉璃瓦一樣耀眼呀?”
確實耀眼!那麼多年過去了,就算邊上高樓林立,小區成群,那幢他再熟悉不過的三層小樓依然獨門獨院的留在原地,就算大老遠也能一眼望見。
記憶中那磚木的結構,玲瓏的陽台,八角形的玻璃窗,寬敞的庭院……不同於那些長滿苔蘚的民國時期的老房子,幽幽暗暗的房間掛着沉重又碩大的鑄鐵門鎖,雖然也有些年頭了,樓的外面並不出奇,但樓內卻是十分講究的,歐陽耀華的式講究。
歐陽耀華,其實杭以晨並不討厭他,因為他也確實沒有為難過自己。當初給歐陽情逸補課,報酬一直很豐厚,即使她的成績並沒有突飛猛進,額外的紅包一直還是沒有少。只是他看自己的眼神,一直有點奇怪,甚至有時候完全就像是穿透了,在看遙遠時空裏的另外一個人,跟那個人交談。
那時候還只是一個高中生的他怎麼會懂得這些?當然也就更加不會去揣摩其中有什麼更深層次的含義了。一直到聽到下面的這段對話,才明白,總有些事情在重複的進行着,茫然的輪迴着……
“歐陽先生。”
“林主任。”
“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也就直說了。今天來拜訪的目的就是想跟你說一聲抱歉,小杭從下個星期開始恐怕不能再來幫歐陽同學補習了。”
“哦?為什麼?”
“還有幾個月就要高考了,但這幾次模擬考小杭的成績卻下降的很快。一心不能二用,我想還是讓他專心應付考試,這樣對歐陽同學也比較好。”
“是嗎?也就是說林主任認為小杭的成績下降是因為幫我們家歐歐補課的關係?”
“真是父女倆,說話完全一個口氣!”
“你們學校最近的那些傳言,我多多少少聽說了。我平時忙於生意,雖然自認為不是個稱職的父親,但也絕對不是個封建**的父親。所以你說我溺愛她也好,說我放縱她也好,女兒的事情,我一般不會幹涉。”
“你誤會了,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小杭的父母出車禍死得早,我這個做小姨唯一能做的就是幫姐姐姐夫教好外甥,看着他不要走歪路,不要做後悔終身的錯事。這份心,希望歐陽先生能夠理解。”
“呵呵,林主任,你真的只是擔心他的成績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
“杭以晨,真是他們的孩子?”
“是!”
他們的對話似乎進入了一個怪圈,而在門外偷聽的自己,顯然是在圈子之外。
“可惜了,走的那麼早。”歐陽耀華佯裝嘆氣的聲音,“我還想問問方凱,究竟是什麼藥方那麼厲害,讓一個被子彈打廢的人都能恢復正常的功能?”見她沉默不答,又輕笑道,“呵呵,沒關係,好在我人脈廣,叫底下的人查查,這可是能賺大錢的買賣。”
“歐陽耀華,你在懷疑什麼?你不用查,他不是那個孩子!”
“不是?”
用堅定的語氣再重複了一遍:“不是!”
“20歲,我認識了那個男人,曾經一相情願以為能夠廝守終身,可笑的是一年之後他卻告訴我,他選擇重新回到自己老婆孩子的身邊。不久,我發現自己懷孕了,而姐姐姐夫結婚那麼久一直都沒有孩子,為了幫我掩飾未婚先孕的醜事,商量孩子一生下來就說成是他們的,由他們撫養長大。不過,那個孩子命薄,難產,死在手術台上了。”
“哦?這麼說那年在瑞金醫院難產大出血的人叫林曉安,而不是林曉靜?”
瑞金醫院……那麼偏僻的小地方的醫院他都查出來了?
“我……我是用我姐姐的身份證登記入院的。”聲音開始顯得有點慌張。
“呵呵,據我所知,為了撫養他,你至今獨身。”
“小杭是我姐姐姐夫留下的唯一血脈,我答應了他們要好好撫養他成人成才。況且,他也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
“哦?”
“歐陽耀華你究竟想幹什麼?既然早就知道,為什麼還任由你女兒接近他?”
“林主任,請別忘記,當初可是你推薦他來給歐歐當補習老師的。”
“都說世界小,可我從來沒想過會小成這樣。那麼多姓歐陽的,為什麼偏偏會是你,偏偏是你的女兒?我本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見!”
“再見?為什麼你每一次再見都能說得那麼輕鬆決絕?”從來沒有聽到過歐陽耀華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像是失控了的琴弦彈奏出最無奈低沉的音,“我後來回去出租房找過你,可是你把什麼都賣了,什麼都賣了……都沒剩下……”
“是!我把回憶也賣了,我把心也賣了!”話語間,已經難掩微微的啜泣,“一個有家有妻有女的成功男人會稀罕我的這些東西?”
“所以你連孩子也賣了?”
面對歐陽耀華嚴厲的質問,她急忙否認,“沒有,我沒有!”
“你沒有?我們認識的時候,你明明就說自己是孤兒院長大的,那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多了一個姐姐的?林曉安,林曉靜,取這樣的名字就可以算是親姐妹了?”從鼻子裏冷冷的一哼,“要不怎麼說這個世界太小了呢!你怎麼都不會想到吧,林曉安的丈夫方凱是我門下生意的一個供應方,他們能夠躲得到哪裏去?”
“所以……所以那場車禍……”
一切似乎早已被定奪,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真相猶如一張詭異的面容,一閃而逝。他對着心頭的那面鏡子傻笑,鏡子啪的一聲響,裂開一條無法挽救的傷痕。然後他看到自己的面容,在破裂的鏡子中被割成兩半。一半是絕望,另一半還是絕望。
所有的事都幻化成了抽象的記憶,糾纏不休的曲線漫過一個乾燥而遙遠的季節,存在於他身邊的每一個角落,就像如今眼前的那些陽光空氣還有水,無處不在,撕咬他,直到下一個命運的輪迴。
“小杭?”一個略帶試探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張……張嫂!”
張嫂。
杭以晨第一次到歐陽家補習那天,歐陽情逸就隆重介紹了這個幫忙帶大她的婦人。雖然是跟着教書的丈夫從鄉下調上來的,但非常懂得分寸,並且做得一手好菜。丈夫死後,她無處可去,就一直留在歐陽家幫忙。漸漸的,家裏的大小雜事都是她在操辦了。
“呵呵,你一點兒也沒有變。站着的時候永遠是這個姿勢,背影厚重得讓人心疼。我大老遠就認出來了。”張嫂老了,額上的抬頭紋更深了,語氣卻還是一如既往的親切。
“你也沒有變,還是老時間出來買菜,還是喜歡繞遠路去河那頭的老菜場。對了,你的風濕腿好些了嗎?”那時候歐陽情逸還特地藏起了張嫂的菜籃子,不讓腿疼的她出門採購。可是巧婦居然也能做無米之炊!和了點麵疙瘩,加上幾片昨天剩下的青菜葉,也成了美味,吃得大家津津有味!
“老毛病了,好是估計好不了了,呵呵!前些天歐歐來看我的時候還給我帶來了什麼外國的膏藥,我也總是忘記用。人老了,總是麻煩事。”
“她來看你?她現在不住在家裏?”
記得以前歐陽情逸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我家張嫂做的飯,五星酒店都不換;吃了張嫂做的菜,燕窩鮑魚皆不愛!雖然說這句話的大多數時間當著張嫂的面或是在學校出了名難吃的食堂,但她一向戀家戀床,更何況還有歐陽耀華,他會捨得?
自己說錯了什麼嗎?為什麼張嫂的眼眶開始泛紅,神情也徒然變了……
“小杭,聽說你那時候剛念大學就出國了?所以,也難怪你不知道。哎,這些年發生了太多的事……”張嫂似乎是欲言又止,“人總是最現實的,有錢的時候巴不得跟你沾親帶故,出了事卻立刻翻臉不認人撇的一乾二淨。不過樹倒猢猻散,也怪不得別人。偏偏歐歐的性子太過倔強,不肯認輸又不願意接受別人的幫助,吃了不少的苦啊!”
“張嫂,歐陽情逸的大小姐脾氣是怎麼來的,我想你是最清楚不過了。性格決定命運,怨不得別人。”雖然這些年改革開放,即使身在國外,他也知道國內的經濟迅速騰飛。機會多了,相對的競爭也激烈了,生意難做,歐陽耀華自然是不能跟以前一樣隻手遮天。要不怎麼會說“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呢?
“你自小獨立,但歐歐不一樣,她是被她爸爸寵慣了的,一出生就坐小轎車進進出出,後來這一連串的打擊對她來說實在太大了。她爸爸被抓進去的那段日子,一個原來什麼都不用管、不用懂的女孩子突然要面對各方面的壓力,親戚朋友的詢問、公司員工的質問、生意夥伴的疑問,加上警察、法院、工商、稅務機關的介入調查……我們求遍了所有能求的人,那些什麼局什麼院,但凡平時關係好的能使得上力的都早已經脫不了關係,停職的停職,處分的處分,而剩下的那些根本躲着不肯露面……她哭,怎麼可能不哭呢?好幾次,我都以為她快要撐不住了,可是卻又艱難地撐了過來。而最讓我們感到意外的是歐歐的爸爸,他居然拒絕聘請律師,放棄了為自己辯護的權利。”
杭以晨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離開的短短几年內,變化竟會如此之大。那個權傾黑白兩道,眼通公檢法三司的歐陽耀華也會有鋃鐺入獄的一天。
“直到最高法院的終審判決下來,一切成為定數,本以為最壞的結果就是老死獄中,誰想到那年國家嚴打經濟犯罪,非法集資又牽扯上了本省最大的的黑社會集團,最高量刑標準竟然會是死刑!”
死刑?難道……
“歐歐那孩子,還……還堅持去看了行刑……”說到這裏張嫂不禁哽咽了,伸手拭淚,“本想草草結束了公司,清了外面的債再把錢分給員工,誰想到內部有人搞鬼,趁着我們忙於官司,早就將大部分的資金轉移了出去,那時候實際上已經只剩下個空殼。最後沒辦法,只能變賣一些值錢的東西,古玩、玉器、字畫,甚至是那幢歐家幾代人生活過的小樓。東拼西湊,可是仍然不夠。好在朱麗麗和張辛陽的爸爸,在最困難的時候幫了我們一把,讓歐歐能夠繼續上學,畢業之後又讓她和張辛陽一起搞了家公關公司。”雖然只是草草交代了下這幾年的變化,但字字句句依然猶如昨天,“至於我,小樓現在的主人看我熟悉家裏的事務,所以就讓我留了下來繼續幫忙料理。”
這就是自己一直埋怨、憎恨的她這些年所過的日子?
不,不……
當他在異國他鄉挑燈夜讀那些晦澀難懂的公式,當他在辦公室里熬夜奮戰那些難以理清的數據,當他在醫院急診掛着點滴卻身旁沒有一個親人,歐陽情逸……歐陽情逸你應該繼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沒心沒肺的生活才對啊……
“小杭啊,其實上個月我在街上見過你,只是隔了條馬路,所以你沒有看見。回來以後,我問歐歐,你是不是回來了,你們有沒有聯繫。她顯得很平靜,說你回來了,現在和你在同一家公司里做事。這些年,我不知道她平時在人前是怎樣的,但她只要回來看我,都一直是那麼平靜,平靜的讓我感覺陌生。”張嫂的臉上寫滿了擔憂,“大學畢業之後,她說要出去找房子住,一開始我並不同意。讀書的時候住校那是沒有辦法的事,可終於回來了她一個人還要流浪在外面,我怎麼能夠放心呢?小樓現在的主人並不常在國內,而且也同意讓歐歐搬來和我一起生活。那時候,我並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自私給這個孩子帶來了多大的痛楚,直到一天晚上看見她環抱着自己,坐在曾經的房間、曾經的床邊發獃。低垂着頭,任憑蒼白的月光打在身上,焦黃而蓬曲的短髮遮蔽了面容,只看見纖瘦的脖子,單薄的肩,還有細長的手指在眼睛的部位揉擦着。我走進了些,才發覺她不是感冒,而是在啜泣……那情形,我到今天都沒辦法忘記,實在是讓人不忍心看下去啊!”
這些事情太過突然,他一時間實在是難以消化。沉默了老半天,才擠出這樣一句話,“她,現在住在哪裏?”
“本來畢業以後跟麗麗一起在外面租了套公寓,但去年麗麗經常鬧失蹤所以被她爸爸帶回了家,所以現在歐歐是一個人住着。不過,辛陽就在同一個小區,也方便照應。”張嫂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小杭,張嫂沒念過幾年書,不懂什麼大道理,也不是很清楚那年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人生在世,短短數十年,誰也說不準明天的事,你們又何苦自己難為自己呢?”
張嫂啊,張嫂,這並不是簡簡單單的誰難為誰的問題,而是我和她,也許一出生就帶着不適合相愛的DNA。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選擇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