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 闊綽的行頭

2 第二章 闊綽的行頭

孫天寶和胡黑驢在核桃樹下道別後,跑到全家都死絕了的孫張娃家裏砍了扇窗子扛在肩上慢吞吞地走了回來。孫進財正赤條條地躺在炕上像只干蝦樣蜷縮着身子,看到兒子這幅坐享其成的樣子孫天寶就來氣,他狠狠罵了句:“餓死你狗日的活該!誰讓你把老子的羊給放跑了!這年頭捉只羊容易嘛?”

孫進財沒敢還嘴只是有氣無力地乜了爹一眼,他翕動着乾裂的嘴唇喉嚨里發出一連串古怪的聲響。孫天寶以為兒子在數落他,揚起巴掌狠狠瞪了他一眼。此刻他正為兒子放跑他兩腳羊的事生悶氣,多好的一隻“羊”狗日的說放就給放了,孫天寶至今想起來都還懊惱不已。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臉蛋白凈白凈的,兩隻奶子發育的像饅頭一樣圓。孫天寶捉住她時心中一陣狂喜,他要享夠了艷福再去吃她。他把她捆在屋裏,去胡黑驢家裏借磨刀石的當兒,這個不成氣的兒子把繩子解開,把她給放走了。當他從胡黑驢家裏回來,推開屋門看到地上只有一團破麻繩時氣得鼻子都歪了。他當即把這個“敗家子”狠狠揍了一頓,這個兒子自打生下來,似乎就是專門跟他做對添亂的。

孫天寶大罵著兒子:“瞧你這幅熊樣,餓死算球了,老子也少受點累!”

突然間孫天寶喉嚨里“咯”的一聲,像是被什麼東西噎住似的不再罵了。他看到兒子褲襠里那個像拇指一樣粗的小雀雀,直直地挺了起來。“人死球朝上”這是人餓死之前的徵兆。孫天寶不由的後悔起來,他就這麼一個兒子,還指望他傳宗接代哩。就是把自己餓死,也不能把兒子餓死。兒子已經不小了,他做老子的千不該萬不該把兒子的衣裳偷拿到當鋪里去換白面吃。那是在半年前,他和胡黑驢想吃肉包子,可惜他倆兜里沒有銅子買不來白面。家裏唯一值幾個銅子的,就是兒子身上穿的那一身紫色緞子夾襖了。那還是他的女人趙氏活着的時候,把她那身緞子衣裳改小后給兒子做的。兒子把這身衣賞當做娘留給他的想頭。只要他想娘了,就會摸摸身上的衣賞,自言自語地給娘說上幾句話。晚上睡覺時兒子怕衣裳被老鼠咬爛,一直壓在枕頭下。偷他這身衣賞時,他做老子的實在於心不忍。無奈他太想吃肉包子了,管不住自己的嘴,只好委屈兒子了。眼下兒子連身遮羞的衣裳也沒有,只能赤條條地躺在炕上等死。他要是就這樣死了,將來當他下了世,有何臉面去見他娘啊?他也曾想過給兒子弄一身衣裳,那些被他騙到屋裏的兩腳羊們有幾個穿得還過得去。仔細一想,他又覺得此法不妥,萬一兒子穿着他們的衣裳出門,被人認出來咋辦?這不是賊不打自招嗎!兒子沒有衣裳穿況且年幼,只能躺在炕上等着他來伺候。他只有在拉屎和撒尿的時候才歪歪斜斜地從炕上溜下來,瘦弱的身子在白花花的陽光下像面招魂幡樣搖搖晃晃地走向茅坑。每當這時候,孫天寶的心就像被老鼠咬過一口樣疼痛難忍。看到兒子快要餓死了,孫天寶的心又開始痛起來了,他驚叫道:“財娃子,你再忍一會,爹這就出去給你找吃的去!”

進財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看了爹一眼,他說起話來聲音小得就像蚊子再哼:“爹……你快去快回……真找不來就算了……”

孫天寶一溜煙似的小跑着,到胡黑驢家裏借了半張高粱餅子拿了回來。他把高粱餅子揉碎后和着水,灌進了進財那張圓圓地敖敖待育的嘴巴里。那張圓圓的嘴巴從來不吃“羊肉”,他只吃莊稼地里長出來的五穀雜糧。在大災之年兒子這張嘴就像個無底洞樣,任憑他用多少糧食也填不滿。不是兒子太能吃,而是五穀雜糧太難找尋了。依眼下的年景,誰家不把糧食當金子藏着掖着。就是這半張高粱餅子,也是他磨破了嘴皮子才從胡黑驢手裏借出來的。莊稼地旱得已經長不出禾苗來了,就是連顆雜草也長不出來。孫天寶除了每天給自己找“羊”外,還要到處去給兒子找樹皮或者谷糠。在大災之年裏,兒子這張嬌氣的嘴巴無疑增加了他的負擔。

把兒子餵飽后,孫天寶的肚子像鴿子樣“咕咕”地叫了起來。自從前天,進財把他捉回來的“兩腳羊”放跑后,他已經整整兩天時間沒進一口食了,此刻正餓得前胸貼着後背。孫天寶扭頭朝門外看了看,太陽還老高。要是運氣好的話,還來得及捉只“羊”回來下鍋。

孫天寶翻箱倒櫃地找出身黑緞子馬褂套在了身上,又找出頂瓜皮小帽扣在了油浸浸的腦殼上。每次出去捉“兩腳羊”之前,他都要穿上這身闊氣的“行頭”,這也是他唯一能夠穿得出去的衣裳。這身衣裳來之不易,這還是在前年正月他和胡黑驢連夜跑了五十多里的山路才弄回來的。那天胡黑驢把他拉到沒人的地方,伸着脖子神秘兮兮地說:“老兄,想不想發財?”

孫天寶搔着腦門子,撇着嘴說:“做夢都想,就是沒發財的門路!”

“只要你想發財,我就有門路!”胡黑驢嘿嘿怪笑着說:“咱倆今黑里去吃臭(註:盜墓),你敢不敢?”

按大清律法,“吃臭!”是要砍腦殼的。孫天寶摸着后脖子倒吸一口涼氣說:“我還想多活幾天哩!”

“大老爺們,腦袋掉了不過碗大個疤!”胡黑驢嘲笑着嚇成一堆軟泥的孫天寶:“你狗日的膽子比雞還小,活該受窮!”

胡黑驢一句話就把孫天寶激得惱了起來,他拍着胸脯說:“事成之後,得來的財寶咱倆一人一半!我這就跟你走!”

胡黑驢已經打探清楚,離村子五十多里遠一個叫朱家莊的村子,一個在外做了多年縣太爺的老頭子剛剛死去。兩紮厚的柏木棺材裏裝進了不少金銀細軟,他和孫天寶就是要去掘這個老傢伙的墳墓。這兩個臭味相投的主一拍即合,他倆趕在黎明時分,累得渾身像水洗過樣才撬開縣太爺結實的柏木棺材。這一趟“吃臭”沒有白來,棺材裏放了一隻比拳頭還要大的金老鼠,還有幾綻碎銀子。金老鼠歸胡黑驢,孫天寶只得到了那幾綻白花花的銀子。孫天寶只分了幾綻碎銀子覺得吃了虧,他要把金老鼠鋸成兩半和胡黑驢平分。

“金老鼠鋸開就不值錢了!”胡黑驢不滿地指着棺材裏的瓤子對孫天寶說:“這老家秋的老衣剝下來全歸你,他這身老衣能值不少錢,是真正的胡州貨!”

這個已經死去的縣太爺,穿着一身比鼻涕還要滑溜的黑緞子馬褂。緞子黑得能流出油來,拿在手裏一抖就能照出人影子。他的襯衣是價格不菲的米黃色蘇州絲綢。看着這個直橛橛的棺材瓤子,孫天寶不由得感慨氣來,真是人比人氣死人!他一個死人穿得比他這個大活人還要闊氣,這是什麼世道!這老傢伙活着的時候不知道坑害了多少老百姓,搜颳了多少民脂民膏。掘他的墓,就等於是給鄉親們報仇。孫天寶這麼一想,心裏頓時覺得平和了許多,再也沒有剛來時的那股愧疚勁兒。他和胡黑驢兩個人四隻手,把這個老棺材瓤子剝得像剛生出來的娃娃樣一絲不掛,就連他的內褲他們也不嫌棄地給剝了去。剝下來的衣物全歸了孫天寶。自從胡黑驢拿走金老鼠后,孫天寶一直黑着的臉,這才咧着嘴“嘿、嘿”地笑了出來。

孫天寶拿着到手的幾綻碎銀子,在大災之年鄉親們都餓得前胸貼後背的時候,美美地過了幾個月遊手好閒的二流子生活。那時候,他的女人趙氏已經活活餓死了。她要是不死,也能跟着他過幾天舒坦日子。相反,胡黑驢卻比他精明得多!他沒有賣掉那隻金老鼠,而是把他塞給了衙門裏管事的衙役,得到了一個地保的美差。做地保比做二流子舒坦多了,遇上給衙門捐稅就是他胡黑驢發財的日子。他總能把收上來的鄉民們的銅子,像變戲法樣或多或少地往自己包里塞進去幾個。

孫天寶“吃臭”得來的那幾綻碎銀子,早在前年就流水一樣地花光了。如今他只能穿着這身死人的老衣,到處去招搖撞騙地捉“兩腳羊”回來吃。好歹地保是自己人,不會拿他怎麼樣,要是換做別人腦殼早搬幾次家了。

孫天寶長得尖嘴猴腮,一雙大招風耳割下來能當扇子使。胡黑驢曾不懷好意地對村人說,他這位兄弟長得跟畜生一個樣。孫天寶的腦袋像是被用繩子勒大的葫蘆,長得歪瓜劣棗的看上一眼就想揍。只有他那雙老鼠一樣的眼睛賊亮賊亮的,散發出一種駭人的紅光讓人不寒而慄。他那雙細小的老鼠眼就像兩把尖刀一樣鋒利,一眼就可以直戳人的心底,好多“兩腳羊”就被他這麼看得沒了魂兒。此刻他正在屋裏扭來扭去地瞧着身上的黑緞子衣裳,仔細查看有沒有破了的地方。每次出去捉“兩腳羊”之前,他都要這麼細細地檢查一番。他平時把這身行頭當寶貝似的放在柜子裏,只有外出捉“羊”時,才捨得穿在身上。有好幾次胡黑驢要借這身行頭,他都沒有借給他。這身行頭比他的命還要金貴,沒有這身行頭,就捉不來“兩腳羊”了。

七月天裏又毒又辣的日頭,把孫天寶烤得像只剛出鍋的燒雞樣渾身濕淋淋地滴着汗水。在這樣酷熱難耐的天氣,孫天寶卻穿起了厚厚的夾襖。他不能脫下這身讓他引以為豪,為他帶來無數“兩腳羊”的行頭。一旦脫下這身行頭,他就不再是有錢人的樣子了。他穿得又臟又破的襯衣,立馬暴露出他又窮又酸的本質。他窮得沒有第二身可以換洗的衣裳,一貧如洗的他只能穿着厚厚的夾襖,裝成有錢人的樣子,到鎮上的騾馬集上招搖撞騙。

如今的騾馬集上,已不再有大大小小的牲口可以買賣,取而代之的是頭上插着各種各樣草簽的人。這些人在自己賣自己,把自個兒當做牲口去賣。他們當中有男人賣自己老婆的,還有賣自己的娃娃和姑娘的。有些稍大的懂事的娃娃,自個兒往頭上插根草簽,就可以自我出售了。他們只要往那兒一蹲,就會行行色色地人走過來查看。討價還價的籌碼無非就是口吃的,只要能讓他們吃上一口熱飯,生意也就做成了。前提是這個主顧必須得看上去是個有錢的財東才行,要是跟錯了人上了當,比蹲在騾馬集上好不了多少。經過大旱的洗禮,騾馬集上的“兩腳羊”們個個比猴還精比泥鰍還滑,他們專往那些穿戴闊氣的財東身上貼。一般的莊稼戶們一時半刻的需要個短工,他們也懶得搭理,要是跟了這樣的主顧能吃上一口糠就不錯了。

儘管孫天寶那不成氣的兒子前天剛放跑了一隻“兩腳羊”,孫天寶還有信心再去捉一隻回來。他心裏清楚,全鎮上的主顧們,沒有一個看上去比他穿得更闊氣比他更像財東。

白花花的日頭懸在西邊的天空噴着灼人的氣浪,自從光緒爺坐上龍庭,老天爺就瞎了眼,三年裏沒落過一滴雨。方圓百里之內莊稼早已枯死,山上的野草幹得一把火就可以燒起來。官道兩旁的樹木,一人高的地方全都裸露着白花花的樹榦,樹皮早在三年前就被飢餓的鄉民塞進了嘴巴。大旱旱死了世間百物,卻旱不死他孫天寶。他儘管一貧如洗,卻有一個富得響噹噹的名字——天寶,就是天天撿元寶的意思。這還是他的爹娘活着的時候告訴他的。當他有了自己的娃娃,也給他起了個富貴的名字——進財,日進斗財的意思。有了這個富得流油的名字,他相信兒子就再也不會像他一樣受窮挨餓了。對於未來的日子,孫天寶充滿了憧憬和期待;對於眼前難熬的日子,孫天寶也一樣充滿了夢想和期待。一想到騾馬集上蹲滿了各種各樣令人直流口水的“兩腳羊”,孫天寶興奮得像只吃飽了草料的毛驢一樣精神抖擻地走在塵土飛場的官道上,風塵僕僕地向著騾馬集趕去。

這一年是光緒三年,大旱已持續了整整三年。

不求金牌不求紅包,但求評論和推薦!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土匪家族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土匪家族
上一章下一章

2 第二章 闊綽的行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