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九話 危機(1)
如果有人告訴方從心,一切都只是一場太虛幻境中的奇夢,是她高枕黃粱時的南柯之游,她想她恐怕也真會漸漸開始如此懷疑。這個任尋,簡直就如同徹底擦去了蹤影一樣,再也不可觸摸。《列國任行》一直沒有更新,坑下哀鴻遍野傷殘無數;他的博客永遠停留在那個五月;可是,每當她回家時,上網時,他用過的水杯,就在去年生日時他們曾經共飲過的只酒瓶,他寫過的文字,哪怕只是他走過的路、呆過的地方、露出過的表情……點點滴滴便如命運般如影隨形,無處不在,時時刻刻提醒着她,那些曾經過往,與今日今朝。
她打電話去問顧文徵,問任尋有沒有和他聯繫過交稿的事,顧文徵驚愕半晌反問:“報失蹤了嗎?”
方從心只能扶額長嘆:“這事兒不好笑。”
“所以你來通知我這個交稿期可能要未知長度的順延下去了?”顧文徵問。他略頓了一頓,也不等方從心回話,便笑道:“沒事兒,讓他去吧。他要真能十年磨一劍,這本書我就敢賣十年。”
“但是還有一個問題。”方從心很無力,反覆思索着措辭。
但不待她說出口,顧文徵已經接話:“他的電子版,是吧?”
“對。”方從心也只能再嘆一氣。任尋已經一個多月沒有更新過一個字,方從心想他肯定也沒有和編輯聯繫過,再這麼停下去,根據當初簽下的協議,站方是可以視為他不打算繼續寫下去的。
顧文徵說:“好了,這事交給我。”
說實話,方從心有一點感動。按理說,顧文徵完全可以不管這事,作者一聲不吭地玩消失,他可以默不作聲地等到交稿期過去,直接解除那一紙合約甩甩手就和他沒關係了,但他還是願意繼續等這份稿子,願意去幫忙解決一些可能存在的麻煩,這已經大大超出一個書商的義務範疇。
顧文徵答應她,一周以內辦妥這件事情。
然而,一個星期之後,方從心再接到顧文徵的電話,她着實大吃了一驚。顧文徵說:“看來咱們倆都太低估你們家少爺了。他自己早都和網站那邊溝通好了,說要請三個月的假,三個月之後回來繼續更新。”
方從心呆愣了好久,簡直無法抑制自己的音調:“他……他告訴編輯他去哪兒了嗎?”
“連你都沒告訴,還能告訴編輯?”顧文徵反問。
“可是他就沒有告訴我他三個月以後回來更新!”方從心憤憤地有些手抖。
顧文徵朗聲而笑。“說真的,你太過於緊張了。”說這話時,他的嗓音醇厚,有種淡淡的寬慰,“你需要休息。擇日不如撞日,出來散散心吧,我請客。”他約方從心到煙袋斜街走走,圍着什剎海轉悠,看見哪一家酒吧覺得順眼了,就進去喝一杯。
除酒吧,還有許多有趣的各色店鋪,閑暇時,方從心也喜歡來這裏轉轉,傍晚走在什剎海邊兒,看看風拂垂柳的瀲灧,還有沿岸下棋的老者、撥弦的孩子,人便會不知不覺的放鬆下來,沉浸在一派生活恬淡之中。
她跑去路邊的小鋪買了一罐瓷罐兒的酸奶,站在水邊一口一口地喝。老北京的這種酸奶,比超市裏那些紙盒塑料盒的都要濃,酸酸甜甜的,在舌尖兒上那麼一滾,咽下去,齒頰生香,滋味兒好極了。她靠着水邊的石欄杆,一個勁兒地喝,直到見了底兒,還毫不顧忌淑女形象地吸出“嗞嗞”的聲響,一點也捨不得剩下。
顧文徵站在一旁看着她,眼神複雜,面帶微笑,終於忍不住問:“再給你買一瓶吧……?”
“不要。喝不了了。”方從心扭過頭,像個小女孩兒一樣咬着管子笑。她把喝空了的罐子,擱在石柱子上,滿足地長處一口氣,攤着兩隻沾了糖水的手,不知該怎麼掏面巾紙。
於是顧文徵很合時宜地遞了過去。“我要是早幾年認識你啊……”他抱臂低頭看着她,笑得愈發有些高深莫測。
“你當我小姑娘好騙吧。”方從心毫不客氣,抽過紙巾,一邊擦手一邊哼道:“盛傳尊夫人當年不是被閣下的百行情詩拐騙到手的嗎?”
“那是。那是。”顧文徵趕忙連聲相應。
“那不就得了。”方從心白了他一眼,拿起酸奶罐兒,把用過的紙巾扔進不遠處樹下的垃圾桶,逕自就過街對面的小鋪還罐子去了。
顧文徵跟過去,微笑依舊,仍是難以捉摸。“你會放風箏嗎?”他忽然這麼問。
方從心怔了一瞬,點點頭。
“要想風箏飛得高,是不能把線拽得太緊的。”顧文徵慢慢地接了這麼一句,然後便停下來,像是在等她的反應。
心中頓時為之一寂,如鯁在喉,咽不下,吐不出。方從心默默地往前走着,看着路燈下自己的影子由長變短在變長,車輪一樣轉動,一句話也沒說。
“男人多數都不會喜歡自己的事業與道路過多的被人指手畫腳,這是一個很單純的問題,跟其他任何事情無關,除了自尊。你的確也可以覺得這種敏感脆弱的自尊心有點莫名其妙,但事實上,它就是這樣。”見她不說話,顧文徵只好很無奈地接話笑道,“你們總喜歡一邊喊着平等,一邊又要求男人要更能扛,不覺得本身就是個悖論嗎?”
“你在替你的同類喊冤嗎?”方從心終於站下步子來,仰面看向他。
“喊冤不敢。”顧文徵笑出聲來,“我只是想說……這世上沒有完美的人,無論男人或是女人,都一樣。即便是那些,你看起來覺得很完美的,也只是因為你們還不夠靠近。”
“我知道。”方從心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說。她低下頭去,看着足尖前一團暈開的柔黃光色,低聲地反駁:“我就是完美主義,你也可以說我固執,就當做完美主義是我的不完美好了。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我有什麼辦法?我有什麼辦法?”她就像是在問自己,有一點無理取鬧,有一點聲嘶力竭,但卻又並不強烈,而是那麼的困惑,迷茫,恍若彷徨,不安又無助。眼淚就快要落下來了,她惡狠狠地忍着,彎下腰去,雙手撐在膝上,埋頭拒絕任何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