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火焰
王鍾離握着刀衝下去,他信手抄起一支散落在地的長槍,斜舉過肩,以投擲姿態向前狂奔。他感到這麼多年裏,從沒有過現在這般血脈賁張的感覺,狂潮般的力量充沛四肢百骸,耳畔的風聲在呼嘯。他猛然撤步,急停下來,臂膀驟然發力,那支鐵槍如怒嘯蛟龍激射而出,將兩隻喪屍頭顱貫穿,巨大的力道帶着它們腐爛的身體向後飛去,釘在一棵古樹上。
他高高跳起,越過正在構築工事的炎字軍步卒,與舉着青銅巨盾組成臨時防線的武士並肩而戰。王鍾離使得一手霸道刀法,刀路並不花哨,簡單的劈斬挑割,卻根基紮實。他使得是輕薄牙刀,力道凝沛匯聚刀鋒一線,舉刀揮刀破空之音錚錚作響。憑他無匹的力道斬下去,刀口並未被喪屍堅實的皮肉卡住,硬生生將一頭喪屍從右頸到左腰斜斜斬斷,那頭喪屍身子崩裂開,已經腐爛烏黑的內臟一骨碌流出,散發出一股股濃重的腐臭味。
它雖然殺不死,可身體被破壞到無法再自由行動的地步,只能徒然張着嘴呲牙嘶吼。
王鍾離一腳將這噁心眼球的傢伙踢飛,又撿起一柄沉重劈刀,一左一右雙刀揮舞而下。他面容冷冽,微微眯起的眼睛好似鷹隼般犀利。一頭喪屍的雙臂自肩膀被斬下,又挫身揮刀,準確砍在喪屍腿部,半截小腿飛出,一頭喪屍在他的刀下猶如砍瓜切菜,沒了四肢的喪屍就算殺不死,卻也不能活動,威脅大大減小。
炎字軍武士見狀紛紛效仿,殺不死這些傢伙,那讓它們喪失行動能力就好,反正都是些死人,總不可能再殺死它們第二次!
可真正輪到他們時,才發現一刀卸下喪屍的臂膀有多艱難,就像一刀砍進在水中浸泡許久的木頭,砍進一半就再斬不下去,刀口好似被喪屍的肌肉咬死,很難拔出。他
們這才知道自己與王鍾離統領在戰力上的差距有多大。
喪屍沒有智慧,只是憑着本能循着活人的氣味抓人咬人吃人,與它們交手不需要縝密的指揮,就像練刀砍樁,全憑基本功,最能考量武士的個人戰力。吃一塹長一智,武士再不敢隨意揮刀,妄求憑藉梵陽兵仗司製造的鋒銳戰刀就能斬開這些傢伙身體,揮刀的力道愈加沉重,終於能勉強斬斷喪屍骨頭,使其無法再向前挪動。
“有效果,有效果,就這麼打,頂住!”一名百夫長興奮吼道,揮刀的力道更大了幾分。
連着幾日被這些殺不死的傢伙蠶食生存空間,早已心灰意冷,如今看到了希望,就像溺水之人終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恨不得死死攥在手心不鬆開。
身處最前線與喪屍交戰的武士終於拖住了它們推進的腳步,後面構築工事的步卒也有了長足進展,長舒一口氣,這條街總算是保住,沒被這些可怕的傢伙吞沒。
可是,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就這麼困在這座死城裏,沒有食物,沒有乾淨的水,更沒有希望。
武士們都沒有意識到,他們此時單調的揮刀落刀,彷彿只會做這個動作,與那些只會張着嘴舉着爪子吃人的喪屍並無兩樣。
行屍走肉的活着,沒有希望的活着,生不如死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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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星辰聽到喪屍推倒工事時的嘩啦巨響,聽到那些傢伙聞到鮮活的人肉時嗓子裏興奮的嗚嗚聲,那股腐爛的味道撲鼻而來,不禁覺得悲哀——又要死多少人了啊!
他是到戰場上來謀求一步登天的機會,對所謂的夢陽侵入梵陽,梵陽反擊夢陽這些事情並無多少感觸。打仗是要死人的,從小就在身為夢陽鎮天大將軍的父親身邊長大,耳濡目染軍旅氣息,對這些生死之事並不很上心。特別是在極北草原那幾年,親身參與到蠻族兩大部落間的廝殺,看到驕傲的蠻族騎兵相互衝鋒撞擊時的慘烈景象,看到蠻荒之地流傳千年的殘忍凝腥,看到數千武士的頭顱被砍下來,用頭髮相互綁成一串兒被戰馬拖回來,看到那些失去丈夫父親兒子的人眼裏的淚水……
這就是戰爭,而他就是要踏着這些人的屍骨爬到這個帝國最巔峰的位置,憑藉著城主爺爺的關照,憑藉淵鴻哥哥的指引,憑藉王鍾離給他的庇護,向上爬着,如同鯉魚躍龍門,掙脫束縛,為自己掙出一片天地。
薄涼么?自私么?可除了這些外,他還有什麼辦法?
夜星辰孤零零站在街頭,背後是正拚死抵擋喪屍的炎字軍武士,面前是正越過自己朝前線衝去的武士,而他孤零零站在那裏,如逆流的礁石,沒有人理會他,所有人都如避開不詳的瘟神般從他身邊繞開,朝前衝去。
霎那間那種被整個世界都拋棄的失落感將他淹沒。
他是高貴的咒術師,是行走在人間吟唱咒語的神祗。
他又是練刀的武士,是騎在馬背上忘我砍殺的戰士。
他是冷眼看這世界星辰墜落大地沉沒心如鐵石的神。
他又是用自己雙手不惜一切保護心愛的東西的凡人。
那現在,他又是什麼?
夜國夜氏覆滅,父親被殺,母親被囚禁,兄長變成傀儡,摯友反目,紅顏慘死,流落異鄉,與身為公主的寧正離別……一路走來,失去多少?
有一種感覺叫失無所失,大概就是他現在的感覺吧。
突然覺得好疲倦,好像躺在地上沉沉的睡去,誰也別來叫醒他。
在睡夢裏,也許他能與父母哥哥團聚,站在不夜城的王宮裏,俯覽整座城池,也許他能與蘇日勒和雨萌再坐在還日娜拉河畔看着柔和的水面波光粼粼,也許他能和寧正再挽着手奔跑在燈火輝煌的尚吉城街頭……
只要閉上眼,不去看眼前這些殘虐的景象就好,不去想那宏偉到令他覺得遙不可及的夢想,不去想他的死敵正在像觀察牛犢長得是否壯實一樣觀察他。
只要閉上眼,腦海里想像那些過往的溫柔就夠了,人其實都是在靠着回憶活着,當覺得不滿現狀時,人都會後悔當初為何做了錯誤的決定,都在想如果當初稍微改變一點點,就不會死現在這個境況。
現在他哪裏是掌控一切的咒術師?他只是一個倦怠的凡人而已。
他失去了一切,想奪回一切,又不止從何下手。
那就這樣閉着眼睛就好了,不去理會外面的世界,在腦海里重複過往的溫柔,心裏就能得到慰藉。
“少爺——少爺——小的把您的尊神刀都帶來了!”小五的聲音彷彿從這個世界遙遠的彼岸傳過來。
星辰聽到鋼鐵落在石板街道上的聲音,是他的尊神刀,尚吉城時,心血來潮學刀,要學那梵陽開國皇帝那般力戰天下,那段時間不是流傳着公子佩刀名尊神么?
可這冰冷鋼鐵落地的聲音多麼刺耳啊,把他腦海里想像的那些溫柔畫面全都破壞了。他惱火的搖搖頭,拚命將小五的聲音還有尊神刀落地的聲音甩出腦海。
“少爺睜開眼,看看眼前啊!”小五聲音焦急。
煩死了。他憤憤想到。
“少爺,你想死在這裏么?快撿起刀啊!”
死在這裏?沒有什麼不好的啊。
“你要是死了,小的會很傷心的,寧正小姐會很傷心,對你寄於希望的人會傷心,那些看不慣你的傢伙會笑話的!少爺你聽到了么?”
傷心?會有人為他的死傷心么?他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而已。
“寧正小姐在帝都等着你啊,您捨得就這麼死在這裏,您睜開眼看看啊,睜開眼,沒什麼好怕的!”小五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嘶吼。
星辰突然想起那時候寧正坐在馬車上,在御林禁軍的護衛下要離開尚吉城,他拿着要送她的戒指追去。那時候披甲持戈的禁軍攔他,鬼部斥候攔他,二皇子攔他,老太監郭阿蒙攔他,他都無所畏懼,身子被大鐵鏈貫穿,被向後拖着,不惜崩斷指甲磨破皮肉磨出森森白骨也要朝前爬去,只為見寧正一面。
那時候的勇氣真是連他自己都嚇一跳啊。
寧正在帝都等着他,母親在夢陽帝都飄渺城等他,小五和六子等他能給他們想要的自由,修羅在等着看他成長到何種程度,城主爺爺等着他坐擁天下的一天,淵鴻哥哥等他能打敗修羅……
這麼多人都在等他。
原來活着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事。覺得自己一個人就把眼睛閉起捂住耳朵,不聞不看,不願面對,還真是自私啊。
他突然自嘲的笑了笑,彎腰撿起了尊神刀,挺直腰板睜開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副絢爛華麗到極致的畫面——
無數箭矢從他頭頂飛過,箭鏃部分是熊熊燃燒的火焰,帶着尖銳的嘯聲,儼然是將一片火海傾灑在喪屍群中。溫暖華麗的火焰箭矢前端被澆了火油的布條纏着,火焰極盛。傲羽長射武士用強力機括射出的箭矢,三百步能洞穿一般盔甲,自然能射透這些已經開始腐爛的活死人。
半個天空猶如火焰巨龍飛過,怒嘯連天。
燃燒的箭矢起了效果,這些陰森可怕的鬼東西怕火,燃燒着的箭矢像燒穿蠟燭般扎透它們身體,跳動閃爍的火焰繚繞,殺紅眼的武士直覺得溫暖怡人,可這些鬼東西如同被煉獄厲火炙烤,如同遭受最嚴酷的刑罰。
“退了,退了!死東西在後退!”武士激動喊道。
他的話音剛落,嚴整列隊向前推進的傲羽長射又發射第二波火焰箭矢。
喪屍群在潰散,與喪屍交戰第三天,武士們終於第一次將這些可怕的傢伙逼退。
士氣高漲。
夜星辰渾身鮮血沸騰,溫暖的火焰好似連他那份薄涼也融化。
他握緊了尊神刀,大步向王鍾離走去,那個穿着威嚴鎧甲的儒將明顯感覺到這個年輕人眼神不再閃躲,泛着灼灼的光芒。
“將軍,帶我見御殿炎將軍,我知道該怎麼打贏這場仗,知道是誰在控制這些活死人!”
王鍾離心神巨震,彷彿聽到前所未有的天籟,淡泊如他都激動不已——這個年輕人終究沒讓他失望。
“好!”他伸手拍了拍夜星辰的肩膀,神情讚許。
城主大人,您看到了么?這孩子終於邁出了霸業第一步,您果真沒看走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