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自從上路,陳瓊就變得異常沉默,那日王美人走後,她更加整日一語不發,時常同她說幾句話,她方應一句。以她的性子,我想對王美人之事定然滿心鄙夷,但她始終不置一詞。
我常常見她平視前方,目光似乎投向極遠的地方,眼裏含着一種決絕之意。我心裏隱隱有不詳之感。
江修容死訊傳來那天,她斷了飲食。
我勸她,她卻說:“阿婤,請你成全我。待我死後,你若能說服隋人,讓他們送我回江南落葬,那是最好。若不能,你就將我的身子火化,投入江河,萬流歸宗,我也算乾乾淨淨地回去了。阿婤,你也不必勸我,你只消幫我辦好這一件事,就算不枉我們兩個好了一場。”她說話時,語調平靜得叫人心驚。
在丹陽殿時,她已生死意,如今看來,更是堅決。
不過兩日,她已虛弱不堪,我看着她蒼白的臉龐,知道難以說動她回心轉意,心裏說不出地難受。自從到了這個時代,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們雖然相隔千年,但仍有許多共通之處。對張麗華,對陳珞我都有感情,但那不同。
難道,在失去了張麗華之後,又要失去這個朋友嗎?
我心裏悲傷,甚至泛起一股氣惱,“死,死,為什麼就知道死呢?難道死都可以,活着倒那麼難?”
也許陳瓊沒有想到我會生氣,她微微睜開眼睛,看着我,輕嘆了一聲,說:“阿婤,你明白我的心意,就不要多說了。”
我咬咬牙,“好,你是不是真覺得死了是最好的?”
她平靜地回答:“是。”
“你既然覺得死了的好,那麼,為什麼當日十四姑姑病重,你還要那麼照料她?你為什麼不幹脆讓她死去算了?”
陳瓊愣了好一會兒,才說:“那不一樣,她有徐德言……”
“有什麼不一樣的?”我氣沖沖地說道,“她死了,徐德言會傷心難過,她心有牽挂,所以不能死。你死了,我和十四姑姑也是一樣傷心難過,你怎麼就那麼忍心?你死了,只了卻你自己的痛苦,卻把痛苦全扔給我們。”我越說心口越疼,淚花迸出來,我用袖子狠狠擦去,“我……我告訴你,如果你要是真的死了,你剛才說的話我只當沒聽見過!我把你的身子扔給他們,愛怎樣就怎樣!”
“你!”陳瓊猛地睜開眼睛,死死盯着我,過了會兒,眼裏也慢慢泛起淚光來。
“我可是當真的。”我半賭氣半賭博地加了一句。要說服她,或許只有下猛葯才行了。
陳珞在旁聽見我們的話,連忙過來,“她已經是這般情形了,你怎麼還要說這種話呢?我知你不是真心的,快別說了。”一面要推開我。
陳瓊緩緩地又闔上眼睛,嘴角露出一絲平靜的笑容,道:“我明白你想的是什麼,不管怎麼說,我都不改心意。人死萬事皆空,死後如何我也管不了那麼多。”
我“騰”地站起來,欲待要走開,心裏終究還憋悶得慌,我俯下身,望定她說:“你也知道,死後萬事皆空,那死有何用?我不想死,我不想平白地放棄一切。你覺得你如今已經失去一切了嗎?我不覺得,至少,我還有將來。我的想法一直都很簡單,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我才能有機會做些我真正想做的事情,若死了,那才真的失去了一切。”
陳瓊緊閉雙眼,一動不動,彷彿根本就沒有聽見我說的話。
我只覺剛才全身的力氣都一下子泄了,手腳軟軟的,不由重重嘆了口氣。該說的說了,連不該說的都說了,她怎麼都聽不進去,我又能如何呢?
我走出房間。這晚我們落腳在一處無人的村落里,此處已在長江北岸,雖然望不見江,然而晚來風中卻帶着清晰的濕意。
隋軍兵士和我們這些日子也漸漸相處熟了,他們都知我喜歡出門散步,何況也知道我孤身一人不可能逃出重圍,因而見我出門,也不再阻攔,只說:“天要黑了,別走遠了。”
夕陽西下,晚霞如七彩琉璃鋪滿了西邊的天空。風過處,樹葉沙沙作響。村落外,都是營帳,百官和家眷混雜宿於其中。我看見一個兩三歲的孩子蹣跚跑過,滿臉歡笑,也只有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才如此不知憂愁。
我沿着村中小徑漫無目的地向前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景物似又重複了一遍,回頭望了一望,明白自己只是在幾座房屋之間繞來繞去而已。我分辨了一下方向,免得一會兒找不到回去的路,便在路邊揀了塊大石頭坐了下來。
我一條胳膊抱着膝蓋,另一隻手支着下巴,這姿態自是不雅,不過如今也不比往日,再說又在僻靜之處,我只圖個舒服,懶得管那麼多了。
東邊的天空已經呈現夜的靛黑,如同潑墨慢慢地溢開,很快就會將整個世間都浸沒。晚霞已經褪去了幾分光亮,如將熄的爐火,由灼灼逼人的絢爛,而變得沉靜。
“唉!”我又重重地嘆了口氣。
近來我似乎越來越愛嘆氣了,據說愛嘆氣的女人會很快長皺紋,說不定是未老先衰的預兆,只是對不起從陳婤那裏借來的這殼子。
“你在這裏做什麼?”
身旁響起熟悉的聲音,熟悉的問話,立刻讓我記起那夜遇到的陌生人。
我竟沒有太多吃驚,側過臉看了他一眼,沒精打采地說:“只是坐坐。”
他繞到我的正面,又退遠了幾步,靜靜地望着我。
原本我對他還有幾分好奇,然而此刻我心裏全是別的事情,一時間全無心情探究。
我一直沒有說話,他居然也一直沒有追問。
過了許久,我抬起頭,發覺他仍然看着我,神態淡然。我無所謂地迎向他的目光,他還是一身深青色的布衣,雙眸幽深,抿起的嘴唇線條如石刻般分明,夕陽的餘輝落在他臉上,將他面容間的風霜染出了幾分異樣的神采。
我笑笑,說:“你有事嗎?”
他猶豫了片刻,說:“也沒有什麼事。”
我想我的暗示他應該明白,但他並沒有走的意思,我懶洋洋地瞅着他,忽然又改了主意。我說:“你想不想坐下來和我說一會兒話?”
他點點頭,徑直走過來,就在幾步遠的石頭上坐下,也和我一樣所謂“箕坐”的姿勢。
我雖然邀他同坐,可是根本不知道要和他說什麼,而他大概是等着我先開口,也一直沉默着。我們兩人就這麼相對無言地坐着,這算怎麼回事呢?我側過臉瞧了他一眼,見他始終神情淡然,一點兒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奇怪的是,和他在一起,我倒是絲毫沒覺得恐懼。可能是因為此刻我心裏有太多事情,沖淡了別的感受,可能是因為他終究是個南方人,在這隋軍環伺之下,遇見一個南方人總讓人安心些。
我放開膝蓋,隨手揀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划拉着,起初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划什麼,過了會兒,才看清,那是一個“生”字,和一個“死”字。
我怔了會兒,忽然瞥見他正凝視着地上我寫的兩個字,連忙將字抹去。
他看着我的舉動,然後又將目光移到我臉上,探究了片刻,終於問:“是不是你的親人之中,發生了什麼事?”
我愣了一下,“你怎麼知道?”
他淡淡地說:“因為不像是你。”
他的語音總是短促有力,即使語調平淡,也讓他的話聽起來異常自信,幾近倨傲。這種篤定讓我覺得有些怪異,卻又無暇細想。
“是啊。”我嘆口氣,然後把陳瓊眼下的情形說了一遍,我沒有說出是誰,只說是我往日與我交好的姐妹。
他很留意地聽着,待我說完,他道:“‘死生事小,失節事大’,她倒真是一位剛烈女子。”
我眼下最厭惡聽見的就是這句話,不知怎麼就脫口而出:“這話到底是哪個混帳說出來的?我滅了他!”
他愣了愣,盯着我看了幾眼。
我差點把自己舌頭咬下來,不由暗嘆,原來過去兩年我的淑女功全賴平安無事,如今一旦多事,頓時破綻百出。我只好試着挽回:“呃,我是說,為什麼一定要死?……她並無過錯。”
他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你說得對,她並無過錯。如果沒有亡國之難,就不會有她今日之劫,是南陳男兒不能保家衛國,卻連累了婦孺受難。就譬如你那姐妹這般剛烈,陳叔寶卻能夠苟且偷生,哼!像他那樣的人,才不配活在世上。”
我不由愕然,雖然陳朝已亡,但我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如此直言不諱,細細回味,真是暢快淋漓。以前我只覺得眼前這人儀錶不凡,真想不到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若不是總算我還記着陳叔寶名義上是我父親,我真要擊節大讚了。
也許因為我一時呆愣,他看看我,似乎想起什麼,說:“你要救你那姐妹,可以請太醫來診治,設法為她續命。時日久了,求死之心容易磨滅,或許會有轉機。”
一想起陳瓊,我頓時心頭又一陣揪痛,想了會兒,我說:“可以試試。但只怕她心意太堅,無可還轉。”
他說:“若果然如此,你已儘力,人各有志,也不必強求。”他言語間透着冷漠,但此事本來就與他無關,也難怪他淡然視之。
我看看天色,只余最後一線霞光橫過天際。我站起來,“不早了,我該回去可,多謝你相陪。”
他也站起來,向我微微頷首,似是告別。我正要轉身,卻他忽然又說:“南陳已亡,事情已經這樣,只好寬懷對待。”
我心中一動,抬頭向他望去,見他眼神之中,隔着層層淡定,關懷隱現。不自覺間,有暖流輕輕淌過心底。
“我知道。”我微笑道,“亡國之難,自然叫人痛苦,但其實天下之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後世看待今日,也許反倒是件好事。”
他不語,目光里卻忽然露出異樣的神情,似驚異似讚賞也似探究似估量。
我向他坦然一笑,斂衽為禮,隨即轉身離去。
回到房中,見陳瓊還是那般光景,似連一根手指頭也未曾動過。陳珞坐在她身邊,臉色凄哀,見我過來,只是輕輕搖頭。
我心中黯然,想着若明日還是如此,只能照那人說的,先請太醫來續命了。
陳珞問我剛才去了何處?我想了想,只說隨便走走。這個時代,雖然相比宋明還算開明,但是男女之間也是諸多禁忌。雖然在我看來,和一個男人,即便是陌生男人說一會兒話,實在算不了什麼事,但在別人眼裏只怕離經叛道。
此時想來才留意到,那人對我的舉止從來沒有過任何大驚小怪,這倒也難得。
今日的這一番交談,我在心裏開始將他當作朋友,畢竟,困境之中的慰籍總是格外珍貴。可惜,我又忘了問明他的身份,不過我有預感,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夜半忽然又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地打着房瓦,合著不知哪個角落的低聲抽泣,嗚嗚咽咽地纏繞耳畔。
未曾睡好,次日早起便覺得頭暈腦漲。正捂着額頭髮怔,身邊忽然有人低聲問:“你怎麼了?”
這聲音雖弱,卻再耳熟不過,我一驚之下幾乎跳了起來,回頭瞪眼望着陳瓊,“你……你……”一連說了好幾個“你”字,竟就是不成句。
陳瓊目光閃了閃,似有些發窘地別開臉去,半晌才道:“難道你不高興么?”
“高興高興!”我一疊聲地說著,摟了她的脖子笑道:“好姑姑,你好好的罷,可別再嚇唬你膽小的侄女我了。”
或許我的笑聲太響了,周圍好多人都在朝我們張望,更有人悄聲議論。陳瓊覺察異樣的目光,頓時紅了臉,將我推開恨聲道:“你還膽小?你看看你……”她瞪我一眼,終究沒說完。
我料想她咽回去的那半句,不外是“全無體統”之類的,這些話便是當初在陳宮之中我耳朵里也沒少吹進來過。我本就不是什麼淑女,何況如今已落到這般田地,端着那體統難道能當飯吃不成?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已多,若再自己跟自己較勁,豈非連那一二分的如意也褪了色。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頓時頭也不暈了腦也不漲了,待早飯來時,要了滿滿的一碗粥來。這一路上的境遇自不能跟從前相比,但隋人倒不曾虧待我們,這粥也是好好的白米粥。
陳瓊一見便皺眉道:“我怎麼喝得下這麼多?”
我推開上前來接碗的侍女,親手捧了到她唇邊,笑道:“公主娘娘,好歹賞臉喝幾口。”
陳瓊瞅瞅我,終究禁不住笑了出來,伸手拍了拍我的臉頰,“怎麼這樣巧嘴了?”就着我的手喝了兩口。我依舊端着碗,不說話,只是瞧着她。陳瓊僵了會兒,拗不過,又喝了兩口,推開碗道:“真喝不下了!”
我心知她斷食數日,也不能驟然吃得太多,須得循序漸進,便順勢遞了碗給侍女,嘴裏卻道:“好好的一碗粥糟蹋了。”
陳瓊也知我心意,瞪了我道:“滑得你!早起喝了油不成?”
我鐵了心跟她饒舌,好岔開了她的心思,沒工夫再起那些不詳的念頭,便又笑道:“咦,這怎麼滑了?你沒聽過那句話,‘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陳瓊面露困惑之色,我心裏頓時“咯噔”一下,壞了,說得太順嘴,竟念出了一句唐詩!唉,誰叫這句詩從小念得太熟,有如俗語一般。那個誰啊,我在心裏默念已想不起名字的詩人,千萬莫怪我侵犯版權。
“我沒聽過。”陳瓊認真想了好一會方道,“你從哪裏看來的?”
“我想想……”我搜腸刮肚地回想着在陳宮書房裏見過的那些生僻書名,“丁暠集?”
陳瓊搖頭,“不對,我不記得裏面有這句話?”
“那……欒肇集?”
“也沒有。”
“梅陶集?”
“不對。”
“戴邈集?”
……我的冷汗都快下來了,不會吧,這麼多我只見過書名的集子,陳瓊難道都看過了?
好在說說笑笑,也將這鬱郁的時光打發了去。
車行粼粼,一路北上。我們整日悶在牛車中,也不十分清楚究竟到了何處,歇息時問起隋軍兵士,才知還未到洛陽,距離大興更有大半月的路程。
算來離開建康已有半月,想不到這一路竟是如此漫長,除卻感嘆這時代的交通不便,也從心底里感覺疲憊。宮眷之中已有人不堪勞累,病倒了,也不敢十分聲張,依舊苦熬着上路。眼見着離江南越來越遠,凄惶的氣氛益發如濃霧瀰漫,叫人望不穿前途。
恰成對照的是,距離大興越近,隋軍兵士們個個歡躍,臉上禁不住的喜色。偶爾從他們身邊經過,總聽見他們在議論着領了這一回的獎賞,便能回家團聚,好好地過日子。
也是,我記得在隋煬帝登位挖運河,大肆勞役之前,該是有一段太平年月。只不知四海昇平之中,可有我的小小容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