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
我頭上並未生角。如果可以選擇,我當然願意過與世無爭的生活。然而,從我降臨這個時代,大約已註定我的身邊必會波瀾涌動。
我沒有任何把握,和別的人相處也能像蕭皇后那樣默契。更何況,即便是蕭皇后,亦有不可逾越的雷池。
既然早有認知不曾生活在世外桃源,我每日的生活也就不可能僅僅是聊天、畫畫、看書、等待。入宮多年,我自也有我的人脈,何況,即使我不主動,也會有人樂意來獻殷勤。因而,就算住在宮外,宮內的風吹草動,我也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得知。
就好像,我在宮外的舉動,只怕也瞞不過蕭皇后。
對此,我們心照不宣。
隔兩日,有人告訴我,楊廣已召楊暕來痛斥過,那麼這回的事大致算是過去了。於是我又進宮去見蕭皇后。
她當然明白我的來意,對我加倍客氣。
一下午我們坐了喝茶,很美的草地,風卷着杏花輕輕安靜地飄落。
“謝謝你!”蕭皇后懇切地說,“這一回的事多虧你!”
“哪裏。姐姐不要客氣。我以前仰仗姐姐的地方多了,以後也還要仰仗姐姐。”我同樣真心地回答。
“不不,我心裏是很清楚的——”
她的確是清楚的。如今她年紀也大起來,就算以前還有點藏起來的稜角,如今也平了,她只想安耽地守着自己的地位。因此她需要我這個盟友,一如我需要她。
但如果有人非要同她爭,我想她的爪子也還是在的。
“至尊下個月就要出發去突厥了。”
“這我知道。”
“唉,那麼遠的路,我還真是不放心呢。聽說突厥的人一向是出爾反爾的,如果萬一……真不敢想。”
“姐姐放心,這些至尊比我們考慮得明白,早有安排。五十萬甲兵,諒突厥也不敢如何。”
“還有至尊的身子,出塞外到底不比去江南。”
“姐姐是跟了去的,有姐姐在,這就更不用擔心。”
蕭皇后嘆口氣,“我不想去。”
我將茶碗放下來,“為什麼?”
蕭皇后將鬢角邊的頭髮捋上去,黯然地笑着,“你看我這陣子的身體,怎麼去呢?”
她的雙手交疊放在膝上,手指如枯節一般。年前她還不是這樣。我為她惻然。
“何況有你跟了去,也是一樣的。”她繼續說。
“不不,這怎麼能是一樣的?”我連忙說,不完全是做作,“姐姐是大隋皇后,任誰也替代不了。”
她看着我,大概在估量我的真誠。
我又說:“再說,姐姐若不去,知道的說姐姐身子欠安,不知道的只當大隋小瞧了突厥,萬一又起干戈,姐姐心裏豈非不安?”
蕭皇后怔愣片刻,點點頭道:“這我倒沒想。”
“所以說呢,姐姐不可不去的。”
蕭皇后想了會兒,只道:“再說吧。”
我想她這番似試探的話,一定不是心血來潮,然而一時我也拿不準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陪她坐到晡食前,她極力要留我用膳,我知道這日楊廣會來,不想夾在中間,到底辭去了。
出門時正遇見蕭玥進來。
她如今七個多月了,挺了肚子,一邊一個宮女攙扶着,踱着小碎步,看見我便停下來。
我們不過兩天前見過,那時彼此寒暄了幾句,再無別話。此刻她卻一反常態,不但停下來,還作勢要給我見禮。我只得攔了她。又聽她跟我絮談,十分親熱的模樣。
我着實不習慣她的轉變,連預兆也沒有。
她若不是太過單純就是太會演戲。
她剛進宮時我見過她,那時她的確單純,喜怒都在臉上,又帶着年輕女孩子的傲氣,連做戲也不屑。
如今,我不知道。
然而若她真的有了野心,我也不會覺得奇怪,在這宮裏,那麼多榮華富貴的誘惑,誰甘心居於誰之下?她年輕她有家世她又有了身孕,野心有了一切的土壤和養料。
她揀這個時候來到中宮,她的用意昭然若揭。
但,是什麼讓她忽然又覺得蕭皇后該是她先要對付的那個?
我很想告訴她,她不是那塊料,就憑我看她的臉就明白她想幹什麼,我就清楚。不過,我尚未好心到這種地步。
李季兄弟有日子沒來了。李春在哪裏我曉得,他如今供職將作監,為觀風行殿的事忙得不亦樂乎,聽楊廣的口風,大約已成規模,帶去塞外是不成問題了。
至於李季,我不知他近日如何,身在何處。
那時櫻桃樹下孤寂的身影,還有他失望落寞的目光,叫我惴惴不安。男女之間,或許真的就只隔一層紙,捅破了也就變了味道。
我差心腹宦官去打聽,問出“人平安”三個字,也就不再提起。
如果可能,我們從此不再見面也未嘗不是個辦法,雖然難免有些可惜,但人要趨利避害。為他為我自己,都是這樣更好。細想想我不是不絕情的,然而我已是個年紀大起來的女人,不像小女孩子,愛啊恨啊就可以過日子。
我和楊廣的感情是另一回事,我們吵過鬧過,天翻地覆,血肉淋漓,像把自己割開了再組合起來。然而,終於靜下來。如大浪淘沙,經過了時間的蕩滌,最後沉澱下來的是金子。
像現在,我住在宮外,彼此留出一點空間,反而更好。現在我們懂得退一步,不是如蚌與砂石那樣,非要將彼此磨圓了才行。這就是默契。
楊廣因為要籌備北巡的事,忙的時候隔好幾日才來看我,我便進宮去看他。
聽到他在跟臣下議論。
“……那些人,各打主意,朕豈會不知道?”
“正是,至尊聖明燭照。那些人鼠目寸光,原本不足為慮。”
我挑開垂帷張望了一眼,剛才說話的是郭衍。
“話不是這麼說!”張衡直通通地頂了回去,“這些人這些事先帝在時就沒有了?有!先帝早已痛心疾首,可就是不動他們。不想動?不是,是動不了。那也是有緣故,正所謂閻王好惹,小鬼難纏,這幫人成事不足,壞事的能耐可大得很!”
宇文述在旁邊冷哼了一聲,道:“那怎麼著?按你的意思,怕了他們不成?”
張衡扭過脖子道:“我說怕了嗎?哦,我說略緩一緩就叫怕了?”
“那你說吧,怎麼個緩法?緩到幾時?”
“這都要商量——”
宇文述冷笑,“還是白說!”
“怎麼白說?章程先得定下來!是急,一刀切,還是緩,剝繭抽絲地來,這得先定下來吧?一刀切,眼下是省事了,可我說了,那幫人都是老人,讓他們辦事不容易,給你使杠子卻容易。他們在朝中待了這麼多年,哪個不是盤根錯節,扯一個帶起一群。這一刀下去,看是小半的人,其實傷筋動骨,怕是人人都牽扯到了……”
“哦!”宇文述故意截上來,“是不是牽扯到你什麼了?”
張衡勃然大怒,向楊廣叩拜道:“至尊!宇文公乃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宇文述跟着也道:“至尊,非臣妄測,實乃張公之言叫臣不得不疑!”
“誒、誒,兩位都是國之柱臣,亦是公忠為國,無非見解不同,何必鬧出意氣來?”
另外一個極溫和的聲音插進來,看不見他的人,然而聲音聽來耳熟,回想了一陣,該是右僕射蘇威。
楊廣在這時候笑了起來,“說得是,兩位請起。哪有什麼大不了的?各抒己見罷了。建平,你繼續說。”
“是。”張衡瞥了宇文述一眼,續道:“至尊的意思,臣明白。看那些人徒食俸祿,有如民蠹,臣也心疼。但眼下情形,可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所謂積重難返,陛下,急不得。更何況,如今陛下北巡在即,乃第一要務,改官制之事,又何必急在這一時?”
楊廣邊聽他說,邊“嗯嗯”點頭,待他說完了,才道:“建平,你說朕的意思你明白,朕卻覺得你不明白。”
張衡震了震。
“臣愚鈍!”
“你不愚鈍,你只是手腳給套住了!”
“請陛下明訓!”
“當年朕在藩邸,你為揚州總管司馬,你我君臣相交,互訴志向,你還記得嗎?”
張衡怔愣。這種時候,又當著其他朝臣的面,楊廣忽然和他舊時最親密的屬官談論起交情來,大概每個人都會覺得意外吧。
片刻,張衡回答:“自然記得。”
“朕說了什麼?”
“陛下那時說,願成就大隋天下長治久安。”
“不錯,而你說,願竭慮盡誠輔佐朕。這話,還算數吧?”
“自然算數!”張衡激動起來。
“那麼朕問你,要如何,才能讓天下長治久安?”
“這臣也記得,當年陛下就說過六個字——百姓安,邊疆靖。”
“你沒記錯!一個字都不錯!”楊廣霍然大笑,站起身上前拍了拍張衡的肩,“沒錯,朕說的就是這六個字,百姓安,邊疆靖。朕說的是,百、姓、安,不是百、官、安!建平,你說得是實情,先帝在時,朕也想過,先帝為什麼就由着那些人干領俸祿?等朕登位了,朕才算明白,難!真難吶!朕時時刻刻都覺得束手束腳,都覺得,自己處在一張看不見的網裏,朕要做什麼,都受這張網的約束!”
屋裏靜極了,只有楊廣一個人的聲音,彷彿隱隱帶起了回聲。
“可是朕不信這個邪!朕就是要跟這張網鬥鬥看!朕就是要做該做的事情,不管誰想要攔着,朕都要去做!諸公沒聽過那句俗話嗎?‘一個和尚挑水喝,兩個和尚抬水喝,三個和尚沒水喝’,事情,不是人多了就能做好的,朕要的是能做事的官,不是當擺設,生是非的官!官少了,人忙了,只怕是非也少些,事情也做得更好些。”
聽到這裏,蘇威已是領頭道:“是!至尊聖意,臣明白了!”他一開頭,自然跟上一片稱頌之聲。
楊廣且不理會,獨看張衡。
張衡躬身道:“陛下說的是,臣太瞻前顧後,束手束腳。自今往後,臣惟至尊是從!”
“這就好。”楊廣淡然一笑。
我才明白他為何忙得這樣,原來除了北巡,又要議官制的事。那事情從年前就有傳言,看來如今是定下來了。
我退回後堂,讓人備了湯餅,架在暖鍋上熱着。等面都爛透了,楊廣才回來。
他換了衣服,到案邊來望了一眼,我忙說:“這個太爛了,不合你的口味。我叫他們換了來。”
楊廣笑道:“爛有爛的好處,味道都進去了。”說著自己動手舀了一碗出來。
“仔細燙!”
我叫得遲了,他被燙着,“滋滋”地吸涼氣。
宮女宦官們都不在跟前,我輕聲笑道:“像小孩子一樣,難道餓成這樣了不成?”
楊廣道:“議了這半天的事,是餓了。”
“議出結果了嗎?”
楊廣長長地舒了口氣,枕了一隻手,躺在榻上,道:“算是吧。”
“這麼說,你是真的打算大刀闊斧地幹了?”我問。
他點點頭。
我用勺子舀起麵湯喂進他嘴裏。
他挪動一下身子,凝視着我,“你是不是又想跟我唱對台戲了?”
我不響。
楊廣笑道:“你想說就說吧。說話掉人胃口可不像你。”
我瞪他一眼,“我可一個字都沒說。”
“你臉上寫着你有話說。”
我嘆口氣,將碗放下來,然後說:“我是擔心你。”
是,說到底我只不過是擔心他,他一個人。儘管痛斥我小家子氣,但什麼家國天下,歷史進程,對我來說有什麼要緊?
“擔心我什麼?”楊廣看着我問。
“你……”我語塞。
“什麼?”他追問。
我吸一口氣。“阿摩,你有沒有想過事情的結果,也許跟你想的不一樣?”
楊廣雙手交疊,放在腹部,不動聲色地問:“哪裏不一樣?”
“你說,你想和那一張網鬥鬥看……”
“沒錯。”
“你想過你也許鬥不過他們嗎?”
“沒想過。”楊廣乾脆地回答。
我就知道。
“但是為什麼?”他問,“為什麼你覺得我會鬥不過?”
我不能回答,因為我知道結果。
“因為……”我一邊想,一邊說,“就算皇帝,你也不能一個人做事吶。”
他笑笑,“那自然。”
“你需要人幫你,也不能讓別人白白地幫你,也得顧忌人家,給他們些好處。”
“如果他們值得,我自然會給他們的。”
“可是如果你一下子把別人都踢開,也許……嗯,我打個比方說,如果有一壺開水,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澆下來,也許會燙傷,很疼,但是疼過了,終究也就好了,可是,如果一下子全倒下來,那麼,說不定人就給燙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他淡淡地回答。
看他的神情也知道,他只是明白,但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做什麼徒費唇舌?不如由着他去,反正沒有任何差別。我生出自暴自棄的頹喪。
但是由着他去,未來……我不願意看見那個未來。誰能保證我能在那之前穿回去?不不,我根本不想穿回去。就算再糟糕,我也希望一直陪他走下去。我的人生里已經有他,無法剔除。
我極不甘心地說:“我並不是要勸你放棄。”
楊廣施施然道:“你當然不是,我知道。”他說著,伸手將我拉到他身側。我力氣和他差得遠,被他一帶就倒過去。
我的頭枕着他的上臂,他側過臉,剛剛好可以吻我的頭髮。唇與髮絲的觸覺總是異常柔軟,若有若無。
有宮女挑一下門帘,探探腦袋,立刻又退出去。輕微的腳步從廊下經過,像風,綿綿拂過。
誰能夠在這樣的氣氛里,說那些個枯燥的政事?
在楊廣的眼裏,我尚不是一個可以在這些事上給他建議的人。
“阿摩,你為何喜歡我?”無緣無故地冒出這問題,甚至沒有經過大腦。
楊廣沉默。我仰臉去看他,他認真地在思考。
半晌才有結論:“我不知道,你可否給我提示?”
我失笑,“你都不能回答,我又怎樣知道?”
他支起頭來,仔細端詳我,“當然你極美,但是美人易求,不足以讓我眷戀你這麼久。”
“那麼是為什麼?”
“你很特別……與眾不同。”
“總不會是因為我吵着鬧着要出宮?”我開玩笑。
楊廣大笑,“果真那樣,這宮中的女人大概已跑光了。”
我想像那副情形,也忍不住笑出來。
他抬起另一隻手,輕輕撫摸我的臉頰,思緒彷彿飄遠,“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很特別。我以前從未見過你這樣的女人——阿娘很堅強,阿蕭很溫柔,可是你不同,你沒那麼強,也算不上很溫柔。你就像……就像柳條一樣。”
我怔一下。
他微笑,“像你這樣的美人,應該喻作花。不過我眼裏,你就像柳條,看起來很弱,可是插在哪裏你都能活。”
我嗤嗤笑,“你直說我命賤,好養活不就是了?”
“這可是你自己先說的——”
他大笑,我也大笑。
正這時候,一個宮女出現在門口。
“陛下,皇后請陛下過去一趟。”
楊廣坐起身,“什麼事?”
“蕭才人動了胎氣。”
楊廣吃了一驚,隨即看我。
我說:“你先去吧,別讓皇后和阿玥等急了。回頭我也過去看看她。”
楊廣點點頭,便去了。
我在榻上坐正,喚宮女進來,替我重新梳頭。銅鏡中看見我自己微微向上挑起的唇角。
果然來了,比我預想的還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