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7
我認識李季、李春兄弟的過程,便是如此俗套的英雄救美。
我初聽到他們的名字,吃驚地盯牢:“李春?難道是設計安濟橋的李春?”
“哈!”李季怪笑,用肘輕輕搡他弟弟,“三郎,你出名了。”
李春驚異地笑,“一時遊戲之舉,娘子怎麼會知道?”
我當然知道,小學生都知道。趙州橋上過一切的圖片、年曆、電話卡和郵票。可我不知道,歷史課本里的“隋朝工匠李春”會是這麼樣一個年輕人。“工匠”兩個字害到我,慣性思維,腦海里一直是個膚色黝黑,滿手老繭滿臉皺紋的傢伙。
但是眼前,是這麼一個漂亮的年輕人。精緻得恰到好處的五官,配合滿身蓬勃的生命力,因而不會顯得娘娘腔——像春天枝頭新鮮的葉子,只會讓人愉快。
我吃驚到無以復加,張口結舌,超出應有的程度。
“娘子家住何處?”李春問,落落大方的神態。
我一時不能回過神,“哎?”
“那幾個傢伙在洛陽城中蠻橫慣了,路上未必安全,不如讓李某送娘子一程。”
僕婦、車夫都聚攏過來,立在我身旁,臉上驚慌之色尤存,不住地打量我,也許想知道我是否受傷……是否惱怒。
我微笑,“也好。正好請兩位郎君到舍下小坐,妾當好好相謝。”
“謝就不必,只是我家三郎……”李季不說完,回首望定兄弟,別有用意地笑。李春坦然回視,並不覺得尷尬。
我沒有問未盡的話是什麼,不便問,也不想問。李春的眼眸中,並無一般所見的**。
他們騎馬相隨,跟我一道返回住所。
我引他們到小廳中坐,用新煎的茶和剛出籠屜的點心招待。我看得出李季在不動聲色地打量周圍的陳設,也許在揣測我的身份。小廳中的佈置算不得奢華,花格上儘是小盆小盆的植物。我喜歡讓植物生長在泥土中,好過將花剪下來插在瓷瓶中,即使那些植物永不開花。
李春與我談天,他是從容溫文的人,學識廣博,與他的年紀頗不相符。半個時辰后,我已極想與他交個朋友。
我本來就缺少像這樣能夠給我意見的朋友。
但是這個時代,男人與女人的交往是不自由的,我也不想弄出什麼誤會來。
我問:“設計安濟橋時,郎君豈非還是少年?”
“哦,彷彿十三四歲吧。”李春需要回想,看來真的沒放在心上。
十三四歲?我瞪大眼睛,神童這種生物,看來真的存在。
“陳夫人,”他現在這樣稱呼我,“為何對安濟橋這樣感興趣?那無非雜藝,不足掛齒。”
我忘了,這年月工匠的地位極低,看李春的言談裝束,他們家恐怕不是世家豪族,也得是什麼名門了。
我笑,“這些事情,別人看不起,我倒覺得有用得很。”
李春眼睛亮起來,抿着淺淺的笑,欣欣然的模樣。
我又說:“當今聖上,也重雜藝,像郎君這樣的人才,正是至尊要延攬的人物,郎君何不舉賢,或者投考?”
李春瞅瞅我,似乎不知從何說起,不響。
我替他添茶,微笑,“郎君是投報無門。”
“……那倒不是。”
“還是,郎君無意於此?”
“正是。”李春詫異,也有些欣喜,似乎想不到我能猜中。
“人各有志。”我說,“雜藝未嘗不是一門事業。”
“呵!”李春還沒有回答,李季先笑起來,“三郎,終於尋到知己!”
啊咦?這樣就上升到知己?但李春的神色里,似乎確實含了暗暗的感動。
“陳夫人有所不知,”李季給我解釋,“家父對三郎不務正業,不求仕途,偏好雜藝,怨責頗多呢。”
這倒好理解,看看賈政對賈寶玉就明白了。
不過,直說人家老爺子死腦筋也不合禮,我只好敷衍:“父母之心,也是人之常情。”
李春頗悵然,重重地嘆口氣。
他是爽直的年輕人,所有的表情都放在臉上。看着他,讓我覺得通透。
他告辭時,我說:“二郎、三郎,明日若有閑,不妨再來坐,我制新鮮的點心給你們嘗。”
這樣的邀請一定很陌生,不過兄弟倆對視了一眼,爽然答應下來。
他們走後不太久,楊廣來了。
他攜了一大疊奏疏,估計路上一直在看。他看起來神采奕奕,精神十足。有時候我搞不懂他怎麼有這麼多精力——就像玩泥巴的寶寶,永遠都不會累似的。
寶寶一看見他就撲過去,楊廣甚至來不及躲閃,身上就粘了兩隻小泥爪印。他一點也不介意,蹲下身,摟住寶寶問她在幹什麼,寶寶扯了他的衣袖,帶他去看她的那些“傑作”,全都放在牆根的石頭上。
“……這只是小兔子嗎?真像,寶寶真能幹。”
“不是,是張開翅膀的咯咯雞!”
“哦哦……”
乳娘們好不容易才從他身上將寶寶“揭”下來,哄着騙着的,去洗手了。
楊廣過來摟住我的腰,吻我的頭髮。他很喜歡吻我的頭髮,有一次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其中有一股很好聞的香氣。
其實,我並不喜歡像別的宮人那樣,用泡滿了花瓣的水洗頭,難免有花瓣的黏液滲在水裏,反而讓頭髮起膠。我喜歡乾淨的,自然的頭髮。所以,我不確定楊廣的話是否真實。我只將這理解為愛的表示。
自從搬出宮外,我們的關係又緩和起來,似乎一切都已成過去,不需要再提起。傷口總會好的,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
至少,在這方天地里,我完整地擁有他。
這是種純粹的鴕鳥的姿態,不過我想,能做只快樂的鴕鳥其實也不錯。
自從我來到古代,也就開始了不斷的妥協,一步又一步,時至今日,我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在堅守什麼,我只想用自己的方式讓自己快樂一點,就好了。
晚膳前,楊廣在看奏疏。
他帶了那麼多公事來,就表示他會在我這裏過夜。對此,僕婦們早已司空見慣,各自去準備應用之物。
我陪在他身邊,有時候替他換茶,大多時候,我就在他旁邊的案上隨手畫畫。畫上的人都是他,側影,在看奏疏,銜了筆端沉思,也偶爾抬頭看看窗外,寶寶在院子裏玩,他會微笑。
我喜歡這樣的靜謐,隨意的自然的單純的。
在這種時候,存在於我們之間的那些影子,便會悄悄地消失。哪怕,只是暫時。
晡食上來。
今日的胡餅很對他的胃口,他因而興緻很好的模樣。
“下次出門遊玩時,還是多帶些侍衛同去。”他說。
我不奇怪,他不知放了多少眼睛多少耳朵在我身上。他做晉王的時候,我都沒有逃出過他的視野,何況如今?
“好。”我順從地回答。
“說來今日也是險。”我接下去說,一面替他布菜,“幸好有人搭救。”
“李季、李春兄弟?”
連這也知道了,還真是快。
我輕輕瞟他,“還知道什麼?”
“還知道你請他們吃茶。”楊廣冷冷道。
我瞧着他端起來的表情,覺得有趣,“呵!”我盡量壓低聲音,用吳語道,“吃醋了?”
“沒有。你還不至於愛上他們。”他也用吳語回答,依舊端着臉,虧他端着住。
我忽然無比地想逗他,“誒,這可不好說,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只要你有了下一個女人,我就會……”
他倏地轉過臉來,嚇了我一跳,但我仍將話說完:“……也找個男人。”
楊廣的臉色陰沉下來,但我一點也不害怕,相反,還有些說不清的高興。我繼續說:“我無需愛上他,只要拿他做個面首。”
“你敢!”楊廣竟真的怒了,一瞬間額角青筋畢現。
我盯牢他,有一絲後悔,好端端的,其實我並不想起爭端。不過這當口,話趕話的,又好像有點下不來台。
憋了半天,到底還是“噗哧”笑了出來。
“你也有今朝!”差點說出這句話來,為著他的面子,只是咬着嘴唇布菜給他。
楊廣怒氣沖沖地瞪我,很久。
我看着他的努力轉變成無奈,眼裏滿滿的全是。終於他嘆一口氣,“叫我拿你怎麼辦?你這麼……這麼……”他找不出話來形容我。
我笑,“你想說我小雞肚腸?”
“不敢。”他湊在我耳邊低聲道,“貴妃娘娘的一切都是正確的。”
“折煞妾身了。”我拖長了調子答他。
我們就這樣輕言笑語,無限溫馨。
然而,心底最深處,有什麼梗在那裏。我知道,是的,我清楚地知道。
朝臣的奏疏哪天都不會少,因而楊廣總要看到很遲。
他喜歡躬親庶務,大事小事一攬子,非得自己過問一遍。我在旁看着,真想給他上上現代管理課程。可是,旁敲側擊地勸過幾回,看樣子他也有一句沒一句的,聽不進去。而目前,好似我也沒有非勸他聽進去不可的理由。
經過這些年,他的性情我也看得清晰起來。其實,他也不像後世所說的那樣,什麼人的話都聽不進去,只不過,他這個人出奇地自負,學識廣博,看事情也明白,因而大多數朝臣的意見在他看來,都是浪費時間的廢話而已。
“你瞧瞧這一本說的——”
楊廣看到倦時,隨手拿給我看,當作玩笑。
“自古唯有夷狄之君朝華夏天子之儀,而無華夏天子親巡夷狄之事。”
楊廣已經決定在暮春之初,前往北方的突厥巡視。事情起於正月那次百戲陳演,突厥的啟民可汗為隋的絢華盛世所傾倒,自請改衣冠,與隋民一致。這當然令楊廣極之得意,不過他並未准許。
“華夏有華夏的禮俗,突厥有突厥的禮俗,自古如此。並非沒有道理,何必非要弄得一樣呢?”
話是這麼說來着,私下裏我問他:“你是另有打算吧?”他也沒有否認。
他要的是臣服,以成全大隋的威名和地位。但是直接的統治,未免成本太高,更何況,有個對隋卑躬屈膝的**厥,隨時能借一支彪悍的騎兵,也不賴。
作為回報,楊廣答應啟民可汗,將前往巡視。
這件事情,一下子就在朝中掀起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像宇文述這些人,自然是贊成的,但反對的人也不在少數,理由便如那奏疏中所言,覺得沒有華夏天子親自去看望一個夷狄可汗的道理。
不過,更多的人只怕想着,本來就沒必要這麼興師動眾,但皇帝陛下非要去的話,去一趟也沒什麼不可以。
“阿婤,你覺得呢?”楊廣忽然問。
我說:“已經決定了的事,理他們的呢!”
楊廣輕聲笑出來,“還真是像你說的話。”頓了頓,又說:“我以為,你會反駁我的。”
“為什麼?”
“你總是跟我作對嘛。”
我也忍不住笑了一笑,想想,說:“不過,要是還沒有決定,也許我真的會。”
“為什麼?”
“太勞民傷財了——出動五十萬甲兵,糧草輜重,沿途的供給,修路……光是至尊出巡在外,每日奏疏往來傳遞,費用都不菲。”
楊廣不以為然,“阿婤,怎麼你這樣小家子氣起來?出巡耀武,本就是可令夷狄臣服,不光是突厥,還有別的小國——你想一想,若他們臣服,可省將來多少麻煩?可省多少黎民死於戰亂?若戰亂一起,一樣花錢,而且更多。是這樣走一趟省錢省力,還是戰亂紛起省錢省力?”
“將來的戰亂是將來的事,眼前卻是那麼人,那麼錢花在本不必要的事上——”
“不必要?”楊廣皺皺眉,“我方才已說了緣由,你還說不必要?”
“是。”我直視他,“既然話說到這裏,我不想騙你,我覺得不必要。”
楊廣不高興,但也沒生氣。他問:“為什麼?只因為費錢費力?”
“這理由不夠嗎?”
他嗤笑,不答。盡在不言中。
我說:“阿摩,每件事都能拿出理由來的,就算強盜殺人都可以有理由。我真覺得那就是我的理由。”
“改天我帶你去看看大隋的家底……阿婤,你說理由,我也說理由,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你覺得堂堂大隋應該像個土財主那樣,一個錢一個錢地摳着算着?當年大漢帝國盛陳衣冠,才知天子之貴。如今我要天下人,尤其是夷狄之人都知道,我大隋便如昔年的大漢那樣,如有犯者,雖遠必誅!”
我望定他。
他眼裏有灼灼的光芒,一字一字都說得那麼有力那麼確定,便恍如昔年那個陽光下飛揚的少年。
他是對的。
如果只聽他的話,他是對的。我沒有被說服是因為我知道事情最終的結果,他的運河,因為他想要一條貫穿南北的通路,他要出巡,因為他要威懾天下……可是所有這些事情,最終加起來,卻是一場災難。
然而,我又要怎麼才能讓他明白?
我走過去,抱住他。雙臂環過他的身體,將臉貼緊他。心口很疼,他這麼努力,然而無論他怎麼努力,最終卻是一場災難。
後世不會諒解他,他是最失敗的皇帝,最失敗的。
但是楊廣誤解我的溫柔,他回應地抱緊我,良久,他說:“阿婤,跟我一起去草原吧。”
我的思緒來不及轉這個彎,沒立刻回答。
他說:“你還記不記得,那一年,在江都我答應過你,我會帶你去草原騎馬?我們一起去吧。我帶去騎馬,還可以烤肉給你吃。”
我驚異,“你會烤肉。”
他輕笑,“當然,我在晉州待過那麼多年呢。答應了?一起去。”
“好。”我說,“我要吃你的烤肉,到時候烤不來,那我就要……”
“怎麼樣?”
我沒想好,於是哼一聲說:“不告訴你!”
楊廣大笑,又摟緊我。
也許他覺得氣氛十分融洽,沉默了片刻之後,他說:“阿婤,上次的事……阿蕭的事,我……”
我想他一定是覺察到我不由自主僵硬的身體,說了一半的話停下來。
我有點惱火他在這時候提起那件事。
也可能,我惱火的是,一提起來,我依然還是那麼難受。
我從他懷裏掙出來,假意去端了盤點心,放在他案頭,其實只想岔開這一刻的情緒。楊廣大約是明白的,只嘆口氣,沒說什麼,回頭又去看奏疏。
我坐在旁邊看着他,他的側影,太熟悉的眉眼,熟悉到他不在我眼前的時候,我甚至不能準確地拼湊起來。然而,就算眼前有一萬人,我也能在一瞬間就找到他。
愛一個人就要愛他的一切。
可是我做不到。我努力過,告訴自己他是皇帝,這都是沒辦法的事,而且在這個時代是合理的,然而,我想我是永遠也沒辦法接受了。我寧可將他一分為二,我就只擁有半個他吧,擁有在皇宮之外,愛着我的那個男人。
這樣已足夠。
次日楊廣早起上朝,我和宮女們替他穿戴,忙前忙后。
這種時候楊廣總是容顏端正的。然而這日,臨出門之前,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腕,拉我到他身邊,附在我耳邊輕聲道:“喝茶可以,不準喜歡。”
我怔愣,回過神時,他已經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