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
非常直接而專註的視線,但不同於男人們帶着**的目光。這是一種第六感覺。
我回過頭,看見一個儀態華貴的年輕女人站在不遠處。
她和我年紀應該是差不多,服飾不見得奢華到令人注目,但像她那樣氣質的一個女人,就算穿上土布衣裳,也沒有人會拿她當作村婦的。
我們的視線交逢,彼此都很鎮定,互相打量對方數眼,緩緩地點點頭。
而後,各自走開了。
在晉陽住了半年,第一次見到如此出色的人物。我很忍不住又回頭去看她,不妨她也正回過頭來,我們都怔愣片刻,又一起微笑起來。
她在侍女耳邊吩咐了幾句。侍女走過來,對我道:“我們一娘說,難得遇見像姑娘這般出色的人物,一娘想請姑娘過去一敘,不知可否賞光?”明顯大戶出身,侍女說話也一派端莊有禮。
我們互相斂衽為禮,她的笑容明爽,如陽光一樣,叫人歡喜。
她說:“我姓楊。”
楊。我的心臟條件反射地跳快一拍,旋即平靜。
“楊一娘。”我叫了她一聲,“我姓陳。行六。”
“六娘。”她再度打量我,毫不掩飾她的驚異,“天,你真是美!”
我被她說得發窘。當然陳婤的這個軀殼的確是美,連我自己都驚嘆,但是她用那麼一種直爽到帶着幾分天真的語氣說出來,還是讓我不好意思。我以為古代的女子都是用溫婉的語氣說:“你的模樣可真是……”什麼什麼的。
我說:“你也是啊。”
“哪裏——”她拖長語調,很用力地否認,“和你差得遠了。”
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如果否認都顯得虛偽。
“我們何必杵在這裏?不如到車裏去說話。”她用手指着林子外的馬車,兩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皮毛油亮。我越發確定,她絕非尋常人家女子。
“來!”她向我招手,那種熱情不容我有拒絕的餘地。
我跟着她上了車,裏面十分寬敞,再多兩個人也綽綽有餘,地上居然還燒着炭盆,很暖和。侍女搶着上來替我們整理好坐褥和靠墊,都是豹皮做的。
她還備着乾果籃子,真是會享受的人。她從裏面揀出肥厚的干棗遞給我,“來,別客氣。”
我忍不住笑了,“不,是你,真是太客氣了。”我的意思是,這只是我們的初次見面。
楊一娘毫不在意地搖搖頭,說:“我這個人一向如此,看得順眼的人,要我對她怎麼樣都可以的。”
看得出來,她是一個驕縱的人,但因為那幾分天真,不讓人討厭。
她又說:“我來晉陽這麼些日子,終於遇到了你這麼一個人物。”她忽然壓低了聲音,頑皮地道:“若我是男人,我就一定搶你回去!”
我忍不住白她一眼,更忍不住笑出聲來,“幸好你不是!”
馬車有點熱,我脫了銀狐裘衣,放在膝上。她湊過來仔細地看了一會兒,讚歎道:“真是漂亮!我要讓郎君給我制一條。但不能在你面前穿,你會將我比下去!”
我問:“你有沒有鏡子?”
“做什麼?”
我憋着笑說:“我想看看,自己是不是有你說得那麼好——我都讓你誇得糊塗起來了。”
“咦?”楊一娘瞪起眼睛來,“難道沒有人這樣對你說過嗎?我不信。”
我投降了。她真是爽直,我在古代還從來沒遇過像她這樣剔透的女子。
她又問:“你嫁人了沒有?”
我嫁人了沒有呢?我考慮片刻,點點頭。
“你的郎君,一定待你很好吧?”
我又考慮片刻,無聲地嘆口氣,點點頭。
楊一娘說:“他娶到了你這樣的人物,如果敢不對你好,那真是喪盡天良。你放心,如果以後他敢不對你好,你就告訴我,我一定會幫你的!”
我又忍不住笑出聲來,她何止爽直,簡直可愛。
於是我問:“你怎麼幫我呢?”
她仰身靠在車廂一側,她的一舉一動都十分率意,但看起來絕不至粗俗。她說:“那是很容易的。天下的男人都喜歡三心二意,這山望着那山。不獨對女人,對旁的也是一樣。他們心都大,想要的東西多,但凡他們想要的多,就有法子窮治他們。”
我怔住,我原本認為她率直而天真,想不到她還真正的聰明。
我已決心,要好好地結交她。
“你願不願意,到我家中喝一杯茶?”我試探地問她。
她明顯很高興,但是來不及回答,旁邊的侍女輕聲提醒:“一娘,該回去了。”
楊一娘的臉色黯淡下來,很失望地說:“家裏還有事等着我,只好過些日子再說了。你府上是哪裏?”
我將地址說給她聽,她又高興起來:“和我家很近。”她轉臉看着侍女,示意她將地址記牢。
我們互相道別,頗有幾分依依不捨。
回到自己的車裏,心情出奇地好,找到一個性情相投的朋友總是高興的事。
開皇十二年在平靜中到來。
和去年一樣,我和侍女們一起吃年夜飯。我發覺自己已不像以往那樣傷感,大概終於漸漸地開始習慣了。
守歲時一群女人如常地說笑,都是吉利話。我坐在一旁獃獃地想着,去年此時我正盤算着要不要離開?現在我也一樣可以走,而且更容易走脫。等楊俊得知消息的時候,我已經遠走高飛了。我手裏有大把的珠玉,一輩子也花不完。楊俊也許會非常傷心,但他不會拼了命地找我,傷心過後依舊好好地活下去。
但楊廣會。我有預感,如果他知道我出走,會翻遍每棵草每塊石頭來找我,最終我還是會落到他手裏去。
所以,還不如待在楊俊身邊,至少,拿來做擋箭牌。
老實說,沒有楊廣,也沒有楊俊的日子,我過得最好。我在院子裏和侍女們堆雪人,我教她們滑雪,用簡易的木板,其實我自己也玩得不怎樣,時不時摔得一身雪,爬起來哈哈大笑。有時我上街去,和人討價還價,買很多不值錢但是有趣的玩意兒回來。楊俊見了那些粗糙的手工一定會皺眉,但是我喜歡,透着質樸的生機。
我甚至考慮開一間首飾店,連金匠都物色好,我自己設計。錢我不愁,隨時可以開張,但我總是在猶豫。害怕重蹈覆轍,又像以前放棄花店一樣放棄掉,雖然我只開了一年,但我投了那麼多精力,像養一個孩子一樣養大……誰說身外物全都不重要的?
就這麼混混日子,轉眼楊俊又回來了。
他氣色很好,但帶點愁容,言語間很思念父母。他說羨慕他的幼弟楊諒,還能生活在父母身邊很久。他說得那麼真摯,讓我不好意思嘲笑他。
一提起“天家父子”給我的感覺總是冷酷,至少在他這裏,還是溫情的。
他給我說家裏人的事,聽上去就像普通的一家人,而他是個回家過年的大學生,現在開學了又回來,跟女朋友說家裏的事。
“……阿秀生了一個兒子,他喜歡得緊,取了個小名,真只有他取得出來!你猜叫什麼?”
我笑着遞茶給他,“叫什麼?”
“叫——爪子!”
我們一起笑起來。
楊俊給我帶來了陳瓊的另一封信,她已收到我的回信,十分高興,字裏行間都透出喜悅。我知道,以她的性情,這幾年的日子一定比我更加難熬。她告訴我,陳珞還是老樣子,至於她自己,她終於說得詳細了一點,她如今是獨孤皇后的女官,位封女御,是獨孤皇后封的,不是楊堅。在她的言語裏,倒看不出對獨孤皇后的反感,我因而稍稍安了心。
日子平和地過去,我知道,可以一直這樣過去,只要我的心態能平和,只要我能安心做我的角色。這不難,也不容易。
我繼續混日子,學畫,現在我已經可以上顏色,像模像樣的。
一日我正在臨帖,門上領了一個侍女進來,我認出她,十分高興。
“坐吧。”我指了凳子給她。
她很守禮,上前見過,十分遜謝,說什麼也不肯坐下。我知道大戶人家規矩足,只好由着她。
洗凈了手,我問她:“你家一娘近日可好?”
“托六娘吉言,一娘很好。”她又謝過,規矩真是多,我像是又回到了從前的陳宮。然後她說明來意:“一娘十分惦記六娘,念叨了這些日子,今日特讓我來相邀,請六娘明日過去喝杯茶。不知六娘可肯賞臉?”
我自然應承。
次日楊一娘派人來接我。換了另一駕馬車,這次是烏黑的兩匹馬,只有鼻樑上雪白的一道。連車夫都儀容齊整,目不斜視,十分守禮的模樣。
車行得果然不遠,約摸兩三條街光景,我聽見外面開啟大門,門軸“呀呀”的聲響。馬車自門上直接駛入,到內園外才停了下來。
楊一娘竟親自迎出來,攜我的手一同進去。
廳堂佈置得十分得體,奢華得恰到好處。我們相對坐在榻上,身邊是一整溜的大窗,花格扇上矇著薄如蟬翼的輕紗,若有若無的霞紅色。
“可算得閑了!”楊一娘向我笑着,還是舊時模樣,帶着幾分天真的爽直,“天天念着請你來喝茶——我還怕你已經忘了我呢。”
我笑說:“怎麼會?”
茶上來了。奶茶。煎得格外濃,我覺得有些沖。
楊一娘抿了一口,道:“郎君喜歡喝江南的茶,我不喜歡,江南的茶太淡,又太苦,不好喝。你覺得呢?”
我笑了笑,“我覺得不一樣。奶茶上口就好喝,不分前後味兒。江南的茶須得細品,苦盡甘來,自有一股清香回味。”
她驚異地看我,忽然用手捂住前額,輕輕叫了起來,“呀!我怎麼沒有留意?你明明是江南口音——你有沒有生氣?我剛才說的……”她一定是不習慣道歉的人,臉微微地紅了起來,更顯得率真。
就算我真的介意,這一下子也沒了脾氣,誰會跟她生起氣呢?我故意反問:“你覺得我像聽人一句話就生氣的嗎?”
“可不是,一點都不像!”她立刻就恢復興高采烈的神情,她笑的模樣十分明艷,就算大笑起來,也不會露出全部牙齒。陳瓊也是這樣,她們都是從小受着淑女教育,不像我,總得提醒自己,要不一個得意忘形,我就張牙舞爪起來。
她又問:“六娘,你幾歲了?”
“十七。”
“那還是我大!”她笑起來,“我比你大兩歲。”
但是我活過的年月,比她大着十歲。
她說:“你該叫我姐姐。”
看她興緻勃勃,我順從叫她一聲“姐姐”。
她又說:“我以前常常想有一個妹妹,就像你這樣——別看我是一娘,可我家裏沒有二娘。我有很多哥哥,也有幾個弟弟,可是偏偏一個姐妹也沒有。”
所以這唯一的一個,肯定格外受寵。我看着她想。看她的模樣,一舉一動都金尊玉貴,不知人間愁苦。大概,從前的陳婤也是這般模樣。
“我在家裏真是煩悶,出嫁了也還是煩悶……”她用手托着下巴,悠悠地嘆息,但不是真的愁苦。讓我想起以前的陳瓊。眼前的楊一娘更嬌媚,也更剔透。
侍女小聲地提醒:“一娘,茶涼了,我去換一盞來。”她一定還身負教習嬤嬤的職責,阻止楊一娘每句不得體的話。
我笑着重複她以前問我的問題:“你的郎君呢?待你如何?”
果然她不嫌我唐突,露出滿臉心實喜之的微笑,“他呀……就那樣唄。”
意料之中的回答,像她這樣的一個女子,一定有着極好的家世,又是爹娘的掌上明珠,怎麼會嫁得不好?
楊一娘必定喜好零食,家裏備着各色各樣美味的乾果和蜜餞,我大塊朵頤,一面聽她說話,兄弟之間的趣事。她總是一邊說一邊自己就先笑了,看着她也覺得愉快。
她說:“可惜你已嫁了人,否則我一定將你許給我大弟,他是很溫和的人,就像阿袛。”
我聽到最後的那個名字,立刻呆掉,像被一個驚雷正正地轟在頭頂。
阿袛?再意外的事也不過如此,一股涼氣從我的腳底直躥上來,不由分說地鑽進每個毛孔。有一個瞬間,我連心跳也停止了。
“阿袛是我的郎君。”楊一娘向我解釋,面頰帶着微醺般的粉紅。
天。我沒辦法不臉紅,我的心在靜止之後加倍地突突急跳,心裏面只有一個聲音:怎麼辦,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簡直像要暈過去,用足了全付的力氣保持一個鎮定的面容。但願還算成功。
我怎麼會沒有想到呢?我應該想到的。在這個晉陽城中,這般氣派的女人,第一個就該是秦王妃。可是,我聽說的秦王妃全然是一個驕橫的、兇悍的、蠻不講理的女人,我想不到她居然是這樣子的。她也許的確嬌縱,但她爽直而天真,簡直像個小女孩子。
她善意地待我,拿我當做朋友,真心地結交,但她一定想不到我是什麼人。
她真是引狼入室。
我如坐針氈,冷汗從背脊里趟下去,秦王妃的話一句聽見一句沒聽見的,我還得儘力聽着,笑着回答她,真是累到極點。
“郎君他說……”
我看着她的笑臉,心想她一定很愛楊俊,這就像黑字擺在白紙上一樣明顯。她連自己的稱呼,都說是“楊一娘”,楊,她的夫姓。她提到楊俊會露出那樣一種如春花般的嬌柔神態,也許連她自己都不覺察。
她一定還不知道她的郎君背着她在外麵包養了一個女人,如果她知道,我不信她能裝得那麼像。她很聰明,但她不是王熙鳳,不像城府那麼深的女人。
我一口一口地喝茶,隨手往嘴裏送一顆乾果什麼的,食不甘味。
終於熬到時辰差不多,我連忙告辭。
“這就要走了?”秦王妃有些失望,是真心的。
“一娘,”侍女小聲笑道,“六娘出來這麼些時候,也該回去歇歇了。”這個精明的侍女,一定看得出我神色異常,但願她別疑心得太多。
“那,過兩日你再來。”秦王妃一直送我出來,到內園門口,看着我上車。
我坐在車裏,用雙手捂着臉,一直到家也沒有鬆開,愧疚得無顏以對。
一直以來,我對楊俊是有些愧疚的,因為心知自己利用了他的感情,拿他做了一面擋箭牌,但秦王妃,我從來也沒想過她,真的,一次也沒有想過。因為我總覺得,這個時代的女人都如蕭王妃那樣,對這種事習以為常。她們是不在乎的,至少,不會像我那麼在乎。
但秦王妃不同,她在乎,和我一樣,我看得出來。
原來我這個痛恨第三者的現代人,在古代做了個不折不扣的第三者。
我很想重重地捶自己幾下,再大罵幾聲“混蛋”,但我只是沖回了自己的卧室,一頭栽倒在床榻上,將臉埋進了被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