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720年,她的名字叫娃娃【4000】
在連城,如果長時間居住在這裏,會給人一種錯覺感,彷彿時間走得很緩慢。
白墨一周時間裏,會分三天時間去福利院,兩天時間去孤兒院,一天時間去敬老院,周日通常會忙自己的事情。
其實她的事情通常都很無趣,大清早起床做飯,煲湯喝,擦拭地板,然後前往醫院檢查耳朵聽力,然後安排時間學習聾啞人手勢。
小時候,她幻想自己可以不必這麼居無定所,可以過安定的生活,等她終於開始感受到安定時,她又覺得日子太過悠閑,其實她還可以過得更充實一些。她想,她要做好任何壞準備,即便將來耳朵聽力受限,她也應該自尋出路,至少學會與人溝通。
即便是最無望的人生,至少她也可以活的有滋有味祧。
她去看望老院長,聽說她要來,白髮蒼蒼的老院長很早就站在了家門口。
白墨隔着車窗對院長微笑,但背對着院長推開車門下車時,卻微不可聞的擦掉了眼角的淚。
昔日溫和善良的他不知不覺間竟已這麼老了咴。
她未在他面前落淚,老人卻落淚了,頻頻拭淚,連聲道:“長大了,長大了,真好。”
白墨淺淺笑了,笑容在陽光下一如童年,明媚而又溫暖:“爺爺身體好嗎?”
“好,好……”說著又是一陣垂淚,老院長是個感性的人,每逢傷心事和難過事必定流淚,但卻心地善良。
她當年在福利院寸步難行,孩子們孤立她,唯有他知曉後會狠狠訓斥他們,即便事後她的處境更加艱難,但心裏對他的感激卻是用任何語言都難以表達的。
冬日陽台很溫暖,她和老院長溫茶淺聊。
老院長說:“只知道你後來去了法蘭克福,也曾看過你的照片,但那時候你還很小,後來再沒見過你的照片,十分記掛你,也不知道你過得怎麼樣?”
“父母擔心我和妹妹曝光率太高,會對私生活造成不便,所以後來對私隱極為看重。您放心,這些年我一直都過得很好。”
老院長欣慰的笑了:“回去見到你父母,代我跟他們問好,這些年來全國福利院條件比以前完善了許多,他們待你好,我是知道的。”老院長畢竟是謹慎的,家裏還有親人在走動,他不敢提楚衍和白素的身份,所以說話間難免有所避諱。不願別人知道白墨的身份,造成不必要的困擾。
白墨了悟,正是因為懂,所以才心懷感激。
老院長問白墨:“這次回來,打算在連城住多久?”
白墨說她不確定,她說她現在每天過得很忙碌,被人需要的時候會覺得很開心。
老院長笑了,“感恩和幫助別人畢竟是一件好事。”停了一會兒,老院長想起一件事情來,對白墨說道:“林弛你還記得嗎?”
聽到“林弛”這個名字時,白墨正在喝茶,手微微一抖,有茶水濺了出來,一滴又一滴的砸落在桌面上……
倒沒有慌張,漠然的抽出紙巾把水珠擦拭乾凈,放下茶杯,卻再也沒有喝茶的意思了。
“似曾聽過。”
耳邊隱約響起男童兇狠的聲音:“偷東西還敢狡辯,我踢死你。”
他在她人生中消失了20年,那些陰暗、憤怨、恥辱的過往,她曾以為早已煙消雲散,但如今聽到,恍若隔世的同時,她才驚覺有些記憶一旦存儲在腦海里,縱使被遺忘,卻會在某個瞬間驟然清晰深刻。
老院長感慨道:“他現在是連城出名的慈善家,時常來看我,有一次提起你,他說他以前在福利院裏私底下偷偷苛待你,他很自責後悔。”
白墨低頭,過了很久,笑了笑:“我已經忘了。”
跟老院長告別,白墨開車回去,今天日光格外明亮,照在擋風玻璃上,那麼刺眼,好像能夠在不經意間就刺穿她的眼睛。
沒想到會那麼快就再次見到林弛。
就在她見到老院長的隔天,她想或許是老院長告訴了林弛她的行蹤,要不然怎麼那麼巧。
她和林弛之間沒有緣分,更不算舊識,只是一場她極力想要忘掉的噩夢。
20年前的她瘦弱不堪,營養不良,見到他會心生憤恨和畏懼。
20年後的她亭亭玉立,眉目間沒有不安和憤怨,只有冷漠,冷漠……
20年前的林弛兩面三刀,處處針對她,下手兇狠,不知輕重。
20年後的林弛堅毅硬朗,戾氣盡退,看向白墨眼神溫和懊悔。
他們似乎都變了。
白墨很想笑的,但她笑不出來。
“娃娃。”
他喚她的名字,他從未這麼輕聲細語的喚過她,如今聽到只有諷刺。
林弛比她大九歲,白墨有記憶以來,林弛就已經在福利院生活多年了。
林弛家境還是很好的,他懂事不久,他父親出軌,直到新歡產女,他母親才獲知真相。林父見事已至此,乾脆破罐子破摔,要跟林母離婚,林母自是不肯。
那日,林父收拾行李要離開,林母拉着車門不讓林父走,林父乾脆發動引擎,心想車開后,林母勢必會鬆手,因為她膽子一向很小,但沒想到車子發動了,而林母卻鐵了心的不放手……聽說身體被甩到路旁,沒等救護車來就斷氣了。
這一幕被林弛親眼目睹,明顯是受了刺激。
林父坐牢,在國內沒有親人,林父朋友也不願收養林弛,因為林弛從出生的那刻起心臟就不太好,他就像一個皮球一樣,被人踢到了這裏。
過早體會人情冷暖的林弛性情陰晴不定,難以捉摸。
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原本就跟白墨無關,但因為他們同處福利院,沒有父母,一直視福利院的工作人員是親人,在白墨出現之前,最得寵的人是林弛,後來白墨很小,再加上長得漂亮,性子安靜,所以難免偏愛白墨多一些。
林弛的恨意向來很直接,白墨兩歲左右,他就開始恐嚇她,喜歡折磨她為樂。
後來,白墨明白,他之所以那麼討厭她,是因為她和他的“妹妹”是同一年,同一個月份出生的,看到白墨,他就想到了讓他家破人亡的“妹妹”。
林弛從不叫那個小孩子是他的“妹妹”,他叫她小賤人,連帶的也會私底下叫白墨小賤人。
福利院工作人員喜歡白墨,他就會想方設法陷害白墨,讓別人討厭她。
林弛是誰啊?他比白墨大九歲,九歲足以在這種環境裏修鍊成仙了。白墨時鬥不過他的,孩子們都聽林弛的,因為患病,所以殘虐。那樣的架勢好像恨不得白墨天天跪地求饒,他才能從中得到報復的快感。
白墨是很少哭的,就算林弛偷了工作人員的錢偷偷塞在白墨的枕頭下,所有人拿着異樣眼光看着白墨時,她也沒哭。
“我沒有偷東西。”
她聲音很低,低的彷彿能夠滲進塵土裏。
沒有人會相信她的話,孩子們都幫林弛,有人作證看到她進出工作人員的房間,說的那麼言之鑿鑿,好像她真的進去過,只是她記性不好,所以忘了。
自此她的形象在工作人員眼裏一落千丈。
四年,在她最需要朋友和溫暖的年紀里,長久被人孤立,私底下承受林弛的惡意捉弄,有時候看到他揚起的手臂,她就會感到害怕,下意識縮起脖子。
她的舉動,換來輕狂者的笑聲,只有她的心悶悶的,沉落到海底,沒有聲息。
林弛離開福利院是在白墨4歲那年,也是在那一年白墨遇到了白素。
林弛定居國外的遠房姑姑聽說林弛的際遇,回國收養他,很多人都很不舍,唯有白墨內心很歡喜,她興奮的一連好幾個晚上都睡不着覺,好像即將被收養的那個人是她一樣。
臨別前,林弛最後一次堵住她,不過沒有再打她,也沒有捉弄她,他只是看着白墨,冷冷的說了一句:“你怕是要死在這裏了。”
她沒吭聲,貼着牆,她想如果林弛再打她的話,她就快速跑到角落裏,護着頭,只要不打她的腦袋,打哪裏都可以。
她想,這一次她不會再恨他,因為他要走了,永遠走出她的人生,只是想想,心裏都能樂出花來。
林弛還記得,他離開那天,很多人都在哭,只有遠遠站在一旁的她在笑。那種笑是來自眼眸最深處,她在歡慶他的離開。
可那一次,他竟奇迹般的沒有戾氣大生,更沒有毆打她的衝動,他站在陽光下眯眼看着她。
第一次真正的審視觀察她。
她穿着破舊的衣服和鞋子,因為是撿剩下的,偶爾鞋子鞋碼還會一個大一個小,也不知道她每次走路都是怎麼走的,竟然還能走的那麼自然如常。
她很瘦弱,瘦的彷彿活不到冬天,他明白都是因為他,他把他的恨悉數發泄在了她的人生。
一次次陷害她,讓人孤立她,眼睜睜的看着工作人員疏遠她,她在夾縫裏堅強不屈的生存着,四歲的孩子在長久的排斥和異樣眼神里變得越發沉默,敏感小心翼翼,很多時候她都會一個人坐在角落裏獃著,沒人願意跟她玩,有誰願意跟一個不肯認錯,時常偷東西的小偷在一起玩,即便她是無辜的。
她怎麼就擊不垮呢?同為不幸的人生,為什麼她的笑容有時候可以那麼燦爛,彷彿能夠忘掉所有的悲苦。
畢竟還是有些生氣的,他離開,她就那麼歡喜嗎?
——福利院的人除了吃就是睡,偶爾湊湊熱鬧,然後靜靜的等死。你連熱鬧都湊不了,離死期不遠了。
——沒人會再需要你,你對這個世界來說,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被父母遺棄在這裏的人此生註定得不到幸福。
……
後來,在異國生活的林弛,在溫暖里慢慢改變戾氣性情,他會常常想起娃娃,想起那天眼淚溢滿她的眼眶,卻被她壓制着不肯流出來。他的話擊垮了她極其微弱的期望。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出那種話,若換了現在,他是萬萬不會說出口的,但過去的過去,他確實是這麼說的。
如今,她的性格還跟小時候一樣,對親近的人熱情,願意付出所有的溫暖,但跟不喜的人仍然保持着一段距離。
每個人的心裏都會有一道傷口,但他想,她的性格其實跟他有着直接的關係,她眉宇間的漠然,是他賦予的。
……
午後陽光寂寂,閑閑的灑落在林弛和白墨的肩膀上,她垂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故友”再見,只有林弛聲音里有着喜色,他喋喋不休的說個沒完,好像童年時的噩夢只是白墨一個人的幻覺。
——娃娃,能夠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離開福利院之後,我一直都很挂念你,多年前我從報紙上無意中看到你,雖然你那時候已經九歲了,但我一眼就認出了你,看樣子你在法蘭克福過得很好。
——上天還是很厚待你的,我萬萬沒想到,有一天你會被楚家收養……
白墨終於抬眸,淡淡的看着林弛。
他像是一個鄰家大哥哥,那麼溫和親切的說個不停。
他覺得往事時過境遷,她覺得彼此談話宛如一場笑話。
他和她並不熟,所以現如今這股親熱勁,又是做給誰看呢?
風好像有些冷了,她打斷了林弛的話:“好了林弛,就這樣吧!”
林弛眸色沉了下來,嘴角的笑容也在瞬間僵在了唇角,看着她,不再說話。
離開前,她留給了林弛第二句話,也是當天相遇后的最後一句話:“聽說你在做慈善,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