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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分鐘之後瀝川果然出現在機場。他坐着一個小巧輕便的輪椅正要從電動玻璃門外進來。

機場大廳里或走或坐有着數不清的穿西裝的男人。而我卻能在瀝川出現的第一秒認出他腦海中同時閃出詩人龐德的名句:

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一般顯現

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花瓣數點。

對我來說瀝川便是濕漉漉的人群中唯一的光芒。我目不轉睛的看着他心浪如潮、愛恨交加。我們有多少天沒見了?八十天了吧!分次分別都那麼長長到足以淡忘了他的容貌長到所有恨都消失了所有的傷都癒合了轉眼間又變成了愛。

瀝川仍然是那樣引人注目。所行之處行人紛紛側目。他穿着件修閑的西裝頭用膠抹得豎了起來、襯着他那張眉宇分明的臉更加瘦硬迷人。

估計有醫生的禁令瀝川沒戴假肢。剛從門外進來便有一位機場服務小姐迅走向他款語低聲問他需不需要幫助。瀝川微微搖頭目光掃視前方看見我冷峻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絲笑意。

“hi!瀝川!”我拎起箱子向他奔去。

到了面前我忽然停頓在和他隔着一臂的距離站住了。

有四個星期沒理我不知道瀝川的氣消了沒有。我冒然前來肯定又讓他心煩。在這種情況下見面哪種禮儀更為合適?

擁抱?還是握手?

猶猶豫豫之間瀝川已站了起來向我伸開雙臂:“過來冒失的小丫頭。歡迎你來蘇黎士。”

我撲到他的懷裏。瀝川用力地擁抱我用他長了鬍子茬的下顎在我的臉上狠狠地扎着。我摸着他的瘦臉呵呵傻笑:“從來沒見你蓄鬍子哦。”

“怕接不到你來不及颳了。”他再一次摟住我摟得緊緊的我有點喘不過氣同時也弄不清是因為他站不穩才需要摟着我還是他就是想摟着我。總之他幾乎有三分之一的重量壓在我身上我圈着他的腰一動不動的支持着他。

瀝川太輕了瘦得也很厲害。不過看上去倒很精神只是行動遠不如健康的時候敏捷連站起來都很吃力手腕上還戴着住院病人的塑料手環。

我打量着他心頭隱隱作痛。

“你坐的是早上六點十分到的那一班嗎?”他坐回輪椅問我。

“嗯。”

“那麼你在這裏已經等了有足足七個小時?”

“沒有那麼長吧……”

“餓了沒?”

“吃了一個三明治。”

“還行沒傻到家。”

他帶着我走出航站車就停在路邊。一位司機模樣的外國人跟我說了一句德語瀝川介紹:“這位是我爺爺的司機費恩。他問你好。”我用英語問候他顯然司機聽得懂向我笑了笑很靦腆。

瀝川拉開車門伸手擋住我的頭頂將我送進車內。他緊接着坐進來。費恩折好輪椅放入后箱。我找到安全帶瀝川一把接過來說道:“我來。”一手抓着車頂的扶手一手找到銜口替我扣好。我怔怔地看着他為我忙來忙去。

瀝川都病成這樣了還這麼紳士。

車內很寬敞瀝川那條唯一的長腿居然可以伸直。

我有點訕訕的不好意思說話。心裏一個勁兒地後悔不該給瀝川打電話把他從醫院裏招出來。他的家人若是知道了不知會怎樣埋怨我。

見我一言不瀝川側身來問我:“在機場裏等了這麼久累不累?”

“不累。”

“為什麼不早點給我打電話?”

“我……無意打擾你一直在等René。”生怕他不相信我掏出一張五顏六色的車票“你看我還買了觀光車的車票呢。”

他接過車票在手裏研究:“我在這裏住了這麼久都不知道觀光車的車票是這樣子的。”

“別掉了明天我還得用它呢。”我把票收回來放進荷包里又掏出一張卡片遞給他“我朋友給我介紹了幾家旅館都離機場挺近的。你幫我參謀參謀看看哪家好?”

他看了看卡片問我:“什麼叫作‘好’?”

“包早餐、有洗澡間。一天最好不要過兩百瑞士法郎。對了你們這兒的電壓是多少伏?”

“二百二十伏。”

“謝天謝地。我可以安全打開電腦。”

他莞爾:“計劃得還挺周到。我若不叫住你你也就蘇黎士一日遊了對吧?”

“人家艾瑪洪都拉斯自助游都去過了。”

他忽然掏出手絹捂住嘴輕輕地咳嗽。

“要喝水嗎?”我從包里掏出一瓶飛機上的礦泉水塞到他手中。

“不用謝謝。”

過了一會兒他說:“既然來了就多住些時候吧。”

再大條的人都聽得出這不是很熱情的邀請淡淡的語氣不冷不熱。

“買好了回程機票明天下午回北京。”

“機票可以改。”

“明天肯定回去單位里有不能耽誤的事兒。”

“不可改變了?”

“嗯。”

不知道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嘆了一口氣他換了一個話題:“那這兩天你不吃素行不?這裏好吃的東西都不素。素的都不好吃都不如北京的素菜館好吃。”

“你怎麼知道我愛吃?我就不能愛點別的?”

不得不承認和瀝川在一起最愉快的時光就是一起做菜或者下館子我的嘴叼、他的嘴挑我們倆在飯館裏點菜、折磨廚師都有一套。

“你有兩大愛好這一個比較容易滿足我要盡量滿足你。”

我轉頭看他覺得莫名其妙:“我有兩大愛好怎麼我自己不知道?”

他眼視前方似笑非笑:“你知道只是沒意識到。”

我茫然的看着他思索一低頭現自己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地放在了他的腿上。汗……狂汗……廬山瀑布汗……真是花痴成習慣了。我連忙抽回手。

“現在意識到了?”

“我以為那是扶手。”某人面不改色、鎮定自若地說。

很快就到了蘇黎士市區。瀝川對司機交代了一句汽車停下來。他帶着我走到大街上。街對面有家極大的熱狗店賣的是各式各樣的煎香腸。烤煙四散令人垂涎。

瀝川拄着雙拐一面排隊一面說:“這個店叫sternengri11以前我還是高中生的時候就喜歡來吃。我爸說不健康我就偷偷地吃一天兩個晚上不肯吃飯。”

顧客挺多長長的櫃枱幾個穿白衣服的廚師不停地忙碌。隊只排了兩分鐘就輪到了。瀝川給我買了一根烤得黑的香腸和一塊小麵包。師傅用紙捲起來遞給我。

“要芥末嗎?”瀝川指着一旁擱着的一杯杯黃色的芥末醬。

“要的。”

他同時給我買了一聽啤酒帶着我沿街慢慢走回停車處。

香腸又香又辣真不是一般地美味。何況我也餓了走到汽車裏還沒坐穩就吃光了意猶未盡一個勁兒地吮指頭。

推薦得到了肯定瀝川笑得很得意:“夠嗎?還要不要?——看來你真是餓壞了。”

“飽了。”我樂滋滋地拍了拍肚子開始喝啤酒。很愜意、又很茫然地看着汽車沿着一條林蔭大道向南行駛。大道的兩頭擠滿了精品店、百貨公司和咖啡館。盡頭是個大湖。湖邊有碼頭、有船、兩岸有很多擁擠的白房子湖上綠油油丘陵也點綴着各式各樣的民居。遠處可以看到隱隱的森林和雪山。

“瀝川咱們去哪裏?”

“回家。”

回家。我的心砰然一動。哪個家?瀝川的家嗎?

瀝川在蘇黎士當然有自己的住處。只是和瀝川認識這麼久他很少談自己的事也很少提起蘇黎士。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從小受到過虐待留下了心靈的創傷。其實瀝川只是不怎麼健談和他大哥打電話也最多一分鐘。而且我父母雙亡他盡量迴避此類話題以免引起我的傷感。

“你已經出院了?”

“沒有。我溜出來的。既然你來了機會難得總不能讓你在醫院裏陪着我。”

“我願意在醫院裏陪着你”我擔心地看着他“你的病沒全好我不要你花精力陪我會很累的。”

“不累”他說“一切有司機。”

汽車駛向湖邊的丘陵停在一個橡樹環繞的寧靜院落里。迎面一個巨大的草坪兩旁的春花在濃蔭中怒放。車道穿過草坪通向一幢兩層樓的白色別墅底層的長度幾乎是上層的三倍遠看上去好像一個大寫的L字。

果然是瀝川的屋子正門的兩側都有殘疾人專用通道。瀝川對費恩說了幾句話他開車走了。我拎着行李箱跟着瀝川進了房間。

室內的設計非常現代寬敞明晰、色調簡潔、沒有層層疊疊的門框和柜子只有一些最必需的傢俱。牆上錯落着幾排壁龕放着從四處搜集來的藝術品以東方的居多:佛像、青花瓷罐、青銅酒杯、木雕……每個角落纖塵不染。

“這麼乾淨?”我不禁想起了自己廚房瓷磚上的黑色積垢。房東交房子的時候就有怎麼刷也刷不掉。瀝川有潔癖但絕不是天天打掃衛生的人。這一陣子他住院房子應當空了幾個月吧。

“每天有人過來打掃。”他說“只要和清潔公司簽個合同就行了。”

我點點頭又說:“這房子不是你設計的吧?”瀝川沒有那麼張揚不會在自己姓名的字母上大做文章。

“室內主要是我哥設計的。衛生間和廚房是我堂兄設計的。二樓是外婆設計的。花園是奶奶設計的游泳池是爺爺設計的。這個L形是我爸的傑作——他說這樣人家容易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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瀝川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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