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節
我問他:“有墓地的得到安息,沒墓地的得到永生,你說哪個更好?”
他回答:“不知道。”
然後他扭頭喊叫:“服務員,埋單。”
一個骨骼的女服務員走過來說:“五十元。”
他做出了將五十元放在桌子上的動作,對我點點頭後起身,離去時對我說:
“小子,別想那麼多。”
我看着他身上寬大的黑色衣服和兩條纖細的骨骼手臂,不由想到甲殼蟲。他的背影逐漸遠去,消失在其他骨骼之中。
譚家鑫的女婿走過來,雙手是端着一碗麵條的動作,隨後是遞給我的動作,我的雙手是接過來的動作。
我做出把那碗麵條放在草地上的動作,感覺像是放在桌子上。然後我的左手是端着碗的動作,右手是拿着筷子的動作,我完成了吃一口麵條的動作,我的嘴裏開始了品嘗的動作。我覺得和那個已經離去世界裏的味道一樣。
我意識到四周充滿歡聲笑語,他們都在快樂地吃着喝着,同時快樂地數落起了那個離去世界裏的毒大米、毒奶粉、毒饅頭、假雞蛋、皮革奶、石膏麵條、化學火鍋、大便臭豆腐、蘇丹紅、地溝油。
在朗朗笑聲里,他們讚美起了這裏的飲食,我聽到新鮮美味健康這樣的詞彙接踵而來。
一個聲音說:“全中國只有兩個地方的食品是安全的。”
“哪兩個地方?”
“這裏是一個。”
“還有一個呢?”
“還有一個就是那邊的國宴。”
“說得好,”有人說,“我們在這裏享受的是國宴的吃喝待遇。”
我微笑時發現自己吃麵條的動作沒有了,我意識到已經吃完,這時聽到旁邊有人喊叫:
“埋單。”
一個骨骼的服務員走過來,對他說:“八十七元。”
他對服務員說:“給你一百。”
服務員說:“找你十三元。”
他說:“謝啦。”
整個結賬過程只是對話,動作也沒有。這時譚家鑫一瘸一拐向我走過來,他手裏是端着一個盤子的動作,我知道是送給我一個果盤,我做出接過來的動作。他在我對面坐下來,對我說:
“這是剛剛摘下來的新鮮水果。”
我開始了吃水果的動作,我感覺到了甘美香甜,我說:“譚家菜這麼快又開張了。”
“這裏沒有公安、消防、衛生、工商、稅務這些部門。”他說,“在那邊開一家餐館,消防會拖上你一兩年,說你的餐館有火災隱患;衛生會拖上你一兩年,說你衛生條件不合格。你只有給他們送錢送禮了,他們才允許你開業。”
隨即他有些不安地問我:“你沒有恨我們吧?”
“為什麼要恨你們?”
“我們把你堵在屋子裏。”
我想起在那個世界裏的最後情景,譚家鑫的眼睛在煙霧裏瞪着我,對我大聲喊叫。
我說:“你好像在對我喊叫。”
“我叫你快跑。”他嘆了一口氣說,“我們誰也沒有堵住,就堵住了你。”
我搖搖頭說:“不是你們堵住我,是我自己沒有走。”
我沒有告訴他那張報紙和報紙上關於李青自殺的報道,這個說起來過於漫長。
也許以後的某一個時刻,我會向他娓娓道來。
譚家鑫仍然在內疚里不能自拔,他向我解釋為何在廚房起火后,他們要堵住大門讓顧客付錢后再走,他說他的飯館經營上入不敷出三年多了。
“我昏了頭。”他說,“害了自己,害了家人,也害了你。”
“來到這裏也不錯,”我說,“我父親也在這裏。”
“你父親在這裏?”譚家鑫叫了起來,“他怎麼沒有一起來?”
“我還沒有找到他。”我說,“我覺得他就在這裏。”
“你找到后,一定要帶他過來。”譚家鑫說。
“我會帶他過來的。”我說。
譚家鑫在我對面坐了一會兒,他不再是愁眉不展,而是笑容滿面。他起身離開時再次說,找到父親后一定要帶他到這裏來嘗一嘗。
然後我結賬了,一個骨骼的女聲走過來,我想她是譚家鑫剛剛招收來的服務員。她對我說:
“麵條十一元,果盤是贈送的。”
我說:“給你二十元。”
她說:“找你九元。”
我們之間也是只有對話,沒有動作。當我起身走去時,這個骨骼的女聲在後面熱情地說:
“謝謝光臨!歡迎下次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