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求之,不得
孫哲抱吉泰出去轉了,周姐跪在地上擦地板。孫哲爸坐輪椅上看着她忙活就替她累:“地天天擦,不臟,沒必要跪着,把人的體力不當體力嘛!”
周姐邊擦汗邊說:“哎,地還是要擦的,孩子一天天大了,要的空間多了,再過倆月就能到處爬了,再過倆月就要叉吧着腿扶牆走了,地要乾淨。而且吉泰爸爸動不動就把孩子丟地上自由活動,越乾淨越好。”
孫哲爸一撇嘴:“切!假乾淨!以前我們農村的孩子,哪個生下來有尿不濕啊,尿布都沒有,就在布里兜上黃土,拉撒完以後把土又磕打回地里當肥料。要到今天,就叫生態科學了,循環利用。多環保!”
周姐就乾脆坐地上和孫哲爸聊起來:“哎,您說得還真對!我小時候也要拾糞的,下課就帶着小簍子去撿糞。現在,我的孩子都不幹這個。”孫哲爸點到實質性問題:“那地里哪有肥料啊!”
周姐:“現在誰用那個啊,都用化肥。而且現在菜上,都打農藥。我跟你講,我家裏的地,分兩塊兒,一塊兒種的菜,給你們城裏人吃,我們自己是不吃的,另一塊我們自己吃。”
孫哲爸一撇嘴:“怪不得現在城裏這個病那個病的那麼多,都是你們害的。”
周姐溫柔地頂嘴:“你們自己害自己。菜上要沒蟲洞的,西紅柿不能長歪的,棗要滾圓的,難看點的都沒人買。你們也不想想,古話就說了,歪瓜癟棗歪瓜癟棗,真好吃的,都不好看。我們那也是順應你們的要求。”
孫哲爸:“我才不這樣想。我就覺得中看不中用。我兒子談對象的時候,凈選那個好看的,我早就跟他說了,那都是花架子,過日子,就得找你媽那樣能扛事兒的。我在部隊一待一年,家裏家外全是他媽媽一個人扛着。而且吧,年輕的時候不好看,老了以後,好看不好看,都一樣了。”
周姐嘆口氣:“男人,可不都像你這麼想。誰不想找好看的呢?有條件的,都找好看的。我們這樣的,到這個年紀,就給扔出去了。不中看也不中用。小孩爸爸,還不是找了個工廠妹,圖人家皮膚白凈?其實,我年輕的時候,哪家閨女年輕的時候不是細皮嫩肉呢?我這手,也是操持家操持糙的呀!”
孫哲爸:“哎呀,你這手上,都是口子,以後幹活,還是戴上手套,保護一下,得多疼啊,十指連心。”
正說著話,孫哲抱着孩子進來了,手裏拿了個包。保姆趕緊起身幫着去拿。孫哲說:“周姐啊,你上次說沒有自己的空間,我想想也不妥,家裏廚房還比較大,我今天特地去買的睡墊,你以後,晚上就睡廚房吧!門也能關上。條件簡陋,辛苦你了。”
周姐立刻擺手:“不用不用!睡睡也就習慣了,我就在客廳的地上,還是木地板,不涼。老爺子晚上要喝杯水啊,上個廁所啊什麼的,叫人也方便。”
孫哲一片好心:“這睡墊放地上,就是為了保暖護背的,你放心,我加給你的錢,不減。”
周姐:“真不用,真不用。日子住久了,其實大家都跟一家人似的,你和爺爺,對我們都挺好的,感情好,都方便!你看,家裏越是小,你還越添東西,這往哪兒擱呀!”打開包一看,立刻說,“這個,給吉泰留着,他地上玩時鋪着,正合適!”
孫哲爸突然說:“大哲,你記得下回出去,買個護手霜回來,周姐的手上,到處都是口子,疼得都影響幹活了。”孫哲渾然不覺地答應着。
三藩市賓館裏,靜波在整理資料,手機響了。她掐斷鈴音,然後拿出一張電話卡用賓館的固話回撥。
孫哲在艷陽下抱着孩子跟一丫的姑娘、毛驢的孩子和其他一群小朋友在玩兒。幾個熟悉的朋友家長也好容易聚在一起。孩子的聲音很吵鬧。孫哲大聲地問她休息沒有,靜波說沒呢,心壓大石睡不着。“又怎麼了?”孫哲問。
“有差距啊!你我生活在江州,要是不對比一下,都以為自己已經躍入發達國家了,到處高樓林立,燈火迷離的,以為江州和加州也沒區別,來了才知道,差距不是一點點啊!”
孫哲笑了:“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看都一樣!我們又不是鄉下。”
靜波:“理念,理念這個東西,差距太大了。在中國,幾乎每個人都在談賺錢,談房子,談車……”孫哲電話那頭立刻就有人聲音傳來。是毛驢的聲音:“你們家那房子那麼小,怎麼住得開呀!得換!”靜波撲味一聲,苦笑了。
孫哲也笑了,問,那美國人民談什麼呀?靜波沉浸在昂揚的情緒中:“理想,改變,未來。那些我在國內羞於張嘴的話題,這裏竟然說得如此順暢,你一點不覺得丟臉,反而很自豪。”
孫哲一撇嘴:“那,都是假充大尾巴驢,你看那些跟你談理想的,回家還是要被老婆罵:你這個月家用呢!人家那是陰謀,把光鮮的一面露給你看。你把他們帶我這來,我也給他們上課!我就跟他們談上下五千年光輝的歷史和文化。”“可是未來呢?”靜波打斷他。孫哲愣了一下:“嗨!各領風騷五百年嘛!我們唱罷了,他們方登場,咱饒他們一局。”
靜波嘆口氣:“算了,不談了,你不懂我在說什麼。”
孫哲哄靜波:“你呀,別那麼憂國憂民了,都到美國了,你也感受一下資本主義的腐朽,去dub看看美男子跳脫衣舞鋼管舞什麼的。你用批判的眼光鞭撻他們!”
靜波咯咯笑了,逗孫哲說:“我已經在鞭撻他們了,我都把他們領回屋了,好好教育他們。”孫哲知道靜波開玩笑,順着她說:“嗯,使勁抽,需要我寄條鞭子過去嗎?”
“咦?你老婆跟人曖昧你好像一點都無所謂?”
“你要我說實話?我一點都不在意。你只要高興,你喜歡,身體上有點小愉悅,沒問題的。”
“哦?你給我免死金牌了?這麼大度?太好了,明天李市長,就是那個李川奇,吉泰的乾爹要過來探望我,專程,我就當你應允了啊?”
孫哲一聽急了:“哎!他怎麼能濫用公權力呢?花着我納稅人的錢,跑去干偷雞摸狗的事?這不行!你等着!我這就買票,我去看你。”
靜波撲味笑了:“哼!假大方,經不起考驗。就嘴甜。你納稅嗎你?”孫哲結巴了:“我我我,我曾經也納的。”
李市長在三藩市主持的會議上,他在主位上說話,看到下面鼓掌的人群中,靜波精神頭不是特別好,有些泄氣的模樣。會議結束后,秘書跟李川奇說:“博尼生物的老總剛剛打電話說歐洲的火山噴發,火山灰都封住航道了,所有航班全部取消,原定下午的會談取消,晚宴也取消了。”
李川奇問:“那明天的合作意向和參觀呢?”秘書說明天再看情況,但估計夠嗆,肯定不是一兩天能解決的。李川奇像是自言自語着:“他們這邊不能一個老總不在,全部工作癱瘓啊!”秘書笑了:“他們總部在歐洲。”
李川奇立刻因禍得福般決定:“哎呀,難得的假期呀!行了,今天就自由活動吧!”秘書要跟着他,他笑着說:“別假惺惺的了,那天我看你手裏要買的東西的單子都好長一串,趕緊去吧!”秘書高興死了:“唉!都是人家托我的,說美國東西比中國還便宜,其實都是madeinChina。”
李川奇笑說:“你這是變相批評我的工作啊!”
正說著話,見靜波拎着電腦包和手提包從會議室出來。李川奇打招呼:“這不是小陳嗎?”靜波一抬頭冒出一句:“哎,乾爹!”把李市長快笑暈過去了:“這,可真不是什麼好稱呼啊!”
靜波:“你又多心了吧?我隨孩子叫你呢!”
李川奇感慨:“是啊,孩子長很大了吧!你上次請我去參加他的百日,我工作忙,沒去成,我知道這次來要碰到你,特地給孩子帶了個禮物,不過我現在沒帶在身上。”
靜波:“想見我就見唄,還非得找借口。你要送我不能在江州送啊,還大老遠搭飛機送過來。”
李川奇眼珠一轉:“不是國內買貴嗎?過來買圖個便宜。哎,你來矽谷這麼久,有看過最著名的學府斯坦福嗎?”
靜波搖頭:“天天學習忙得很,如果今天不是在這裏開會,我就準備去圖書館找資料學習了。”
李川奇:“你的學習態度很認真哪!不過呢,學習的方式,不僅僅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也是學習的一部分。到美國了,就得四處逛逛,尤其是這些著名的世界一流的大學,去感受一下那裏的人文氣氛。”
靜波:“我也想四處逛逛啊,木有導遊。”
李川奇:“行,我當你的導遊。”
李川奇帶着靜波來到一座教堂前,教堂的七彩玻璃非常漂亮。李川奇向靜波解說:“這座教堂,是斯坦福夫婦為他們逝去的兒子捐的,人已逝,想念還在。”靜波說:“你知道嗎,我一靠近教堂就有一種神聖感。”
“你信教?”
“我不信。但我喜歡這種建築,肅靜安寧,讓你有一種由內而外的放下。我一直很期盼自己能有一個教堂婚禮,像電影裏那樣,穿着白色的婚紗,伸出戴蕾絲花邊手套的手,當著神父的面對我心愛的人旦誓:‘我願意。’”
李川奇笑了:“你不要忘記,你都是結過婚的人了。你還想結幾回婚不成?”
靜波嗔笑着:“你不要打擊我,多老的女人,都有白馬王子的夢想。”
李川奇說:“這個教堂的確承辦婚禮,但只承辦斯坦福畢業的學子的婚禮。就這樣,都得排好多年的隊呢!”
靜波:“這樣也好,徹底粉碎一個帶着娃還夢遊仙境的媽媽的夢想。”靜波閉上眼睛,前後晃了兩晃,睜開眼一笑:“夢醒了。”
兩人走走停停,靜波禁不住感慨:“這就是著名的斯坦福啊!竟然連個圍牆都沒有!”
李川奇頗有些深沉地說:“科學也好,思想也好,都是無邊界的。”“但人是有邊界的啊!有利益就有邊界,這學校雖然沒有圍牆,可門檻有圍牆,你不達到這個標準,你也只能在校園裏像我這樣逛逛。”靜波像個頑皮的小女生,時刻和李川奇爭論。
他們走到一堆人物雕像前。靜波眼睛放光:“這是羅丹的作品!”李川奇:“加萊義民,原版在加萊城。”
靜波:“這跟原版不一樣!原版是一體的!”
李川奇:“是的,根據法律羅丹作品只能有12件複製品,這裏已經超過了,所以就把底座拆開來。”
靜波:“你,對這所大學很熟嘛!”
李川奇:“我以前,在這裏讀過書。我記得那時候晚上參加辯論賽,結束的時候已經半夜了,校園很黑,我迷路了,看見前方有人影,我就走過去問路,問半天人家不搭理我,仔細一看,就是這組雕塑。”
靜波:“天哪!你竟然,是這裏畢業的!你竟然是這裏畢業的,你,太低調了!”
李川奇:“那好,以後,我在腦門上刻上字,該傻瓜畢業於斯坦福。”
靜波笑了:“看完校園,你能帶我去逛逛三藩市嗎?”
李川奇非常紳士地一躬身:“Mypleasure.”
李川奇開着一輛酒紅色的老爺車,載着靜波在三藩市高高低低的山上盤旋,遊覽市容。他要帶靜波去看一位出生在三藩市的著名作家的家。不一會兒,車便停在山頂一幢不大的古樸的房子前,鮮花環繞。兩人下車。靜波問這是誰的家,李川奇沒有直說,只說:“我很喜歡他的一句話:‘生活並非抓到好牌就了事,而是有時手氣差,就要打得好。’”
靜波想了想點點頭:“這句話,對我現在,正合適。這是誰說的?”
李川奇提示她:“他曾經寫過一篇短篇小說,叫《熱愛生命》,但他自己卻死於服用過量嗎啡自殺。”
靜波茫然地問:“誰?”
李川奇笑了,只得告訴她答案:“傑克倫敦。”
靜波站在向下的台階邊緣,面朝大海的方向,深吸一口氣:“求之,不得。”
李川奇看着靜波,默默等待她的解釋。
靜波:“我姐夫的名言,人生就是四個字,求之,逗號,不得。通常你渴求的,往往是你窮其一生都得不到的。而到手的,則是你不想要的。”
李川奇:“我不這樣想。幸福有三重境界,第一是knowwhatyouwant,第二是getwhatyouwant,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wantwhatyouget.珍惜你手頭得到的,在你手裏的就是最好的。”
靜波困惑地問:“這算阿Q精神嗎?我現在,太需要阿Q精神了!”李市長有點心疼她了:“出什麼事了?”
靜波:“如果不是因為有了孩子,我都不想回去了。”
李川奇看看靜波。靜波第一次看起來這樣,這樣,不神采奕奕,這樣弱小。他輕聲問,怎麼了。
靜波:“在我沒有當媽媽以前,我以為,生活是很容易的。”李川奇應和着她:“媽媽,是很辛苦,尤其你孩子這麼小。”靜波繼續說:“我生孩子的那天,多虧你。我一直沒機會跟你說感謝。這個孩子的到來,改變太多,你知道小孩奶奶……”李川奇輕聲應:“我知道。”
“小孩爺爺受傷比較重,現在跟我們生活在一起。我內心裏覺得,這是我應承擔的。如果不是因為我生孩子,他們,他們不會……”李川奇鼓勵地拉拉靜波的手:“不要這樣想。”
“我覺得自己很卑鄙,真的……我的孩子,我的家,我的老人,我的丈夫……可我,有想逃的慾望。一面想回去,一面怕回去。我經常在夢裏,夢見自己是愛麗絲,在仙境裏無憂無慮,然後腦子裏很清楚這是夢,就是不願意醒。三藩市,就是我的仙境。”
回憶湧上來,李川奇問靜波:“你知道我為什麼在醫院?在你生孩子的時候?”靜波也突然意識到,為什麼之前自己沒問過他。李川奇說:“我去看給我太太做手術的醫生。”
“你太太?”
李川奇望着大海說:“我女兒,和你兒子出生在同一所醫院,接生的是同一位大夫。但我女兒沒有你兒子那麼幸運,她沒見過她媽媽。”
靜波嘴巴張得老大。李川奇並沒有看靜波,平靜地說:“我太太,死於羊水栓塞。”
靜波驚訝得結巴了:“這這這,這不可能。我的醫生說現在死於生產的婦女比死於感冒的人還少。現在生孩子已經很安全了。”
李川奇抿了抿嘴:“這世界,沒有任何一件事是絕對的。沒有。我們誰都不知道自己與哪一種意外可能結緣。”他沖靜波笑笑:“包括中彩票。羊水栓塞是非常小概率事件,但死亡率非常高,不巧被我太太剖腹產的時候碰上了。”
靜波更驚訝了:“那你……你還去看那個害死你太太的醫生?你的仇人?”
李川奇笑了:“你這話,跟我丈母娘說得一模一樣。女人難道是同一種思維方式嗎?”
靜波不說話了。
李川奇:“我丈母娘當時命都要沒有了,家裏很慘痛。她怎麼都想不通,人家是一件喜事,為什麼到我家就變成喪事。所以,你那天生孩子恰巧被我碰上,我內心裏,是非常害怕的,我以為事隔多年,這種傷痛,於我,早已經過去了。等那一刻,你像我太太那樣在產床上抓着我的手,疼得臉色蒼白的時候,你一定沒有感覺到,我的手,和你一樣冰涼。”
靜波有些同情地看着他。
李川奇:“我每年,都堅持看蘇醫生一趟,就是給你接生的那個大夫。我們從剛開始的彼此安慰,彼此支持,到現在,都成功跨越了那道心理難關。有一度,她不想當醫生了,她覺得自己很失敗。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已經沒有愛的勇氣了,我怕別離。”
“直到你有一天愛上蘇醫生嗎?”
李川奇詫異地看着靜波,意味深長地看了很久:“你……是編劇嗎?”
靜波立刻凌亂了:“我我,我順着你的話說的呀,你前面說的話,到我這兒,順理成章啊!”
李市長忍不住哈哈大笑:“傻瓜!我是想告訴你,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最好的方法是,正視自己,接納,並由衷地。”他頓了頓,問靜波:“準備好了嗎?”
靜波一愣:“幹嗎?”
我帶你坐過山車。
李市長在陡直的山坡頂上深吸一口氣,與靜波對望,然後驅車從山頂衝下。這條路是三藩市著名的九曲花街,每一處拐彎,盛開的鮮花都換一張笑臉;每一次俯衝,都彷彿車要衝進大海。靜波尖叫着抓住李市長的胳膊,鮮花與美麗的小房被一路思過。靜波在李市長停下車的一剎那,噓口氣說:“我被你,嚇餓了!”
李川奇開懷地笑着:“我的過失,我來彌補,跟我來!”他帶着她走進一家牛排館。這家牛排館看起來與其他牛排館別無二致。李川奇坐下來,自己拿着菜單,對靜波說:“你得嘗嘗這裏的牛排,世界上最好的牛排!”靜波翻着菜單,眼睛瞪得老大地說:“我覺得國外的菜單不科學。走遍世界,中國菜單最好看,啥文字介紹都不要,直接上圖,一目了然。這什麼什麼gos,我都念不出來。”李川奇伸頭看一眼,笑了:“這是蘆筍。牛排旁邊你是要配蘆筍蘑菇,還是要配土豆泥胡蘿蔔?”
靜波搖搖頭:“我要一份這個。”
“好,就這個。”
“你要什麼呀?”
“我們倆share就行了。”
靜波送他一白眼:“摳門兒!請人吃飯還不一人一份。我不跟你分,我還想嘗嘗腓力,你點這個吧!”
“眼大肚小,你吃不了!”
“哼,我一人能吃三塊兒!你小瞧我了!”
李川奇壞笑一下說:“這可是你說的。先來兩份兒。”
正說著,靜波的手機響了,是孫哲。她看了下,站起來:“我出去接個電話。”
孫哲和靜波十五小時的時差,此刻正是江州上午,孫哲在卧室面對電腦,一手抱吉泰,一手拿電話。靜波逗孫哲:“正吃飯呢!跟跳鋼管舞的帥哥哥,吃牛排。你呢?”“你好像自從出了國,就跟放了風的鴿子一樣快活,那我吃虧了。”“那你還想怎麼著呀,要不你晚上丟下你兒子和你爸,去趟夜總會?”“申請家庭基金。”
靜波哼一聲:“你只要有膽子去,我就有膽子剁你。你不要忘記我以前是玩兒過飛刀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不去夜總會,能去同學會嗎?”“大學同學會?不許去!沒我陪着那就是胡作非為,人家都說了,同學會拆散一對是一對。”“高中同學會。”
靜波鬆口氣:“哦,那個呀,那個可以有。哪天?”
孫哲:“今天晚上。”
“玩兒得開心!帶上兒子!”靜波掛了電話回到牛排店。檯子上放了兩塊誇張的超級巨大的牛排,已經佔滿整個檯面。蔬菜在一邊都放不下了。靜波捂上嘴。
李市長笑了:“別捂嘴,等着你甩開腮幫子吃呢!”靜波嘴都服軟了:“退了吧?退一份?”
李川奇肯定地答:“那退不了。你訂的,別浪費了,得吃完。”靜波牙都疼了。
這一頓晚飯,靜波都在忙着切牛排:“我發現,各國人的體形,與他們餐桌上牛排的尺寸是完全一致的。在江州,還問你幾成熟,薄得跟豆腐乾一樣,兩邊啪啪一拍,都全熟。這,這,這塊頭的美國人民,也常見。”
李市長笑,自己切了兩小塊,還往靜波盤子裏扒:“你說你要嘗嘗的。一今天開會的時候,我發現你情緒不高啊!來,乾杯,這兒的紅酒很不錯。tablewine就很好了。”
靜波直言:“我來這一段,很沮喪。”
“為什麼?”
“我是肩負着老闆要我得獎的重任過來的,還花市裡這麼多錢,過來一看,發現差距不是一點點啊!”
李川奇饒有興趣:“哦?說說看?”
靜波:“如果說到硬件,國外有的,我們很快就追上來了,新技術新方法不出半年吧!可思想,理念,我們要想超越,那是不可能的事!這差距,不是半年,就是半個世紀……都不一定趕得上。我到這兒來一看,別說跟人家同台打擂了,就是連山寨都摸不到人家的思想起源。我抱着那麼大的希望和幹勁過來,一下就被打擊了。”
李市長笑了,有些大人看孩子的樣子。
靜波:“你笑什麼?我不喜歡你這種笑容。”
李川奇:“怎麼了?”
靜波:“你這表情,像老叟戲頑童。你笑話我。”
李市長笑了一陣,立刻認真又和藹起來:“我沒有。我一方面很高興,你在短短一段時間裏能看到差距,另一方面又不太認同你的話。”
“我哪點說錯了嗎?”
“嗯……你知道嗎,在孩子成長的過程中,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在模仿性學習。學你說話,學你做事,最典型的就是過家家,扮演爸爸媽媽。扮着扮着,就真成爸爸媽媽了。很多人都說山寨怎樣怎樣不好。山寨是不好,但山寨是學習的一個過程,是一個比較便捷的過程吧!”
靜波:“這個觀點聽着新鮮,你這個精英人才倒覺得山寨好?”李川奇繼續說:“就好像我們從小學到高中,學習的理論都不是我們自己證明的,而是被前人證明過的,但這一切,都在為未來證明新理論新方法而做準備。日本的大國崛起過程,也是從山寨開始,到今天的被山寨。你有機會跟這些最先進的設計思想,最優秀的人在一起學習,本身是高興的事。有距離才有進步的空間嘛!不要背思想包褓,輕裝上陣!”
靜波:“可是,我如果回去就跟老闆說,你別指望了,我根本不可能得大獎,他會不會吃了我啊!他一門心思奔着得獎去的。”
李川奇:“我們每個人都活在他人的期望中,不僅僅你,我也是。可是,我們不是為他人的期望而活,包括孩子。我們有自己的主見,自己的選擇。其實,得獎本身,是個副產品。如果你享受設計的過程,享受與優秀的人交流的愉悅,你跟自己比在進步,這就足夠了。真正的成就往往建立在單純的目的上。曹雪芹肯定不會在寫作以前就說,這將是一部流芳百世的《紅樓夢》。”
靜波:“那……如果……我就這麼來玩兒一趟,沒完成你們的期望,你會不會覺得市裏的錢白花了?”
李川奇:“哎呀!市裏的錢,經常白花,你這不算什麼,我這趟,不也白花了嗎?今天晚上和明天要談的事,因為歐洲火山噴發人回不來而擱淺了。我要像你這樣,該哭鼻子了,回去,該怎麼跟其他常委交代啊!但是,我就臉皮很厚,不擔心。你要有白花錢而不覺得羞愧的心理承受力,就像我這樣。來都來了,咱就不辜負了這趟機票錢吧!”
靜波哈哈大笑:“乾杯!”
李川奇:“吃完了嗎?走,我帶你去看夜景!”
靜波:“哎哎!為什麼是你帶我?是我先來的!該我帶你啊!”李川奇:“好好!你帶我。那你掌方向盤,你開車。”
靜波傻了:“我……我不認路。我路痴。而且我喝酒了。”
李川奇哈哈大笑着和靜波一起走出牛排館,走進這個城市的夜晚。李川奇笑說:“放心吧,在美國半杯葡萄酒的量離酒駕還遠着呢!美國的酒業工會多強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