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第一節

駝五爺他們沒有按預定的日子趕回來。

團里開始鬧水荒。兩天前,羅正雄已經下令,把每人每天用水量減半。眼下看來,這還不行,還得減,羅正雄把命令傳達下去,每個組總量再減一小半,讓組裏均衡掌握。

消息一出,人心就有點兒浮。羅正雄一開始擔心的是女兵,沒想到女兵倒是沒說什麼,叫苦的反倒全是男同胞。羅正雄心裏有些不快,任何時候,他都不願聽到叫苦的聲音,尤其是從男兵那裏。但眼下還不是他發脾氣訓人的時候,必須想辦法把大家的心穩下來。

隊伍已按萬月的建議重新調整了一番,並且第一組目前就住在測點,臨時宿營地離野豬井不遠,萬月也在裏面。羅正雄派人去叫於海連夜趕來開會。駝五爺沒按時回來,這不是個好兆頭,羅正雄心裏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想早點兒把應對措施制定出來。

將近半夜,於海趕回營地。羅正雄情急地問:“怎麼樣,一組沒啥異常吧?”

“有一點兒,但問題不大,我剛剛給他們開完會,強調了一下。”於海看上去很樂觀,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越到困難之時,越是表現得樂觀。

羅正雄主持召開了特二團第一次緊急會議,他說:“眼下我們有兩個骨頭要啃:一是水,如果路上真的出了啥意外,我們必須搶在徹底斷水前找到水源;二是即將到來的黑風暴,按風期,每年的黑風暴都會在這個時候來臨,一定要提前做好防範準備。”於海接過話說:“等把野豬井測完,我想把大家集中起來,人多力量大,對黑風暴,我們要做最壞的打算。”羅正雄和於海都是親自經歷過黑風暴的。號稱沙漠第一殺手的黑風暴,真要是刮起來,你簡直找不到詞形容,摧毀整個沙漠都有可能。

副團長劉威不大讚成於海的意見,他說:“隊伍剛拉上去,再撤回來,會不會影響士氣?”

“這是兩碼事,我們首先得為安全着想。”於海說。

劉威接話道:“身為軍人,口口聲聲講安全,太沒自信了吧?”

“可我們也不能盲目自信,你是沒遇過黑風暴吧?”於海反問,口氣多少帶點兒不滿。羅正雄拿眼神制止於海,可惜光線太暗,於海壓根兒也沒朝他這邊看。對於海,羅正雄很熟悉,兩人以前在同一個營幹過,後來分開了,但彼此性格相投,稱得上生死之交。對劉威,羅正雄就不大熟,只知道他是一條漢子,團一級幹部中,他的威猛是出了名的,甚至不在羅正雄之下,大家都叫他獨角獸。北疆兩次叛亂,都是他帶隊平息的。其中一次,他被一個部落的人包圍起來,居然他臉上就顯不出個怕字,最後他用短刀逼住了頭人才得以突出重圍。後來,那頭人還是讓他一槍結果掉了。

“操他姥姥的,敢下老子的槍!”當時他罵過的這句話,成了北疆一帶嚇唬人的話。司令員還在會上點名批評他做事魯莽,不怕死也不能蠻幹,但會後,他很快升為副團。如果不是他後來犯了錯誤,早就成正團了,哪還能給羅正雄當副手?

兩個人還在爭論,一個堅持要撤,一個說膽小就別進特二團。羅正雄心裏明白,劉威是在賭氣,他帶的二組工作進度慢,比計劃延誤了三天,到現在還沒到規定野宿的距離,所以心裏急,想把進度追上去。

羅正雄趕忙打圓場:“你們兩個,到一起就爭,啥時能心平氣和討論問題?”兩人一聽團長怪罪,這才收住話頭。於海遞給劉威一支煙,劉威接過,猛抽起來。

外面野風在吼,裏面,大家的心都沉下來。劉威確實沒遇過黑風暴,也算僥倖吧,可心裏,對即將到來的風期,還是不敢有絲毫的輕視。

接連等了五天,駝五爺他們還是沒有消息,負責尋找水源的張笑天那邊也沒有動靜,形勢越來越嚴峻。用水量已減到最小,再也不能減了,皮囊里的水卻越來越少,讓人望一眼都擔心。這期間,偵察員小林回來了,帶回一封信。看完信,羅正雄的心情稍稍輕鬆,擔心的事總算不會發生,也好讓他集中精力應付眼前的事。不過小林彙報時說出的一句話,又讓他的心情驀然沉重起來。

“師長說,眼下形勢非常複雜,特一團的不幸遇難引發了一場信任危機,兵團內部正在秘密肅清,僅二師就有三個團級幹部被清理出去。他要我們務必謹慎,雖說目前不能證明誰有問題,但形勢在變化中,一切皆有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這麼說,他的懷疑並不能徹底消除,師長也不能保證他懷疑的對象絕對清白,只是說在選配時進行過摸查,並沒發現可疑之處。必須擦亮眼睛!這是師長在信中給他的忠告,也是要求。他將信點燃,望着那一團火焰,他忽然想,特一團的悲劇,會不會真的在特二團身上重演?

一切皆有可能!

劉威不顧其他人反對,堅決將二組帶了出去,在離營地五十公里的地方臨時駐紮下來。此舉令羅正雄等人憂心忡忡,本來打算撤回來的一組,也因了此舉,不得不將臨時宿營地往前挪了一站。對水荒,劉威回答得很乾脆:“哪怕一天只喝兩口水,也要把落下的任務追上來。”可是老天偏偏不幫他的忙,野宿第一晚,就有兩個士兵發高燒。高燒來得很突然,半夜時分兩個人燒得跟火球一樣,其中那位年輕的儀器手甚至說起了胡話。天亮后情況稍稍有點兒好轉,但出工顯然不可能,這樣,一架儀器被迫停工。氣得劉威直發脾氣:“姥姥的,早不燒晚不燒,偏在這節骨眼兒上給我撂挑子。”

隨隊軍醫提醒道:“這高燒不是個好兆頭,應該讓別的隊員多加小心,如果感染……”

劉威不耐煩地打斷軍醫:“感染?你少拿那些詞嚇唬人!這才出來幾天,就都受不了了?受不了全給我回去,我向師部重新要人!”

劉威說的雖是氣話,卻也擊中了這支新隊伍的要害。這支新隊伍跟原來那些敢打敢拼的隊伍比起來,簡直沒法提。按劉威的話說,這支隊伍是秀才兵,人裏頭難打交道的是先生,兵裏頭難帶的是秀才,逼得輕了不頂用,逼得緊了,各種毛病都給你出。劉威之所以不顧大家反對,堅決要在這斷水缺糧黑風將至的緊要關頭把二組帶出來,就是想逼掉這支年輕兵的嬌氣、嫩氣,甚或心裏那層兒清高氣。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會擺弄幾架儀器,一個個裝得跟大知識分子一樣,要真刀實槍地和鬼子對着干,差遠了!劉威不是看不慣文化人,他是看不慣文化人太把自個兒當人。他指着秀才吳一鵬說:“你把儀器扛起來,跟我走。”

吳一鵬嘀咕道:“我不會。”

“不會學呀!人哪有天生會的?”

秀才還要說什麼,劉威已經怒了,他沖胖丫頭張雙羊喊:“張雙羊,你跟吳一鵬一組,今天要是測不完規定的點,別回來!”

張雙羊早就對吳一鵬不滿,一聽副團長這樣命令,當下高興地扛起標尺,嘴裏哼着陝北民歌就往前走。吳一鵬磨蹭了一會兒,還是乖乖扛起了儀器,跟在張雙羊屁股後面上了路。到了測點,吳一鵬真是啥都不知道,三角架怎樣打他都不會,氣得張雙羊扔了尺子,跑過來說:“你跑尺子,我來。”

吳一鵬不相信地盯住張雙羊說:“你會?”

“不用你管!”張雙羊邊說邊打開三角架,將儀器裝上去。令人驚訝的事兒發生了,誰也不知道張雙羊啥時學會了擺弄水準儀,可她的確會擺弄。邊上的儀器手不大放心,跑過來想證實,結果張雙羊連讀了幾個數字,都跟他讀出的一樣。年輕的儀器手盯着這位胖墩墩的姑娘,眼裏露出少有的讚許。劉威看到這一幕,心裏激動得直跳歡。世上真是沒啥難事,就看你用不用心思。

悶,躁,渴,太陽像個秋老虎,歹毒得沒法提。

兩個組一走,營地便沒了幾個人,但這些人一刻也不敢閑。羅正雄帶着這些後勤兵搶挖地窩子。地窩子是為即將來臨的黑風暴準備的,按羅正雄的經驗,眼下住人的這些地窩子,怕是風還沒正式卷過來就讓沙塵給填了。他計劃挖兩個大的,能裝得下三四十號人,這樣,黑風暴一來,男女兵就可集中起來,趁黑風暴中不能幹活的這些日子,抓一下隊伍的學習。當然,這樣的地窩子挖起來很有講究,不是三兩下就能掏出的,好在炊事班有兩個本地兵,干這個在行。

都以為後勤兵好當,沒危險,活也輕閑,還能吃好喝好,其實不然。任何一支軍隊,都有不成文的規定,或者也叫傳統,就是一切為了前沿,戰爭時期如此,現在更是如此。比如此刻,加上哨兵統共八個人,羅正雄定的用水量是一天一碗,平均下來,每人也就兩大口。換在平時,這兩口水,怕是潤嘴唇都不夠,可這陣兒,這碗水卻成了一口清泉,蕩漾在那兒,望一眼便能止渴。炊事班裏有個叫老準頭的老兵,四十多歲,平日是個笑話筒子,只要逮着機會,就能讓你的眼淚笑出來。這兩天,老準頭突然失了語,任憑戰友們怎麼逗,就是不講一句。羅正雄見他太過嚴肅,把隊伍搞得死沉沉的,就說:“老準頭,講講你一槍打掉亂兵頭子鼻尖子的事。”老準頭吭哧了半天,還是沒話,羅正雄再鼓動,他啞啞地道了一聲:“省着點兒唾沫吧,一口唾沫頂兩碗水哩。”

羅正雄無言地出了地窩子。這兩天,他挖着挖着就會控制不住地走出來,沖黃沙古道望上一陣。深秋的大漠,除了一撥兒一撥兒捲起的風和沙浪,真是望不見別的。草儘管還綠着,可那綠是極其有限的,你不仔細盯着看,那綠便從你眼裏逃過去,如同疾跑的兔子,噌一下就沒影了。古道依然,黃沙依然,就是望不見他想望到的身影。怎麼回事呢,再耽擱也耽擱不到現在啊?羅正雄心裏充滿了不安,那股潛伏在心底的不祥再次湧出來,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不但這幾十號人的生命會有危險,派去取水的三個人,說不定就會像黃沙一樣消失。想到這兒,他踅回地窩子,把這邊的工作交給老準頭,自個兒騎了馬火速往野豬井那邊趕,他要把一組撤下來,全力搜救駝五爺他們。他已經確信駝五爺他們出了事。

黃沙滾滾的沙漠,馬蹄踏起的不是沙塵,而是青煙。三個多小時后,羅正雄趕到野豬井,出乎意料的是,野豬井靜靜的,沒有人。人呢?羅正雄心裏嘀咕着,策馬四下找尋,轉了一大圈,還是沒找到一組的官兵。真是奇怪,明明說是在這安營,怎麼找不見蹤影?羅正雄心裏急起來,莫不是一組又往前挪了?這麼想着,雙腿一夾,驅馬往前趕。走了不到半小時,忽然看見前面冒煙,羅正雄照着青煙的方向趕過去,果然看見一堵破舊的殘牆下,一組的戰士橫七豎八躺在那裏,不遠處,堆放着儀器和尺子。

“怎麼回事?”羅正雄驚問。

一營長江濤敬禮道:“報告團長,出事了。”

“什麼事?”羅正雄下馬,目光掃在江濤臉上,因為沒看見政委於海,他的心越發緊張。

其他戰士臉上,清一色透着沮喪。

“團長,我們……”一營長吞吞吐吐,似乎有什麼話說不出口。

“說呀,到底咋了?!”

“團長,你跟我來。”一營長引羅正雄往前走。

這是一座廢棄的寨子,從遺迹上看,以前定是一座豪宅,說不定是哪個王爺的王府。寨子雖然成了一片廢墟,但房屋的痕迹都很清晰,江濤帶羅正雄去的,正是寨子的後院,一間廂房所在的位置。那兒有個坑,不深,但能遮擋住陽光,裏面出奇的乾淨,好像風沙吹不進去。這真是個奇迹,羅正雄還從沒見過這麼奇的事。可這陣,他壓根兒顧不上好奇,因為擺在他眼前的,是比這還令人驚憤的事。

一組的水囊破了!

水囊放在這坑裏,本是個奇妙的主意,這兒不但吹不進風沙,更奇的是,坑裏還隱隱透着一股涼氣,水囊放一夜,那水便成了涼水,喝起來不但解渴,還潤肺清心。誰知——

“咋回事?”只一眼,羅正雄的心就疼得跳起來,那可是一組的身家性命啊,居然——

“我們正在開會查,是有人蓄意搞破壞。”一營長道。

“破壞?哪個王八羔子乾的?”羅正雄噌地掏出槍,就朝破土牆下走去。

江濤緊跟過來,聲音怯怯地說:“敵人太狡猾,是在夜裏大夥睡死後下手的。”

“睡死?幾十號人看不住一個水囊,你們吃乾飯的呀?!”罵著,羅正雄已到了牆下,牆下有一抹陰涼,人們輪流着往陰涼底下擠。羅正雄並不知道,這是政委於海的命令,如果查不出搞破壞的人,誰也別離開那堵牆。這事非同小可,試想一下,如果一組裏面沒混進敵人,誰又能狠了心將水囊扎破,放走最後半囊救命的水?

可這敵人是誰?羅正雄的目光一一掃過牆下每個人的臉,誰都像,誰又都不像。

“政委呢?”

“一大早就出去找她了。”江濤的聲音已恢復正常。

“她?”羅正雄這才發現,牆下還少着一個人,萬月不在。

“萬月去哪兒了?”羅正雄的心再次緊張。

“不知道,”江濤垂下目光,低聲道,“事發之後,她就不見了。”

“什麼?!”羅正雄提着槍的那隻手臂軟下去,感覺什麼地方被人狠狠咬了一口。

“不會是她!”這時,牆下一個女兵走過來,干啞着嗓子喊了一聲。她鄭重地請求羅正雄:“團長,絕不是萬月。現在全組都懷疑她,萬月心裏一定不舒服。團長,你一定要查出真兇,為萬月洗清不白之冤。”

說話的女兵好像叫田玉珍,來自二師二團三營,羅正雄一時恍惚,不敢斷定她是不是叫這個名。“你叫什麼名?”羅正雄問了一聲。

“報告團長,我叫田玉珍,二團三營女兵排排長,我還聽過你的事迹報告哩。”

果然是她,羅正雄接着問:“憑什麼斷定不是萬月?”

“這次遷營后,萬月堅決不同意水集中放,她兩次建議政委把水分給大家。政委怕大家扛不住,把水提前喝了,就……”

“有這回事?”羅正雄的目光轉向一營長江濤。

江濤紅着臉說:“有,但不能排除這是她放的煙幕彈。”

“煙幕彈?”不知怎麼,羅正雄忽然就對江濤生出反感,很強烈,但他壓制着,沒讓臉上露出什麼,“萬月走了有多長時間?”

“昨天一大早就不見了,我們不該坐在這裏開分析會,應該抓緊時間找人。”田玉珍搶着說。

“胡鬧!”羅正雄丟下一句,憤憤地躍上馬,朝沙漠深處奔去。

沙漠越往裏就越神秘,比之營地那邊,野豬井四周就顯得更加荒蕪,更加蒼涼。羅正雄走的方向,幾乎是一個挨一個的沙梁子。憑直覺,他相信萬月是去了裏面,因為來時他一路留意過,沒發現有人影;再者,萬月如果真被懷疑,按她的性格,只能往裏走。胡鬧!羅正雄腦子裏仍然響着這兩個字,於海怎麼能如此胡鬧!沒走多遠,棗紅馬費起勁來,馬蹄踩下去,很快被沙子吸住,再抬就顯得相當吃力。馬畢竟比不得駱駝,再說,這匹馬也是三天沒給水喝了,一路上嘴大張着,看見一星兒綠就要往前奔。羅正雄跳下馬,正好看見後面田玉珍領着幾個女兵緊跟過來。

“把馬牽回去,想法找點兒綠草給它。”羅正雄喊完這句,丟下馬就往沙梁子走去。

接連翻過三個沙梁子,羅正雄已累得喘不過氣,可他不敢停。萬月兩天沒回來,這一帶又如此荒蠻,虧他們還能安坐在那裏開會。他摸摸腰上的水壺,還有半壺水,可他實在捨不得喝。他搖了搖,聽了聽水響,感覺不那麼渴了,伸出舌頭舔了下嘴唇,又往前走。這時候他想起平息和田叛亂的那次,也是這樣一個挨一個的沙丘,一眼望不到頭的黃沙,還有滾熱的太陽。部隊同樣缺水,可戰士們誰都不言一聲累,寧可把水省下來給戰馬喝,也不把自己的舌頭放水壺上舔一下。那時的隊伍多有拼勁呀,一個個都像有三頭六臂,在沙漠裏行走三天三夜,居然沒一個人掉隊。再想想現在這支隊伍,羅正雄就不得不嘆氣,雖說是臨時組建,一多半沒經過正規訓練,可畢竟這支隊伍更年輕,也該更有血氣才是。

看來“解放”兩個字,的確讓不少人鬆了勁,特別是新加入部隊的,以為只要當兵,就意味着坐享革命果實。半年前師部一次政治會上,師政委童鐵山提出這個問題,不少同志還持不同意見,說現在解放了,我們不該拿戰爭年代的那套要求隊伍,應該把大家的思想往和平建設上引,這樣才能顯出我們是一支勝利的隊伍,一支能通向光明的隊伍。當時,羅正雄沒發表意見,因為他知道自己就要轉業,心裏想的是到地方上怎麼干。現在反過頭一看,童政委的憂慮沒錯,一支隊伍,不論到了啥時候,都得有信念,都得有跟艱難困苦作鬥爭的最壞準備。缺少了這個,這支隊伍就是渙散的,沒有前途的。羅正雄決定,這次回去,要集中時間開展一次政治教育,一定要把大家的信念鼓起來。

信念是戰勝一切困難最銳利的武器。

酷熱的沙漠中,信念就是水,就是鼓舞我們往前走的綠洲。

第二節

那真是一場聞所未聞的奇遇,更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搏殺,如果羅正雄稍稍晚上幾分鐘,或是在沙漠裏迷上一會兒路,後果將不堪設想。

事後想起來,羅正雄仍忍不住倒抽涼氣。

羅正雄是在傍晚時分到達那兒的,記不清他已翻了幾座沙梁,越了幾道沙壑,反正,站在九景兒樑上時,夕陽已殘血似的潑下來。羅正雄一眼望見那抹綠,真的,按說站在那個地方是看不見那抹綠的,可羅正雄分明是望見了它。那綠盈盈的,閃着光,泛着波,令九景兒樑上的他頓然掃去疲憊。那不是幻覺,羅正雄後來再三想過那個傍晚沙漠裏發生的一切,點點滴滴,都很真實。他當時確實是被那抹綠吸住了,灌了鉛的雙腿忽然間有了慾望——衝下去的慾望。他站在沙梁子上,似乎沖沙谷里吼了一聲,似乎沒,但他心裏確實發出過一種聲音。那是被荒漠灼痛了的雙眼望見綠時情不自禁發出的喚,那是焦渴的心田聞見水的氣息時自然升騰起的響,喜浪滾滾啊!羅正雄幾乎以野馬脫韁的速度朝九景兒梁下衝去。

那是怎樣一道梁啊,你在沙漠中,幾乎望不見那樣的梁,或者,那原本就不叫梁。沙漠是生不出那種梁的,那梁只在深山峻岭中有,只有羅正雄的老家有。從九景兒梁到對面的十景兒梁,似乎只有一步,羅正雄如果用力一點兒,幾乎就能縱身躍過去,可那一步是沒有人能躍過去的。很多個日子后,羅正雄帶着萬月拿經緯儀測過,那看似一步的距離,其實比黃河還寬,但站在九景兒樑上,你看十景兒梁,仍覺得它只有一步。

那一步是心的距離,你認為近它就近,你認為遠它就遠。萬月後來這樣解釋了一切。可那個傍晚,那個被血似的夕陽籠罩了一切的傍晚,羅正雄心裏是沒有這些想法的,他就一個念頭:必須要找到萬月,一定要找到萬月。他甚至懷疑,站在九景兒樑上吼出的那一聲,事實上只可能是兩個字:萬月。

羅正雄不是跑下九景兒梁的,他跟萬月一樣,是被流沙送下去的。很多年以後,羅正雄在九景兒梁建起了一個滑沙場,還特意給它起了一個名:萬月夢園。

細沙如同一隻有力的手掌,不容置疑地將他一把推到了谷底。

那是一種夢幻般的感覺,那是一種天旋地轉撕心裂肺的感覺。

墜入谷底,羅正雄拚命嘔吐起來。沙把他的整個腸胃洗涮了一遍,沙也把他的靈魂徹底洗禮了一遍。等他艱難地支撐起身子時,世界變了,天不見了,地也不見了,能看到的,只是一條窄而長的深溝,幽幽的,空靈,神秘,密佈着陰暗,還有看不見的危險。羅正雄下意識地拔出槍,從九景兒梁失重般地一頭栽下時,他的手居然能死死地捂在槍上,可見他跟槍是怎樣的一種親密關係。他往裏走,完全是下意識的,他已失去了方向,壓根兒辨不清東南西北,他覺得應該往裏走,步子就往裏邁。後來他才明白,那根本不是里,溝谷是沒有裡外的,它像一根腰帶,環住了九景兒梁,無論從哪個方向走,他都能遇到那片綠,遇到綠中跟死亡對峙的萬月。

萬月跟死亡只有半步之遙,或者說,她的一條腿已踩進了死亡谷,另一條腿正掙扎着,一步步地向死亡靠近。

跟她對峙的,正是那頭受傷的野豬。

這一切或許都可以理解為巧合。九景兒梁是神秘之梁,那谷底更是神秘之谷,多少代,多少人,幾乎沒有誰把腳步送往那兒,送去了,也只有一死。因為你在清醒的時候,是不敢把腳步送往那座樑上的。那用老天之手堆起的沙梁,是很難用雙腳跋涉上去的,即或你有通天的本事,跋了上去,那谷底也是等着葬你的穴。後來在開發滑沙場時,已經脫下軍裝多年的羅正雄就親手撿起過一堆白骨。

嚮導鐵木爾大叔就說,只有心靈迷失了方向的人,才能站到九景兒樑上;只有靈魂被神掏走的人,才能安全地降臨到谷底。可見,那個傍晚,羅正雄是迷失了方向的;兩天前的黃昏,萬月也是迷失了方向;還有那頭野豬,它在更早的時候就迷失了方向。

是野豬最早發現了那片綠,那頭傷了一條腿的野豬從野豬井方向一路逃來,逃到九景兒樑上時,它墜入了谷底。在對綠的敏感上,野豬的嗅覺遠遠超過了人類,因此那頭野豬幾乎沒怎麼猶豫,就尋着那渴望已久的氣息,很快竄入了那片灌木林。

野豬後來發現了水源,清凌凌的,像沙漠中一眼聖泉,往外咕嘟咕嘟冒着水泡。每一顆水泡,就能孕育一個生命。野豬足足飲了一個小時,等它抬起頭時,才發現那一汪水源讓它飲沒了,飲幹了,如果再想飲,它就得蹲邊上等。

野豬決計等。萬月一頭闖進灌木林時,它正在睡覺。

望見灌木林的那一刻,萬月幾乎要暈厥過去,她似乎看到母親在前面招手,併發出親昵的呼喚。哦,母親,萬月幸福地叫了一聲,一頭扎進灌木林。萬月比野豬更猛地飲了一場,真是痛快。

母親!幸福的淚水滾滾而下。

淚水退潮時,萬月揉了揉眼,再揉揉,還是覺得奇怪。她明明是一個人扎進灌木林的,怎麼一抬頭,眼裏多了個東西?萬月起先弄不明白那是頭啥,只覺它很陌生,很龐大,牛似的,不,比牛還猛,還帶股蠻氣。是啥呢?萬月靜靜地瞅着那頭怪物,心裏發出這樣的疑問。驀地,萬月明白了,野豬,她遇見了野豬!

萬月曾經遇到過野豬,那是參加解放軍以前,那時她的身份還很特殊,特殊得幾乎不能跟別人講。那一次她險些就被野豬吃掉,幸虧有個人在關鍵時刻救了她。

救她的人身份更為特殊,救她的人後來成了她的災難。

是的,災難。萬月現在還身陷災難中,不能自拔。

野豬靜靜地瞅着她。

萬月沒敢動。認出是野豬時,她首先想到的,便是不能動。有人教過她這個求生術,在野外遇見狼或野豬什麼的,一定要鎮靜,你不動它就不敢動。

野豬也沒動。野豬更有這個本能,遇見不了解底細的牲靈,最好先不要亂動。

灌木林里出現了一場奇特的對峙。這是黃昏快要結束時發生的事,這一天的黃昏似乎有點兒長,萬月站在九景兒樑上時,夕陽的餘暉就已潑下來,這都過去了兩個多時辰,那淡淡的光影還從刀劈一般的斜縫裏漏下來,映得灌木林光怪陸離,映得那頭野豬越發地具有某種力量。萬月快速地思考着,這個時候除了冷靜,就是要想出辦法,對付這頭怪獸的辦法。它會怎樣撲向我呢?萬月料定野豬會撲,它會選擇一個最佳時機,前蹄張開,后蹄一用勁,一個凌空躍起,撲向她。那張兇惡的嘴巴便是致命的武器,如果躲不開,她就會成為一道好菜,讓這頭怪獸貪婪而又盡情地享用。它會咂干她的血,會撕開她的身體,然後用鋒利的牙齒,一口口地,將她美麗的肢體咬成碎塊。萬月疼起來,感覺自己已被野豬擊中,已被它兇殘的牙齒吞噬。她努力鎮靜着,盡量不往這個方向去想,可是不行,她拒絕不掉這種可怕的想法,她甚至想起了第一次被“吞噬”的情景。儘管那不是野豬,儘管那是她的救命恩人,可吞噬的手段還有疼痛感卻讓她感到那就是一頭野豬,甚至那人的牙齒也有點兒像野豬的牙齒,在瘋狂地咬着她。萬月感到一陣劇痛,很真實,彷彿身體的某個部位還含在那張嘴裏。那是一張能言善道的嘴,也是一張極盡巧舌的嘴,可惜那嘴裏沒一句實話,沒一句能打動女人的話,但偏偏,萬月就掉進了那張嘴裏。我怎麼能掉進那張嘴裏呢?萬月瞬間恍惚,思想離開了身體,往另一個方向跑。這很危險,如果野豬選擇這個時候襲擊,萬月是躲不過去的。

野豬沒。搏殺之前,它必須弄清有沒有陷阱。

萬月轟走那個男人,她必須清醒,必須全神貫注,這時候想那個男人顯然是不理智的,野豬正虎視眈眈盯着她,她首要的任務就是把這頭野豬幹掉。

怎麼干呢?萬月開始想策略。如果從容一點兒,萬月會先設下一計,一個圈套,讓野豬鑽進來,那樣就好對付了。可惜野豬不給她機會,她的才能沒辦法施展。萬月先是看清它肥碩的肚子,如果它撲,就對它的肚子下手,這麼想着她摸了一下刀。萬月有刀,很精緻,很鋒利,如果比殺傷力,這把刀比軍用刺刀還管用。這是萬月的秘密,特二團沒人知道,也不能讓他們知道,因為這把刀不是誰都能擁有的,她相信就連羅正雄,也沒有機會看到這麼精緻而又惡毒的刀。

這把刀來自德國。

萬月接着看清了野豬的腿,儘管光線很暗,萬月還是一眼斷定,這是條傷腿,傷得還不輕。這更好,萬月心裏莫名地輕鬆了一下,野豬的兇狠就在於腿,失去一條腿,野豬的殺傷力就會減半。如果它撲,身體就會傾斜,那樣給她的機會就更多,萬月判斷着,能不能一刀擊中它的脖子,或者直接攻擊它的眼睛?這樣太冒險,要是一刀不能奪命,它反撲過來,情況就糟了。

這時候萬月又摸了下另一條腿,她的小腿,那兒有條繃帶,繃帶里還藏着另樣東西,也是件秘密武器。萬月想,它總算派上用場了。剛接到命令要她到特二團報到時,萬月還猶豫過要不要帶上它。現在看來,帶得很正確。這麼想着,她又感激起那個男人來,是他讓她最終下了決心。萬月還記得臨行前他說的話:“那兒情況複雜,隨時都會遇到生命危險,你必須把它帶上,這東西比槍更管用。”

萬月相信,對付野豬,它的確比槍更管用。

天徹底黑下來。天一黑,野豬的兩隻眼便如同掉進黑洞,再也不起作用。

這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不是發生在這兩個生命身上,而是那眼咕嘟咕嘟響着的泉水。那眼水井突然沒了響聲,徹底地沒了。萬月正在生疑,以為什麼干擾了自己的聽覺,忽然就聞見一股奇特的味道,這味道淡淡的,猶如一股遠古的香氣,從地層深處悠悠蕩來,令人嗅一口便能沉醉。萬月打了個哈欠,然後,她就迷迷的,暈暈的,堅持了沒多久,身子一軟,倒在了灌木林里。

這時候,離九景兒梁很遠的地方,那座古寨里,政委於海正在組織一組成員召開一場檢舉會。水囊被扎,全組人最後救命的水泄漏一空,這在兵團歷史上也是少有的事,於海不能不急。可光急不頂用,他調查了一天,除了一營長江濤彙報說,半夜時分他曾看到儀器手萬月往那個方向去,別的同志都提供不出有價值的線索。他正欲懷疑萬月,記錄員田玉珍馬上說:“萬月每天晚上都起夜,她有失眠症;再說,她去水囊那邊,就是怕有人搞破壞。”

他到底該信誰,或者誰也不信?但,水囊被扎,明顯是有人搞破壞,而且這人就在一組當中。是誰?既然能扎破水囊,他就有可能做出更可怕的事,如果……於海不敢想下去。就因為他多問了一句,她便一怒而去。她是賭氣而去,還是?情況不容他多思考,他必須趁勢發動大家,將這個暗藏的敵人挖出來。

情況遠沒於海想的那麼簡單,檢舉會開得一團糟,到後來,幾乎成了吵架會。

於海憂心忡忡。

第三節

羅正雄後來想,如果他不到九景兒梁,如果他不被沙浪推下去,情況可能會是另一番樣子。

萬月後來才弄清,神秘的九龍泉會在夜間散發出一股氣體,這股氣體有催眠的成分,人或動物嗅了,會不由自主地進入睡眠狀態。等太陽升起,第一縷陽光投向九龍泉時,那股氣味便倏地消失。沙漠中這樣的神秘景觀很多,只不過憑特二團的力量,還不能將它們一一解開。

野豬的適應力遠遠超過人類,那股氣味剛一消失,野豬便睜開了眼睛。但它仍沒有向還在睡着的萬月發起攻擊,萬月醒來后,它和她又開始無聲的對峙。

羅正雄墜入谷底的那一聲響,真可謂驚天動地,巨大的沙浪傾天而下,挾卷着轟轟聲,一下就把灌木林的平衡給打破了。野豬怒了,它躍起來,毫不猶豫地伸出兩隻鋒利的前蹄撲向萬月。萬月驚了,她真是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因此躲閃得有點兒慢,甚至有幾分遲疑。她感到肩上傳來一股鑽心的痛,她咧了下嘴,就看見血噴出來,鮮紅的血。

第一撲沒能擊中要害,野豬調整了下姿勢,更猛地反撲過來。這一次它的傷腿害了它。由於轉身太疾,那條傷腿還未完全轉過向,它便已躍起了,這樣它的身子就不能控制成一個整體,前後出現了脫節,這是凌空搏殺中最最致命的。果然,還未等它張開血盆大口,萬月的攻擊便到了。野豬長嘶一聲,知道這下完了,甚至摔不到地上就會噴血而亡。

萬月雖已出手,卻在關鍵時刻收回了刀。刀在野豬肚皮上輕輕一挨,像是輕撫了一下,又像是示意它別慌,準備好了再來。野豬再一次騰起。這一次,野豬使出了看家本領,它索性將傷腿提起,不讓它着地,用三條腿騰空,效果竟比四條腿時要好。騰起的一瞬,它的嘴巴同時張開,露出鋒利無比的牙齒。它撲得既猛又准,而且不容萬月躲閃,萬月還在愣怔中,攻擊便到了。

萬月暗叫一聲不好,她沒想到野豬會把傷腿收起來,三條腿的野豬居然會撲出一個非常漂亮、非常具有殺傷力的動作,臉上便被猛地一擊。萬月沒敢護臉,這時候她握刀的手只要稍稍一偏移方向,就會中了野豬的計,野豬的牙齒會毫不猶豫地咬住她的脖子,那樣,縱是她使出渾身解數,也將毫無意義。

萬月往後一斜,身子跟野豬錯開不到一巴掌的距離。這一巴掌很關鍵,野豬畢竟比人要笨,錯了這一巴掌,它的牙齒便只能咬住萬月的肩,而不是咽喉。而它的喉部和腹部則正好成了萬月攻擊的兩個目標,如果萬月有兩把刀,就能在瞬間扎入這兩個要命的地方。

野豬放棄了咬,縱身一躍,從萬月身上騰空過去,落在了萬月身後。不過它的屁股上還是挨了一刀。

野豬再一次躍起,這是野豬最後一搏了,不管結局如何,這都是它一生最後一次表演。這一次表演真是空前絕後,野豬彷彿不再是野豬,成了萬獸之王;那一躍也不像是躍,像什麼呢,萬月形容不出,羅正雄也形容不出,因為野豬騰起時,整個世界像是被它帶了起來,風,沙,天空,灌木林,世界改變了模樣,世界也打破了秩序。後來很長的日子裏,羅正雄都被震撼在那一躍里醒不過來,真是驚天動地啊。

氣吞萬里如虎!羅正雄終於想到一句能形容野豬的話。

那一躍以絕版的方式,永遠定格在了萬月和羅正雄腦子裏。羅正雄甚至搞不清,槍是怎樣弄響的,子彈又是怎樣穿透野豬腦袋以非常生硬的方式結束這場博弈的。野豬倒地之後很久,血染紅整個灌木林時,羅正雄眼前還盛開着野豬無與倫比的絕殺姿勢。

臨時宿營地陷入一片死寂。古寨子發出一股死沉沉的味道。

萬月躺在地上,渾身已被血浸透,她弄不清是野豬的血還是自己的,反正,所有人的眼睛都染滿了血。

羅正雄久久無話。

他說不出,真是說不出。

兩壺水放在面前,血紅的水。

沒有誰敢上去喝一口,兩天沒喝一口水的戰士們誰也不覺得渴。

政委於海終於耐不住,道:“我去過九景兒梁,那麼奇特的沙梁,她是怎麼上去的呢?”

羅正雄沒有回答。

一營長江濤也按捺不住,道:“她是不是迷了路,掉進死亡之谷的?”

羅正雄輕輕掃了一眼江濤,還是沒回答。

田玉珍抱着萬月,用眼淚為她清洗着臉上的血。

三天後,羅正雄帶着一組全體成員,還有一水囊九龍泉的水,回到了營地。無論如何,他要把扎破水囊的人查出來。

會議開了兩天,除了於海已經在古寨子查出的那點兒線索,羅正雄一無所獲。夜風再一次席捲營地時,羅正雄走出地窩子,望着掛滿星星的蒼穹,他忽然問自己,我是不是被什麼假象迷惑了?

政委於海跟出來,默立在他身後,自言自語道:“會不會有人一直跟着我們?”

“你說什麼?”羅正雄被於海的話嚇了一跳。

於海趕忙說:“你別緊張,我也是瞎猜。”

恰在這當兒,營地里突然闖進一峰駝,還未等哨兵發出聲音,駝上重重栽下一個人。羅正雄跟於海幾乎同時撲過去,他們看清了來人:駝五爺。

“團長,出事了……”駝五爺從地上艱難地撐起身子,用最後一絲力氣說。

…………

事情到底怪不怪駝五爺,沒有人說得清,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只派兩個年輕的士兵跟駝五爺去取水,這是決策上的錯誤。

為此,羅正雄和於海應該承擔全部責任。

駝五爺他們並沒到二師八團去取水,按當初於海的指示,他們應該到八團。八團是於海曾經呆過的地方,也是離營地最近的一個團。於海還給八團團長帶了封信,讓他在回來的路上護送一程。如果真是去了八團,一切就有可能倖免。按於海跟八團的感情,八團就是全程護送也有可能。畢竟,特二團要做的事,關係到整個兵團的未來,在全兵團一盤棋的戰略思想下,八團這樣做,也是以實際行動支持特二團。於海當初之所以輕率地決定只派兩個戰士跟着駝五爺,不能不說有這方面的依賴思想。事後的總結會上,他把自己狠批了一通,認為這是投機主義思想在作怪。

這又能頂什麼用呢?失去的生命再也不可能復活,那可是兩條年輕的生命啊,其中年小的那位,剛剛滿十七歲——出事那天,正好是他十七歲生日。

悲哀籠罩了大漠。

駝五爺他們取水的地方,叫七垛兒梁,跟八團有將近四十公里的距離,按來回算,可以節省兩天時間。駝五爺這樣做,應該是好心。他說七垛兒梁有他一個故交,是個老羊倌,在那寨子裏很有威信,找到他,取水是沒一點兒問題的。甭說五峰駝,就是趕上一支駝隊去馱,也不會說個不字。還有,七垛兒梁不缺水,那兒有一口古井,很怪,越到旱時,井裏的水越旺,幾輩子了都如此,惹得周圍的寨子都當景兒看,三伏天趕着駝專門來取水,說古井的水喝了有靈氣,還能祛百病。就連北疆的幾個王爺,也都親臨過七垛兒梁,還送那麼好的花帽給七垛兒人,說是讓他們好好守着聖泉,千萬別負了上天的一片好心。

兩個士兵當然想看看聖泉,再者,省兩天路程,對誰來說,都不能不考慮這點。

七垛兒梁取水的過程果然順利,老羊倌真是個熱心腸人,不但幫他們裝好水,還烤了全羊招待;臨出發時,又支援了部隊兩峰駝,駝上滿是七垛兒人送的食品,說是七垛兒人對解放軍的一點兒心意。“感謝解放軍,感謝毛主席。”親切的話語一直喊到了寨外十里處。

駝五爺很得意,這一次,他算是在兩個年輕的士兵面前露足了臉。

第一天走得很順利,第二天也算是順利,第三天,遇了一場風。

無風無浪以前,兩個士兵的機靈和可愛真是讓駝五爺受用。駝五爺從沒遇到過這麼開心的寶貝,開心死了,能說會唱,肚子裏講不盡的故事,聽得駝五爺耳朵痒痒,心也痒痒。駝五爺說,早知道當兵這麼好玩,年輕時就該去吃兵糧。

風一來,年輕的劣勢就顯了出來。真是差勁得很!駝五爺這樣評價兩個年輕人。那風其實並不大,也沒多險惡,唯一令人難受的就是睜不開眼。這是典型的沙塵,漫天漫地,風挾着稠密的沙,並不流動,就漫在天空裏,世界污濁一片,你連呼吸都不敢有。駝五爺讓兩個年輕的士兵把帽子取下來,捂住嘴,這樣就能接上氣兒了。兩個士兵照做了,可走了不到五十步,兩個人就再也拔不動步子。這風不像厲風,厲風能把人吹起來,你想停都停不下。這風不,這風旋在天地間,似一張網,目的就是把人網住,讓你寸步難行。駝五爺艱難地趕着駝,他知道這時候不能停,你要在原地停下,沒準兒一個時辰后,你就被黃沙掩埋了。風看似不流動,其實它在拚命地往下降沙,這叫搬沙風,它能把幾百公裡外的沙子成噸成噸地搬過來,一夜間降下一座沙山是常有的事。過去有多少個古寨子,就被這樣的風沙給埋了。當地人一遇到這種風,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牽上駝逃。駝有靈性,知道這風朝那個方向刮,知道從哪個方向逃就能把命保下。人不行,人讓風沙迷住,是沒有一點兒方向感的,感覺滿世界都是風,都是沙,逃到哪兒都是死,再說你壓根兒就沒法逃。

沒辦法,駝五爺拼上力氣走近他們。這時候說話是聽不到的,做手勢也不行,耳不管用,眼又睜不開,互相間交流,完全憑的是經驗,可這兩個年輕人,缺的偏偏就是經驗。駝五爺真是後悔,咋就要了兩個年輕人,一路上盡顧着聽他們說唱,反把正事兒忘了。應該提前給他們講點兒經驗,或者講點兒應對辦法也行。無奈之下,駝五爺用儘力氣,將兩個年輕人扛上駝,拿繩子捆在駝上,這樣,駝走他們就走,駝不迷失他們就不會迷失。

可惜,兩個人還是迷失了。

駝五爺真是搞不清,咋就會迷失哩?明明是捆好在駝上的。一捆到駝上,駝五爺就顧不上他們了,他得設法讓七峰駝儘快逃出風圈。按他的估計,要逃出這個風圈,至少得一天一夜的路程。他給自己的駝作番交代,那是頭很有靈性的駝,跟了駝五爺好些年,駝五爺每一巴掌,它都能領會出意思。果然,駝五爺拍完五掌后,這頭叫做“老海兒”的駝便走在了最前面,其他的駝循着它的聲音,一步步地跟着它走。駝五爺這才跳上最後一峰駝,身子緊貼着駝背,有點兒被動地把命交到了駝手裏。

沒想他們走了整整兩天兩夜。這個風圈比駝五爺估計得要大,大得多,幸虧有“老海兒”,幸虧是駝五爺,不然他們是走不出風圈的,有多少人就這樣被風圈吞噬了。

逃出風圈,駝五爺慶幸地舒了口長氣,這下他可以睜開眼睛了,他要好好看看狗日的風圈到底有多大。天呀,比世界還大,比天還大,駝五爺活了大半輩子,還真沒見過這麼大的風圈,了不得。

駝五爺緊跟着又叫了,前前後後慢悠悠跟上來的駝上,沒了人影。水囊在,食物在,所有的東西都在,就是沒了人影。人哪去了,兩個兵娃哪去了?

天呀,這可不是鬧着玩的!駝五爺立馬緊起心,前前後後巴望起來。可視線被黃沙牢牢遮擋了,風圈還在緩緩地移,往南,又像是往東,就像一個龐然大物,以極慢極震撼的速度,把還沒吞食的地兒往風肚子裏吞食。後面,是烈日炎炎的黃灘。駝五爺仔細辨認了一番,才發現“老海兒”把他們帶進了干驢皮灘。

天呀,干驢皮灘!

第四節

干驢皮灘是新疆最有名的一座灘,這灘大得很。

據說,很早很早以前,這兒是一片湖,叫什麼湖來着,駝五爺忘了,或者他壓根兒就沒聽過。因為他爺爺的爺爺活着的時候,這兒就叫干驢皮灘了,湖只是一個影子,一個傳說。而駝五爺是不大相信傳說的,他只相信一句話: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干驢皮灘他來過,不止一次。沙漠裏奔命的人,哪個能躲得過這灘?駝五爺打十五歲給人家當駝腳,後來混成駝客子,再後來,成了駝把式,這一生在沙漠裏踩下的腳印,怕是比羊糞蛋子還密。這灘,怪嚇人的。駝五爺記得一句話,是甘肅那邊來的駝客子說的:寧黃河九十九道灣,不走西口一張干驢皮灘。這話是大實話,只要走過干驢皮灘的,沒一個不為自個兒還能活着出來而熱淚染襟。這灘寸草不生,甭說草,就連沙子也很少有。整個灘就像一張碩大的驢皮,光溜溜的,沙子在上面都很難站住腳。風像一把鐵掃帚,不時清掃一下,這灘,就乾淨得什麼也長不出了。而且奇怪的是,別的灘會裂,風吹日晒,那灘就像裂開的牛皮,到處張滿嘴;這灘不,這灘你很難找到一個縫,它太牢靠了,牢靠得你拿刀都劈不開。腳踩上去,你能聽見整個灘在響,嘣嘣的,就像有人在敲鼓,發出的聲音渾沉而嘶啞,就像冤魂在深夜裏叫喚,很駭人。人們怕它,不只是怕它這聲音,更怕它的脾性。這灘是有脾性的,走過的人都說,這灘是個驢脾氣;你越急,它越粘你;你越渴,它越曬你;你越乏,它就變着法子讓你更乏。總之,在這灘上走路,急不得,慌不得,更缺不得——你要是少了乾糧和水,就等死吧,甭指望還有啥能救你。

駝五爺第一次走這個灘,花了半個月時間,那時他不到二十,體力好,耐旱,一雙腳能趕上駱駝。第二次,花了將近一個月,那時他三十。最長一次,他走了兩個月,那次他以為自己就走不出了,會永遠地留在這干灘上,後來奇迹般走了出去。不過他付出了代價,十二峰駝還有十六歲的侄子讓他留在了灘里,活生生給渴死了。想想,駝五爺的心就往一起疙蹴。

這灘啊,是個亂魂灘,是個要命灘,是個走不過去也躲不過去的灘。

幸虧,老海兒把他們帶得還不是太深,也就半天的路程,要不,駝五爺就該哭了。等辨清方向,他捋了下老海兒的眼睫毛,你個老花眼,比我還不頂用,這是亂進的地方么?老海兒似乎聽懂了他的話,伸直脖子,沖遠處的黃沙吼了一聲。駝五爺馬上說:“沒怪你,沒怪你啊,能走出來,就是萬幸。”

自個兒走出來不算,那兩個年輕的兵娃要是走不出來,他這趟可就難交代了。駝五爺一邊吆喝着駝,一邊放野了目光四下瞅。黃沙洗劫過的沙漠,哪能瞅出個人影來,連個實在些的物都瞅不見。除了沙,就是死亡一般的空曠。

到後晌,駝五爺帶着七峰駝,出了干驢皮灘。他的方向跟打七垛兒樑上路時的方向正好反着,是個斜線,也就是說,離營地,反倒比上路前更遠。

這就是沙漠,有時候你走了十天半月,吃盡了苦頭,回過頭一看,還不如不走。但沒有誰選擇不走,你就是一生都在走彎路,走回頭路,你還得走。

不走?不走你到沙漠做什麼?

駝五爺笑笑,這時候他居然還能笑出來。笑不出來又能咋地?駝五爺突然覺得自己很深刻,甚至比羅正雄、於海他們還深刻。

一想到羅正雄,駝五爺的心就暗了,比剛才被風圈困住時還暗。這個人怪着哩,怪得很,琢磨不透,也沒法琢磨。駝五爺覺得他是個很有心計的人,比於海心計還重。甭看於海是政委,專門管人腦子裏的事,真正能鑽到人腦子裏的,反倒是這個羅正雄。駝五爺一生走南闖北,生生死死,自信見過不少人,也看透過不少人,這個羅正雄,他看不透,甚至連個皮毛也看不穿。

就說羅盤的事兒吧,駝五爺堅信,羅盤讓誰偷了,羅正雄比誰都清楚,甚至比偷羅盤的人還清楚,但他裝。能裝的人很多,但裝到他那個糊塗份兒上的,少,幾乎沒有。他為啥要裝呢?駝五爺想了許久,沒想透,但他相信他裝得對。這是支複雜的隊伍,裏面啥人都有。甭看駝五爺一天到晚傻呵呵的,關於這支隊伍的事,他想的不少,甚至比羅正雄還多。等着吧,總有一天,這支隊伍會出事,大事,到那時,怕是一個羅正雄對付不過來。

不過不打緊,駝五爺對這支隊伍很有信心,能把新疆解放,能把叛軍一個個收拾掉,你敢說這支隊伍簡單?駝五爺唯一不明白的是,這支隊伍為啥要開進沙漠?他們不是要打仗么,怎麼突然不打了?駝五爺想,他要是說了算,就打,一直打,打到沒邊沒界的地兒,打到沒人敢還手,打得世界都消停了,才停下。

幹嗎要開進沙漠種地?地有啥好種頭?我都看不起種地這活兒,寧肯一輩子走沙漠,也不願把一雙腳拴莊稼地頭。怪,這支隊伍真是怪!八成,他們是怕往後沒吃的,想種幾年糧食,接着打?說不定,有這個可能。

駝五爺猛然就有了信心,真是怪,人家打仗,他倒有了信心。他沖老海兒喝了一聲,意思是走快點兒,甭磨磨蹭蹭,他還要急着找人吶。

找人太難!荒天荒地,哪有個人!八成,是讓風給吞了。駝五爺沮喪地坐在駝上,開始怨恨起兩個兵來。這兩個不中用的,讓風吞了事小,壞了他駝五爺的名聲事大。往後,誰個還敢用他?沒人用,他駝五爺還有個啥活頭?莫不如死了!

天黑時分,他在一座土圍子裏落下腳。沙漠裏這樣的土圍子不少,有些是專供駝客子落腳的,有些不,裏面指不定藏着啥。哪兒能落,哪兒不能落,這就看你的眼力。眼力好,吃的虧少;眼力差,丟個命不在話下。

他給肚子填了些東西,取了水,餵了駝,將駝一個個拴好,本打算拾堆柴禾點上篝火,又一想,算了,一個人,七峰駝,還是不聲不張地悄悄睡下吧。

天明時分,他聽見了響,駝五爺高興壞了,以為兩個兵找見了他,一骨碌翻起來,躍出土圍子。稀薄的光亮中,他確實看見了人,但不是那兩個兵,是一隊駝,好像是夜裏宿在前面不遠處的一個土圍子裏,這陣兒要起身上路了。只看了眼頭駝,駝五爺便知道那是馬老三,沙漠裏一個脾氣很怪的駝把式。

“馬老三——”駝五爺吼了一聲。

“駝老五——”那邊回過來一聲。

這樣,兩支駝隊就算打了招呼,互相道個平安,然後各走各的路,各掙各的錢。駝道上有個規矩,兩支駝隊是不能互相靠近的,關係再親密也不成。一則,怕你圖謀不軌;二則,你這趟馱的啥,往哪兒去,是不能讓外人曉得的。十駝九鬼,誰也搞不清對方口袋裏賣的啥毛。踅回土圍子,駝五爺開始解腳繩,就是夜裏拴在駝蹄上的繩子。那是一種細細的駝毛繩,系時,駝感覺不到。上面還繫着些風鈴,聲音很脆,駝不亂動,它是發不出響聲的,如果夜間遇到偷駝的人,那鈴兒就會猛然炸響,方圓幾十里都能聽到。

第二天走到黑,駝五爺心裏就不只是沮喪了,啥都有。他已認定,這兩個人回不來了,除非他們遇上另一支駝隊,否則,這荒漠就是他們一輩子睡長覺的地兒。人最怕在沙漠中失去伴兒,這不是個好兆頭,駝五爺想着,心裏再次湧上一層難過。對着西天長長嘆口氣,再嘆口氣,駝五爺眼裏就有淚涌了。這一夜過得相當漫長,他幾乎一眼未合,耳朵更是留神着四周的動靜,可惜他啥也沒留神到。

奇迹是這天黎明要上路時發生的。駝五爺慶幸自己有一頭好駝,是的,在沙漠裏,有一頭好駝比啥都重要。駝五爺把東西收拾好,吆喝着駝出土圍子時,老海兒突然豎起耳朵,警惕地沖四周聽,聽着聽着,老海兒不安了,這老寶貝,它要是不安起來,那神態是很嚇人的。駝五爺問了聲:“你個老蛋蛋,又咋了?”老海兒猛地打了個響鼻,一下掙脫韁,也不管身上馱着啥,甩開蹄子就跑。當下,駝五爺心就沉下來了,他顧不上別的駝,跟着老海兒就跑,邊跑心裏邊喊:老蛋蛋,你可甭哄我呀——

他們跑了足足有一個小時,跑出的路,比平時兩個時辰走出的還多。在一大片紅柳叢前,老海兒忽地止住步子,然後不停地打響鼻,大團大團的粉末狀東西從它鼻孔里噴出來,噴在清晨的紅柳叢上。駝五爺往紅柳叢里一瞅,天呀,人!駝五爺看見了人。

先是年齡大些的那位,接着,駝五爺看見了小的,那個被他一路喚作小疙瘩的,滿臉血污,死了一樣摔在土坎兒下。駝五爺奔過去,摸了摸他們的臉,鼻息很僵,幾乎沒氣了,又摸了下心窩子,發現還燙,駝五爺就知還沒死,還有救。

這兩個命大的,竟是被風圈給戲耍了!按駝五爺這行的話說,就是碰到風妖了。風妖其實也是一種風,不過駝五爺們不叫它風,叫它妖。這種情況很少見,但有,你要是遇上了,十有八九得死——不是讓它刮死,是迷死。

風妖其實是一種幻景。巨大的風中,人的思維不起任何作用,除了恐懼,你啥也沒有。如果恐懼過了頭,風妖就出現了。昏天暗地中,你會忽然看見一片晴,日頭朗朗的,當頭照下來,照得四周一片明凈,你能看得見藍天,看得見花草,甚至還能看見大片大片鮮嫩嫩的綠,那景兒,能美死個人。這時候你會不由自主地跳下駝,甩開雙腿往綠中跑。你跑啊跑啊,那片鮮嫩的綠能看見,卻總也觸摸不到,其實你已經被風妖迷住了,那片綠壓根兒就不存在,那只是你的幻覺。

兩個年輕的兵先後醒過來時,嘴裏發出同樣的夢囈:綠,綠啊——這已是又一天的黃昏,他們在駝上昏睡了兩天一夜。好在,他們終於挺了過來。駝五爺喜得當下喝住駝,就近尋了個土圍子,點火做飯,他要給兩個命大的孩子好好做頓飯吃。

吃過喝過,兩個人把遭遇說過。駝五爺笑着說:“大,你倆真是命大,能打風妖手裏逃出來,算是個奇迹哩。”三個人圍着篝火,喧了半夜的話兒才睡下。駝五爺說:“安心睡,緩足了精神,得趕路哩。”駝五爺估摸了下,如果不再出意外,應該三五天就能趕到紅海子。唉,這一路,折騰來折騰去,儘是冤枉路。

興許是死而復生,兩個兵娃睡得很踏實;也興許重逢太令人開心,駝五爺竟也給睡實在了。所以,對將要到來的災難,三個人誰也沒覺察。

風鈴乍響時,駝五爺猛從夢中醒來。睜眼一看,四周朦朦的,並無反常,天剛剛吐出一星兒亮,黑暗正以更猛的方式阻止白晝的到來,這是人和駝瞌睡最重的時候,也是反應最為遲鈍的時候。駝五爺不敢貪睡,老海兒不可能糊裏糊塗就把鈴弄響。他摸出土圍子,屏聲靜氣觀望了一會兒,正要返身回來,眼裏忽就跳進了東西。

真是太能隱身了!單憑他們在沙漠中隱身的這功夫,你就能猜想這些人的身手是如何了得!駝五爺在跟羅正雄和於海的敘說中,還是忍不住對那幾個神秘的黑衣人大加讚賞,可見黑衣人在那個早晨給他留下了多麼深刻的印象。

五個黑衣人分五個方向朝土圍子逼過來,正好形成一個包圍圈。這就是讓駝客子聞風喪膽的“扎伊黑狼”——沙漠中一支專門要命的神秘力量,一支專門殺人越貨、圖財害命的吸血鬼。駝五爺暗叫一聲不好,疾速踅回土圍子,三兩下就解開系在駝蹄上的繩子。這時候,人的力量就很小了,能否逃過這一劫,關鍵就得看駝。只要一被黑狼盯上,想活着出去,那希望簡直就小得沒有誰敢去抱。駝五爺揣着巨大的不安,奮力往醒里搖兩個年輕人。兩個人睡得竟是那麼沉,頭髮拎起來,竟能頭砸到駝五爺腿上再睡。駝五爺怒了,這種時候還能睡着,簡直就是想一覺睡到閻王殿去!啪啪兩下,兩個重重的嘴巴到了臉上,年紀小一點兒的醒過來,可醒比不醒還要糟。這當兒,黑衣人已摸了過來,離土圍子不到二十步,頭駝老海兒已做出反撲的姿勢了,雙眼靜靜地盯住領頭的黑衣人,一動不動。小疙瘩揉了揉眼,打着哈欠問:“這麼早啊?”

“有情況,快起身!”駝五爺顧不上跟他們多說,水囊還有食物都在土圍子裏,他得以最快的速度將水囊放到駝峰上。要不然,等會駝狂奔起來,這些東西就只能扔在這兒。就在駝五爺剛剛把第一個水囊掛到老海兒身上時,槍聲響了!

這是典型的忙中出亂!小疙瘩睡眼惺忪地提槍往土圍子外面跑,剛跑到土圍子邊上,就看見五個黑影快速往這邊包抄。當時他嚇壞了,因為他清楚,這五個黑影就是讓許多人聞風喪膽的反動恐怖勢力扎伊派的人,人們叫他們“扎伊黑狼”。

扎伊派的創始人名叫扎伊默德。扎伊默德並不是純正的疆域人,他的家族原本生活在山西的一個縣城,後來被發配到了新疆。到了扎伊默德的爺爺掌管家族時,這個家族放棄了原先的族姓,改姓扎伊。經過扎伊默德的爺爺和父親的苦心經營,扎伊家族逐漸壯大,成為當地一股強硬勢力。到了清朝末年,扎伊默德開始掌管家族,又經過十幾年的發展,扎伊默德宣佈成立扎伊國,但不久即被清政府鎮壓。被鎮壓之後,扎伊默德逃往國外,但扎伊家族的殘餘勢力卻存活了下來。清朝滅亡之後,扎伊家族的殘餘勢力又逐漸集結到一起,成為了一個秘密的反動恐怖組織,也就是扎伊派。到目前為止,他們野心不死,頑抗作對,試圖將解放軍趕出新疆。

小疙瘩幾乎沒有猶豫,就沖黑影喊了一聲:“我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我命令你們立刻後退。”喊着,舉起槍,衝天就是兩下。他以為這樣就可阻止對方撲過來,沒想,這兩槍沒嚇住黑衣人,卻驚壞了駝。

是七垛兒人送的那兩峰駝。駝五爺的駝不會懼怕槍聲,七垛兒的駝就不行,家駝很少聽過槍聲,槍聲一響,它們就驚了,揚起蹄子,毫無方向地亂奔起來。這場面驚住了駝五爺,也驚住了黑衣人,黑衣人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等弄明白時,就笑了。因為他們看清這就是要找的駝——給紅海子取水的駝,他們不容許把水再運往紅海子,他們要渴死特二團!

兩個年輕的士兵真是沒有經驗,居然一人跑向一峰駝,想把受驚的駝追回來。這情形簡直令駝五爺哭笑不得,他還未來得及喊,黑衣人已分成三股,有四個人分兩股撲向兩個年輕的士兵,領頭那位,斜刺里沖他撲來。駝五爺再也不敢怠慢,跳上老海兒就沖。

沙漠裏上演了一場惡鬥。除了駝五爺和老海兒僥倖逃出,兩個年輕的士兵還有六峰駝,全成了黑衣人的戰利品……

可以斷定,那五個黑衣人就是沖特二團來的,目的就是要把特二團困在紅海子。聽完駝五爺的述說,羅正雄和於海都陷入了深思,失去兩位戰友固然悲痛,可面對扎伊派的恐怖襲擊,特二團的生存將更加危險。不知怎麼,羅正雄忽然就將頭人阿孜拜依那支駝隊跟黑衣人聯想到了一起,扎伊派在疆域鬧事,都是跟一些王族秘密勾結的。糟糕的是,偵察員祁順到現在沒有消息,眼下黑風暴就要到來,水的問題雖說是解決了,但里裡外外一系列困境,真是令羅正雄不敢輕鬆。

羅正雄和於海商議一番,決定派偵察員小林再次回師部報告。黑衣人的問題不可小瞧,如果扎伊反動勢力真要在沙漠中作亂,就得想辦法剷除。這個情況必須儘快向師部報告,否則,整個兵團的行動都會被它所困。說什麼也不能讓這支頑固勢力再在新疆猖獗,必須給它以最致命的打擊,羅正雄再次向小林叮囑道。同時,羅正雄要於海帶上兩個人,即刻趕往二組,一定要在黑風暴到來之前,將二組安全帶回來。羅正雄擔心,扎伊反動勢力會借黑風暴向特二團下手,現在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這支力量非同小可啊!

誰也沒想到,黑風暴會來得這麼快。

就在於海他們趕到二組的當天下午,大約五點多鐘,天地間忽然響過一陣轟鳴,緊跟着,一股黑浪騰起。那轟鳴猶如一顆巨大的爆炸物炸響,旋即騰起滾滾濃煙。當時於海跟副團長劉威剛剛見面,劉威拉着於海上了沙梁子,指着前面一片開闊地說:“我把這兒測了兩遍,資料搞得非常翔實。”

“為啥要測兩遍?”於海不解。

“我感覺這下面有東西。”

“工作可不是感覺出的,有沒有東西,你我測了不算,得等地質專家來。”

“我也是這麼想,儘可能把一手資料搞翔實點兒,將來對專家也有幫助。”

兩個人正談着,猛就見天地黑壓壓的,緊跟着就有坦克般的聲音響過來。

“不好,黑風暴來了!”於海驚叫了一聲。劉威還在愣怔,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剛才天地還一片晴朗,太陽像個巨大的火球掛在空中,眨眼間,風就卷着沙塵把世界弄暗了。

“還愣着做啥,快回營地!”於海的聲音響過來,就這一閃身的空,兩個人便看不清對方了。隱隱約約,劉威看見前面有個影子在跑,他拔腿追上去,一個風浪打來,他被重重地擊倒。

風扯着沙,沙扯着大地,整個世界在搖晃。

此刻,臨時宿營地里亂成一團,帳篷被掀起,風箏一樣卷上了天,戰士們的行李、衣物,全都像樹葉一樣被輕飄飄掠走。提前趕到的於海正指揮幾名炊事員往地窩子裏搶放儀器,沒想到劉威他們臨時挖的地窩子根本不叫地窩子,只能算個大一點兒的坑,於海還在叫喚,風已把那個小小的坑給填平了。沒辦法,於海只好呼叫着讓炊事員把鍋掀翻,將幾架沒帶出去的儀器還有資料扣在了鍋下。等劉威跌跌撞撞摸回來時,宿營地早沒了影,要不是五峰駝圍成一個圈,替人遮擋出一片兒藏身的地方,怕是人全都給捲走了。

“怎麼辦,戰士們都在測點上。”劉威是第一次領教黑風暴,這陣兒他心虛了,對着於海耳朵喊。

“還能怎麼辦?這陣是風頭,等風頭過去,我們再想辦法。”

每喊一句話,嘴裏就要灌進一大把沙子。於海強行將劉威壓在身底下,示意他別急,看情況風頭不會持續太久,這是黑風暴的規律,來得越猛,風頭就越短。如果不徹夜地刮,戰士們還不會有生命危險。

果然,風暴只持續了半個小時,人還處在驚魂未定中,風勢便弱了下來。於海努力睜開眼,瞅了瞅四周,媽喲,四周全變了樣,就算戰士們全活着,怕也沒有誰能找到這個地方。

不能等,得搶在第二次風頭到來之前,把隊伍集中好!

於海站起身,命令炊事班馬上點火,這個時候,只有火才能告訴遠處的人,營地在這兒。兩個隨行人員加上三個炊事員,分五個方向,頂着狂風惡沙,想在高地上把火點起來。可這太難了,風勢雖是弱了,但殘風足可以把人的腳步阻擋住,加上五個人懷裏全都抱着柴禾,走了沒幾步,就都被風浪打了回來。

只好先集中放一堆火。

費半天勁,終於將火點起,於海的心才稍稍平定。火藉著風勢,很快向四周蔓延,沙漠裏這時節多的是乾柴乾草,只要控制着不讓火勢蔓延得太開,這股火就成了燈塔。趁大家四處拾柴往高里堆火的空,於海跟劉威說:“我估摸着今夜不會有太大的風,我們得做好連夜返回的準備。”

“就怕……”劉威想說什麼,說了半句停住了。於海明白,劉威是怕戰士們不能全部回來,這也是他最擔心的。但眼下除了等,別無他法。兩個人沉默着,直到風一步步減弱,沙漠漸漸歸於平靜,兩人誰也沒再開口。

但心,一個比一個提得緊。

到晚上九點多,營地外面傳來聲音,於海喊了聲“來了”,就往沙梁子那邊跑,劉威跟過去,就看見有戰士朝這邊走來。

一個,兩個……全都土頭土臉,好像剛從土裏面扒出來。問及剛剛過去的黑風暴,一個個搖頭,那臉色,那神情,就像剛從戰場上下來,心還沉浸在慘烈中,不敢回味。於海示意劉威,甭再問了,趕快清點人數,看到齊了沒。一清點,才回來一半。炊事員早就備好了飯,饢就酸菜,一人一勺粥。吃飯的時候,又有人陸續趕回來,樣子更慘,有人被卷出五六里地,有人掉進窟井,有位小戰士摔壞了腿,是兩位戰友輪流着背回來的。到半夜時分,還差四個人沒回來,張笑天、杜麗麗,還有胖子張雙羊跟秀才吳一鵬。

繼續等下去,還是先行撤走?政委於海跟副團長劉威意見出現了分歧。於海主張先撤,不能再等了,再拖下去,如果第二次風頭襲來,整個二組都回不了營地。劉威堅決不同意:“不能丟下他們不管,這不是我們的作風。”

“現在不是講作風的時候,我們得顧全大局?”於海說。

“這時候不講作風啥時講?啥叫顧全大局?難道置自己戰友的死活不管,自己逃命就是顧全大局?”劉威說話有點兒沖,這也是免不了的,畢竟,張笑天他們不回來,他比於海更為焦急。

爭來爭去,還是形不成一致。這時嚮導鐵木爾大叔說話了,他的意思也是不能再等,現在出發,趕在第二次風頭到來之前,隊伍應該能平安到達營地。不過,鐵木爾大叔說出了一個令於海和劉威都沒想到的建議:他留下來,在臨時宿營地等這四個人。

“這……”於海有點兒難為情,讓嚮導留下來,他們安全撤走,似乎不是一個軍人的作風。“要不你帶大家先走,我跟鐵木爾大叔留下。”他轉向劉威說。

“要走你走,我不走!”劉威怒狠狠道。他雖是領教了黑風暴的厲害,但要他把戰友棄下,自己安全撤走,他做不到。記得在當營長時,他的步兵營跟國民黨一個團幹了一天一夜,最後只剩了三個人。受傷的副營長要他撤退,自己掩護,他怒笑着說,你把我當誰了,就是死,我也要先你一步去見閻王!結果,他們又硬拼了三個小時,最後二排長壯烈犧牲,萬般無奈中,他還是背着副營長從屍體堆里爬了出來。

“劉威同志,我並不是貪生怕死,我是奉團長命令,帶同志們安全回營地。”

“安全?在我劉威的腦子裏,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這就是安全!”

“劉威同志,我現在是傳達團長的命令,立刻集合第二組,撤回營地!”

“你——”

“你們兩個不要再爭了,就按我說的辦。快撤,要不然,黑風來了誰也走不了。”鐵木爾大叔也急了,他是真擔心,在撤回的路上遇到風暴,後果比留在臨時宿營地還糟糕。

“我也不回去,我要留下來陪我阿大。”阿哈爾古麗突然說。幾個人盡顧着爭了,居然把這位嚮導姑娘給忘了。

“不行,你得跟我們一起走。”於海轉向阿哈爾古麗說。

“我不會走的,我要等杜麗麗和張雙羊回來。”阿哈爾古麗說著,一頭鑽進黑夜,朝測點方向走去。於海再叫,風把他的話轉瞬吞沒了。

又起風了,剛剛平靜下來的沙漠,轉眼又能聽到風的吼叫聲。

“不能再耽擱了,劉威同志,不為大家的安全着想,你也得替這些資料想想,如果在風暴中把資料丟失,這一個多月的辛苦就全白費了。”這話一出,劉威沉默了,是啊,資料,這一個多月的努力,不就換來這兩箱資料嗎?如果途中真遇上黑風暴,誰也保證不了資料的安全。

“全體集合!”他終於吼出了一聲。

在鐵木爾大叔的再三懇求下,於海最終同意將他們父女倆留下,其餘人全部撤走。這樣做,於海一方面是替二組着想,另則,他也堅信鐵木爾大叔有對付黑風暴的經驗。

誰知,好不容易回到營地,一聽他將鐵木爾大叔和阿哈爾古麗留在了臨時宿營地,羅正雄立刻火了,當著全組人的面,大發脾氣道:“你這是嚴重失職,目前形勢有多複雜,難道你不明白?!”政委於海頓覺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但是後悔已晚,就在他們踏進營地的那一刻,第二次黑風已卷了過來。

黑風一點兒不給人喘息的機會,一連三天,羅正雄他們都被狂野的黑風暴逼在地窩子裏,想巴一眼外面的世界都不行。聽着外面排山倒海的氣勢,沒有哪張臉不染上沉重。一想二營長他們還在數十公里之外,地窩子裏發出的,就不只是嘆息了。生和死,有時候竟是這樣糾纏一起。劉威已經發了無數次脾氣;政委於海連日來比啞巴還沉默,他疙蹴在地窩子撓頭,心情比死了爹娘還沮喪;羅正雄更像是一頭瘋了的駱駝,三天裏沒看見他老老實實坐上一刻鐘。

一切都是無濟於事!這場黑風暴,註定是對特二團的一次大考驗,也是這支隊伍走向成熟的一次大洗禮。黑風中發生的一切,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改寫着這支隊伍的命運,使它最終在兵團建設史上,豎起了一座豐碑。

黑風起時,張雙羊剛剛測完一個點。這些日子,張雙羊的技術越來越熟練,讀出的數越來越準確,測量的興頭也越來越高,恨不得整天抱着儀器在沙漠裏跑。唯一令她遺憾的就是搭檔吳一鵬。張雙羊發現,吳一鵬其實是個繡花枕頭,按她老家的話說,這種男人叫“中看兒”,空有一副外表,加上能言善道一張嘴,真要讓他吃點兒苦,干點事兒,就好像抽他的筋扒他的皮。張雙羊最看不起這種男人,長得好看頂啥用,人能一輩子靠長相吃飯?再者,張雙羊眼裏是沒有好看男人的,只有能幹的男人。張雙羊自小跟哥哥長大,爹死娘嫁人後,哥哥就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在她心目中,哥哥那樣的男人才叫男人。張雙羊本不想跟吳一鵬配對兒,但副團長劉威說:“這不是找對象,這是工作,挑什麼挑!”張雙羊想想也是,但她心裏還是賭着氣,她認為劉威是把他們當做最次的一對搭配在一起的,按老家話說,破蘿兒找個破對頭。哼,我叫你小看人!張雙羊發誓要趕上別人,她最眼熱的是張笑天和杜麗麗。暗中,她將這一對當成了超越的目標。

討厭的是吳一鵬,你簡直想像不出他有多討厭,太熱了不行,風大了不行,連續跑點也不行,總之,他有太多理由,還有太多牢騷。張雙羊簡直想不通,這樣的男人居然也能當兵,還在師部,笑話!不過她也算狠,吳一鵬怕啥,她就專給他找啥:別的隊員早早收工,她不,每天都要熬到天黑;別的隊員測中間要休息,儀器手跟尺子手要交流一陣,她也不,從早到晚,不停地吼着吳一鵬跑,不跑死你才怪!一段日子下來,吳一鵬乖了,服了,在她面前老實了。啥人啥法兒治!這是張雙羊早在老家就學到的本事。

張雙羊最近心裏煩,不是煩自己,還是吳一鵬。張雙羊發現,秀才吳一鵬跟嚮導阿哈爾古麗經常眉來眼去。收工的路上,別的隊員都是儀器手跟尺子手走一起,邊走邊談論明天怎麼測,吳一鵬一收工,準是跟阿哈爾古麗結伴。阿哈爾古麗也真是,她咋就總能等到吳一鵬呢?還有,好幾個夜裏,張雙羊看見他們在一起,半宿半宿地坐在沙梁子那邊。張雙羊想把這些情況反映給副團長,又怕副團長罵她多事,不反映她又心裏憋得慌。

黑風暴來的這天,張雙羊是成心想給吳一鵬製造些麻煩。她本來可以不往坎兒井那邊測的,但一看坎兒井那邊溝溝坎坎,地形十分複雜,尺子手得不停地跳上跳下,比在沙漠中跑還費勁,她就指揮着往那邊測了。

張雙羊一眼就看見了風,她本來是看張笑天的。張笑天測得真是太快了,她怎麼努力也追趕不上。結果一抬頭,她看見了風。

黑風滾滾而來,彷彿千萬駕戰車轟隆隆開過來,那陣勢,真是駭死個人。張雙羊有片刻的愣怔,但僅僅是片刻,她便馬上明白,黑風暴來了!這些日子,副團長劉威一有空就跟他們講黑風暴,教他們如何在黑風暴中求生;二營長張笑天也利用空閑,講了他親身經歷的幾次黑風暴。對黑風暴,二組成員早已不陌生,甚至有份暗暗的期待。當兵是不能怕的,不管是風暴還是敵人,你只能抱一個念頭:戰勝它!過去的歲月里,張雙羊遇到過太多過不去的坎兒,最後,都被她戰勝了。每每關鍵時候,她總是想起哥哥當兵前跟她說的話:幹啥事都得豁出去,你豁出去,對方就怕了。這話千真萬確,不論是對繼父,還是對村裡那些惡毒的人,張雙羊就用一個法子:豁!不豁她活不到今天,不豁她走不出八百里秦川。

張雙羊迅速從三角架上撤下儀器,裝箱,封蓋,背身上,平時十幾分鐘才能完成的動作,她僅僅用了兩分鐘。就這,還是慢了,等她抱三角架時,劈面而來的風浪一把掀翻她,差點兒將她卷到空中。若不是趁機抓住一墩芨芨草,她是沒有機會搶到三角架的。等把三角架搶到手,黑風已吞沒了大半個沙漠。頂着狂風,她將三角架牢牢捆在身上,還摸了摸裝資料的箱子。這得感謝張笑天,是他叮囑每個儀器手,資料一定要隨時放箱裏,遇到緊急情況,首先要保護箱子。做完這些,張雙羊開始尋思求生的法兒。這時候她顯得格外冷靜,一點兒不像處在危險關頭的人。這也是多年養成的習慣,越是危險,她越能冷靜。她得感謝秀才吳一鵬,若不是他,這時候他們一定在沙梁子那邊,那樣,她就沒地兒躲身了。現在好,她處的位置正好是坎兒井,那些被水沖灌了上百年的深穴足夠她藏身。藉著兇猛的風力,張雙羊縱身一躍,跳進了一個穴里。沒想到這是個死穴,有半間房子大,裏面沒別的洞。張雙羊覺得不保險,如果黑風暴真如張笑天說的那麼可怕,這樣一個死穴用不了幾分鐘,就能讓風沙填滿。這樣想着,她又爬出來,藉著風勢,縱身又躍進前面一個穴。當她重重地摔到地上時,她知道,這個穴深,而且一定是進水穴,也就是坎兒井的入水口。這時天已徹底黑下來,儘管能睜開眼,但除了黑暗她啥也望不到。幾乎是憑着雙腳的感覺,她往裏走了走,感覺裏面有空氣流動,就大着膽子又往裏走。結果剛抬起腳,臉上便重重挨了一下,緊跟着,洞穴里響起噼噼啪啪的聲音,彷彿千萬隻翅膀在扇。她迅疾往後退了幾步,那片亂響還在繼續,但聲音漸漸變弱。從聲音判斷,她是誤闖進鴿子的世界了。沙漠裏這種廢棄的坎兒井,是鴿子和烏鴉最好的穴居地,一眼穴里至少能藏數百隻。張雙羊倒吸一口冷氣,幸虧是鴿子,如果換成烏鴉,這陣兒怕就沒命了,成群的烏鴉撲過來,不出一分鐘,就能將她啄成碎片。她俯下身子,在地上摸了摸,抓起一把鳥屎,手指頭捻捻,確信是鴿子屎,心裏的恐懼才緩緩落下。

後來她在離鴿子遠一點兒的地方蹲下來,她必須驅趕掉身上的恐懼,讓自己變得更加鎮靜,這時候只有鎮靜才能救得了自己。外面的風聲一浪猛過一浪,儘管在離地四五米深的穴里,還是能感覺到那種山搖地動的震顫。她開始擔心吳一鵬,他會不會也能跟她一樣跳進洞穴?抱起儀器離開測點的一瞬,兩人還對視過,她沖他揮了下旗子,示意他繼續往東走,隨後便顧不上他了。如果他往東走,相信能跳進洞穴,就算自己不跳,也會讓狂風卷進去。這麼想着,心裏安定下來,畢竟他是男人,又是老兵,不會比她還缺少經驗吧?

誰想,意外偏就發生在這位老兵身上。風頭過去很久,張雙羊確信外面不會有危險了,才從穴里爬出來。只一眼,張雙羊就知道,完了,啥都完了。測過的地兒哪還有原來的影子,除了坎兒井還依稀有個模樣,其他的,張雙羊都分辨不出來。

她開始找吳一鵬。這是一個相當艱難的過程,張雙羊一開始估計得太樂觀了,所以她邊走邊喊,風掠着她的聲音,飛得高高的,卻不掉下來,讓風給咬碎了。沒喊上半小時,她就喊不動了。風勢雖然減弱,但她走的方向是逆風,每喊一聲,胸腔里就噎進一股子風,噎到後來,呼吸都很困難。她倒在地上,眼瞪着茫茫大漠,好像一隻迷途的羔羊,找不到回家的路。

張雙羊想哭,真的想哭。再堅強的人,一旦迷失在大沙漠中,空前的絕望和孤獨就會撲來。人能受得了恐怖,卻受不了孤獨,尤其是張雙羊這種人。況且她還擔心着吳一鵬,這個可憐的秀才,不會真的被風捲走吧?

“吳一鵬——”張雙羊又喊了一聲。

半夜時分,她找到水準尺,正是吳一鵬扛的那把,上面有標記,寫着她和吳一鵬的名字。尺子摔壞了,半截被黃沙埋着,半截露外頭,張雙羊將尺子從沙中抽出來,撫摸着這把不能再用的尺子,腦子裏忽然跳出一個很嚇人的念頭:吳一鵬一定出事了!如果不出事,他是沒道理把尺子扔掉的。

“你個破秀才,我回去咋個交代?”張雙羊嗚嗚嗚地發出了哭聲。

哭過,她還是不甘心,又接着尋找起來。這一次她找得細,不放過任何一個能藏人的地兒,包括枯井、亂草灘、廢棄的地窩子,甚至野豬打下的洞。可是直到第二次風頭來臨,還是一無所獲,這時候張雙羊已精疲力竭,再也邁不動步子。望着滾滾而來的黑風暴,張雙羊喃喃道:“天呀,你有完沒完?”

第五節

比起張雙羊,張笑天和杜麗麗幸運得多。

黑風暴席捲而來的時候,張笑天和杜麗麗正坐在一洞土窯里納涼。這是他們的秘密,每天一出工,兩人先是奮力趕一陣進度,等把其他測手遠遠甩在身後,張笑天就會找個避風或是遮陽的地兒,硬拉着杜麗麗去交流。張笑天和杜麗麗原本不是搭檔,那次羅正雄聽了萬月的建議,重新在測手和尺子手間搞組合,張笑天便耍了點兒小陰謀,將杜麗麗要了過來。

張笑天有點兒喜歡這個任性而又漂亮的女兵。

這喜歡彷彿是從第一次見面就開始的,到現在不僅抑制不住,而且越來越強烈。杜麗麗初到團部那天站在花園裏看花的情景,至今還像畫一樣定格在他腦子裏,冷不丁就跳出來刺激他一下,讓他對這個性格怪異的女兵生出無限遐想。有時候,張笑天會借故儀器沒整平,或是尺子在搖晃、讀出的數字不準,讓杜麗麗扶着尺子在他的視線里多站那麼一會兒。不知情的杜麗麗還以為自己真的沒把尺子扶好,很是認真地重新調整尺子跟身體的角度,站成一條線。她哪裏知道,張笑天正竊竊地笑哩,他的鏡頭一點兒也沒對準尺子,而是完全對在杜麗麗身上,十字線忽兒在她臉上移,忽兒又到了她身上,總之,一天下來,他會把杜麗麗看個遍。這還不過癮,這些日子他又想出個怪招,跟杜麗麗交流。

交流是特二團提倡的。為讓測手跟尺子手儘快形成默契,能把準確度跟進度同時趕上去,團里鼓勵大家閑下來別亂扯淡,盡量蹲在一起談談工作,交流一下測量心得。這主意還是張笑天出給羅正雄的。劉威是個粗脾氣,擔心這樣會不會讓男女兵鬧出什麼事兒。羅正雄笑着說:“鬧出好。婚姻問題現在是兵團的大難題,司令部想盡辦法招女兵,就是想給同志們解決這大難題。要是特二團真能鬧出那麼幾對,我看這事該表揚。”

劉威把話咽進肚子,沒敢說出來。他怕的就是這個杜麗麗。可能羅正雄不知道杜麗麗是怎麼到特二團的,但他清楚,這事政委童鐵山跟他提過。當時童鐵山氣梗梗道:“這黃毛丫頭,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讓她到特二團去,沙漠裏摔打上半年,她就知道自己是誰了。”

一個月下來,杜麗麗一點兒不怕沙漠,不僅不怕,還越發喜歡測量這工作,弄得劉威心裏很不是滋味。其實他是一心想把杜麗麗“嚇”回去的,這也是童政委的意思。“能把她嚇回來最好,嚇不回來,你得替我看好她。要是跟哪個男同志好上了,我拿你是問!”

為防萬一,劉威才將杜麗麗調配給張笑天,張笑天是二營長,也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只有把杜麗麗交給他,才讓人放心。誰知……

風很暖,太陽很艷,風暴之前的大漠總是呈現出一幅溫和的景象,讓人往往沉迷到錯覺中。張笑天似乎無心顧及大漠扮弄什麼相,他急着要跟杜麗麗問問,那事兒她考慮得咋樣?

兩天前張笑天突然問杜麗麗,如果有一天他去了地方,當個小官啥的,杜麗麗願不願跟着去?

這不是隨便問的。一則,張笑天確實在動去地方的腦子,不只是他,兵團里動這種腦子的人很多。張笑天本來都已拿到了通知,是一個叫紅梁的小縣,離羅正雄要去的旺水不遠,算是一個專區。紅梁解放之戰,張笑天就在羅正雄手下擔任尖刀營營長。那個縣的偽縣長還是他捉住的,當時藏在小老婆的娘家。張笑天對紅梁印象好,感覺那是個能活人的地方,上級興許是考慮到這點,決定讓他去紅梁當副縣長。若不是緊急成立特二團,說不定他現在已在紅梁放開膀子幹了。眼下全國都已解放,要打的仗越來越少,呆在部隊上就有點兒悶,還不如早點兒回到地方,當官事小,幹事業事大。張笑天還年輕,才二十八歲,正是黃金歲月,如果放開膀子幹上三五年,不信超不過羅正雄。當然,超得過超不過還是次要,重要的是他想有番作為。特二團是臨時成立的,等任務一完成,這支隊伍就要解散,張笑天的未來還在那個叫紅梁的小縣,所以他把夢也做到了紅梁。可問題是現在心裏有了杜麗麗,如果她不去,張笑天就難辦了,他可不想因為一個女人把工作耽誤了,所以他想探探杜麗麗的口風。

張笑天這話問得賊,他不說喜歡杜麗麗,從來沒跟她表白過,一個眼神也沒。儘管處處替她着想,但那是工作,是男同志對女同志的照顧,跟感情不沾邊兒。再者,杜麗麗這人高傲,她的心還不知在天上哪座仙宮裏,如果冒失地表白,指不定人家怎麼臭你。所以他想了這麼一個辦法,拿這話套套杜麗麗。誰知杜麗麗比他還賊,聽完他的問題,當時沒回答,只是很矜持地笑笑。那一笑真是好看,像在沙漠中看到一朵“天山雪”,張笑天的心立馬蕩漾成一片。爾後,杜麗麗調皮地眨了眨眼:“這個問題太遙遠,讓我想想。”

這兩天,杜麗麗說話的表情,神態,還有那調皮勁兒,總在張笑天眼前盪,盪得他都不知道一天該做啥了。夜裏睡不着時,他就想,杜麗麗會怎樣回答他呢?會一口回絕,還是多少給他留點兒希望?還有,杜麗麗到底能不能聽出他話里的意思?

憑直覺,張笑天感到杜麗麗應該能。杜麗麗不比胖姑娘張雙羊,她是有過一次這種經歷的人,應該能從男同志的話中聽出些味兒。不過這事也很難說,越是像她這種人,心氣兒就越高,弄不好還拿你開涮呢。

張笑天最怕杜麗麗拿他開涮。這事雖然勉強不得,但有好感就是有好感,沒有就是沒有,比如她對那位首長,該回絕就回絕個清楚,千萬別拿根細繩兒把人家拴着。但他又怕被一口回絕,要是真那樣,該咋辦?一向有智有勇的張笑天突然間沒了主意,心懸在杜麗麗身上,終日落不下來。

杜麗麗呢?她覺得張笑天好玩,有點兒意思,真沒想到能在特二團遇上這麼有趣的男人,她決計好好逗他玩玩,但僅僅是限於逗他,別的,杜麗麗沒想過,真的沒想。

杜麗麗絕不是一個輕易就把自己交給誰的女人,她是一個有目標的女人,這目標似乎打生下來就有。杜麗麗的爸爸就是軍人,令人悲痛的是,在一次剿滅土匪的戰鬥中,爸爸身負重傷,落到了土匪手中。後來雖經多方營救,但終未能營救成功,被土匪頭子活活折磨死了。這事對杜麗麗影響很大,最大的就是心中自此樹起了一個偶像。她的志向是,不僅自己要成為軍人,而且一定要嫁一個跟爸爸一樣偉大的軍人。

這志向遭到了母親的堅決反對。身為中學教員的母親自從守寡后,對軍人這個職業便充滿了怨恨,一聽女兒對軍人抱着幻想,沒來由地就發火道:“你少給我提那兩個字,這輩子就是送你去做丫鬟,也甭想踩進那個門。”後來發覺女兒在男女婚事上也往那方面動心思,更惱了。“你是成心要氣死我啊!家裏一個寡婦還不夠,還要你也趕來湊熱鬧?!”

面對這樣的母親,杜麗麗真是沒辦法,一點兒也沒。她偷偷報過幾次名,有次眼看要穿上夢想多年的軍裝了,誰知又被趕來的母親給脫掉了。為防止她當兵,母親真是用足了手段,哭,鬧,以死威脅。這還不算,為了拴住女兒的心,母親早在三年前就動用關係,今兒逼她相親,明兒逼她看女婿,總之,她不答應放棄這個夢想,母親就一天也不讓她安寧。沒辦法,杜麗麗只好答應,說再也不想當兵了,就是讓她當軍官也不去。“真的?”母親問。“真的。”杜麗麗說。“那好,明兒個跟我去相親。”在母親的思維里,只有讓一個男人把女兒實實在在拴住,她的心才能踏實。為讓母親徹底放鬆警惕,杜麗麗真就跟着她去相親了。對方是一所國辦中學的語文老師,長得有點兒朽,不過人倒是很實在,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說自己曾有過一房太太,不過是包辦的,同房沒幾天,他就從老家逃了出來,如今也有五年多了。

“做二房啊?”杜麗麗尖叫道。

“啥叫個二房?那門婚是包辦的,他不同意。”母親在邊上插話。

“可他同了房,說不定兒子都跑趟子了吧?”杜麗麗說著就要走。

那教員很遺憾地說:“我前些日子去過老家,兒子倒是沒有,是個千金,四歲半。”

“你——”杜麗麗驚得,真不敢相信天下還有這樣的男人。

母親倒是一點兒不在乎:“蘇先生人長得好,又有一肚子墨水,在學校可是受人尊敬的先生。那門婚也不打緊,反正將來結了婚,你又不回他老家,你在心裏不承認她便是了。”

“不承認就不存在?”杜麗麗驚訝於母親的大度,更可憐母親對男人的態度。在母親眼裏,只要有個男人守着,這輩子就是幸福,不管這男人身後是一個女人還是一群女人。

那門親自然沒相成,母親很是傷心了一陣子,緊接着,母親的二番轟炸便來了。這一次是個銀行小職員,油頭粉面,長得倒是白凈,可也太白凈了,尤其張嘴說話,簡直分不出是男人還是女人。母親看上去倒是比上次那個教員還滿意,恨不得立刻將她推進白凈男人懷裏。杜麗麗心想,反正也是騙着讓母親高興,莫不如就依了母親,免得她一個接一個逼自己相下去。就這樣,她忍着巨大的反胃,答應跟銀行職員交往,不過最終能不能戴上他送的戒指,就要看他的表現。這話讓母親激動,當下就逼着小職員去買戒指。小職員嘴上甜甜地應承着,行動上卻一點兒也不甜。興許真是錢緊吧,反正直到杜麗麗逃出那個縣城,搭上專門來內地征女兵的車,也沒看到小職員把戒指送來。

坐在車上,杜麗麗滿懷憧憬,多年的夢想總算成真,她終於成了一名女兵。而且聽徵兵的說,這次專門征女兵,是為了培養新中國第一代女拖拉機手,到了遼闊的疆域,到處都是拖拉機,你想開哪輛都行。杜麗麗本來對當機手沒有太大興趣,一看別的女兵又跳又唱,好像雙手已摸到拖拉機了,便也興奮地想,如果真能做一名拖拉機手,也算不錯,至少她回家時可以開着突突叫的拖拉機,美美在縣城兜一圈風。

鐵皮車廂裝着她們,昏昏沉沉走了不知多少天。等她們把胃裏的食物吐了若干遍,吐得再也吐不出什麼時,新疆到了。一下火車,滿眼的昏黃。杜麗麗驚叫道:“這是哪兒啊,拉錯地兒了吧?新疆不是瓜果滿地、葡萄飄香嗎?”帶兵的笑笑,說這不是新疆,這是下野地。

“下野地是哪兒啊?我要去新疆。”不只杜麗麗,同一趟火車的女兵幾乎都這麼嚷。

帶兵的更為詭譎地笑笑,指着幾輛軍用大卡車說:“上車吧,那車就是拉你們去新疆的。”等上了卡車,等卡車奔馳在茫茫的戈壁上,杜麗麗她們的夢就一點兒一點兒醒了,她們沒看到滿野的拖拉機,倒看到頭戴花帽的維吾爾人趕的驢車;沒看到星星一樣綴滿天空的葡萄,倒看到一眼望不到頭的漫漫黃沙。更為沮喪的是,一下車,她們便被一大片目光包圍,有年輕的,有老的,有戰戰兢兢的,也有赤裸裸不帶修飾的。起先這群女兵還沒弄明白,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目光像盯猴子一樣盯着她們,等弄明白時,營房裏便猛地爆發出一片哭。

她們在那個叫棉花塘的地方休整了半個月。說是休整,裏面卻儘是別的名堂,那名堂真是叫人說不出口,比老家相親還令人難堪。可那些首長並不管你難堪不難堪,他們照樣天天來,來了就跟她們培養感情,還說這是組織交給的硬任務,為的是他們能紮根邊疆。杜麗麗終於明白,她費盡心機從老家災難般的相親中逃離出來,越過千山萬水,本以為自此就能成為一隻自由的鳥,飛在遼闊疆域藍藍的天空裏,誰知剛下車,就被關進了籠子,而且這隻籠子要籠住女兵們的一輩子,讓她們再也逃不開新疆。

站在籠子外的,是那些久經沙場、戰功赫赫、聽一下名字都能把她們嚇倒的首長。杜麗麗感覺是上了當,大當。放着年輕的教員或銀行職員不嫁,非要翻山越嶺跑到這荒無人煙處嫁個“爸爸”。

她被首長相中的那天,有兩個女兵逃了出去,但很快又被帶回來。笑話,這茫茫的棉花塘,豈是你一個弱女子能逃出去的?杜麗麗沒有選擇逃,也沒有選擇鬧,她平靜地看着那位能做她父親的首長說:“我答應你,但你得先答應我一個條件。”

“啥條件,你說,只要當我老婆,啥條件我都答應你。”

“先派我到基層去,讓我過過當兵的癮。”

“這……”首長猶豫了。

“如果不答應,你就挑別人,反正這兒比我好的女兵多的是。”

首長瞅了瞅她,又瞅瞅,感覺還是她好,就說:“那,我派你到偵察連去,在那兒體驗體驗?”

“行。”杜麗麗想也不想就應了。

偵察連是一支特殊的隊伍,戰爭時期主要任務是刺探敵情,掌握第一手軍事情報;新疆解放后,偵察連的工作重心轉到了對反動勢力和叛亂分子的監控上。那位首長之所以將杜麗麗派到偵察連去體驗,是因為他就是偵察兵出身,偵察連是他的老根據地,派到那兒他放心。誰知杜麗麗一進偵察連,就嚷着要去庫車。那是個很危險的地兒,連長怎敢派她去?幾次請示后,將她派到相對安全的奎屯。這期間就聽說杜麗麗早已訂了婚,未婚夫是一名中學教員,過去是我黨的地下通信員,兩人早就建立了革命感情。消息傳到那位首長耳朵里,驚得首長當下打電話質問。杜麗麗很有禮貌地說:“對不起,老首長,我真是訂過婚的。我這次參軍,未婚夫很支持。我們想結成革命伴侶,到時候一定要請您證婚。”氣得首長當場扔了電話,第二天一道命令下來,要杜麗麗立刻離開偵察連,調到童鐵山那兒去!

老首長給童鐵山下了道死命令:“我就是看上她了。我把這個黃毛丫頭交給你,你給我好好管教管教,哪一天她想通了,你給我送來!”

能想通嗎?杜麗麗笑笑,這笑帶着幾分詭秘,也帶着幾分女兒家的小聰明。我才不會嫁給你哩,杜麗麗再次笑笑,覺得老首長很好玩,像個老頑童,脾氣很大,心眼倒蠻不錯,可惜不是自己想嫁的男人。那麼,自己到底想嫁哪種男人呢?杜麗麗說不清,真的說不清,不過,她心裏隱隱有個目標了。

第六節

黑風暴來時,兩個人好像正在談論一個敏感的話題,話題是張笑天引出的,也是別有一番用意。“兵團招你們來,原本是讓你們享福,你們倒好,一個個憋着勁兒往下面跑,下面有啥好呀?”

“享福?享啥福?”杜麗麗佯裝不明白,傻呵呵盯住張笑天。

“嫁給首長還不是享福?那些首長可都是大功臣,能嫁給他們,多好的事。”

“那我回去就嫁。”杜麗麗故意道。

張笑天突然不語了,這話似乎傷了他,又似乎讓他想起了什麼。是啊,杜麗麗是首長看中的,到特二團,只是磨一下她的性子,讓她知道,還是乖乖嫁給首長好,自己咋能胡亂喜歡上她呢?

“你也算個小首長,說吧,你看上誰了?”杜麗麗突然問。

“我算啥首長,就算再拉來兩火車女兵,也輪不上我。”張笑天的話里有些落寞。

“發啥愁,我看張雙羊不錯,那丫頭喜歡你,要不要我給你做媒?”

“少拿我當炮彈。我要是看上誰,才不要別人做媒,自己沒長嘴啊?”

兩個人正鬥着嘴,土窯外突然響起狂風聲。不用看,一聽這聲音,張笑天立刻明白,黑風暴來了。

“快把儀器收起來!”他沖杜麗麗喝了聲,自己連忙往箱裏裝資料。還沒把一切收拾停當,土窯已被黑風侵吞。杜麗麗嚇得渾身直發抖。黑風暴這三個字,她耳朵里雖然被灌了很多遍,但她壓根兒沒想到會是這麼一種怪風,不打招呼嘩地就來,一來就把天給弄得啥也看不見。

“我睜不開眼!”她沖張笑天喊。

張笑天用身子護住她,將她護到土窯裏面。“不用怕,這是風頭,很快就會過去。”

“我不是怕,我是想睜開眼,看看黑風暴啥樣兒。”杜麗麗明明是被突然而至的黑風暴嚇壞了,又怕張笑天小看她,硬撐着說。

“千萬不要睜眼,把身子弓下來,手捂住耳朵。”張笑天喊。

杜麗麗沒聽清,正想問一句,一個風浪打來,張笑天被襲倒,身子壓在杜麗麗身上。

杜麗麗掙扎着想翻起來,莫名地,身體就有了另一種感覺,酥酥的,麻麻的,雖然很短暫,卻很真實。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很奇特,卻也很誘人。杜麗麗一陣心緊,不,是心跳,被狂風驚嚇住的心忽然一陣躍動,很兇猛,很微妙,臉莫名地就紅了,幾乎紅到了耳朵根子處。等張笑天掙扎着起身,又保持住跟她的距離時,那份紅還捨不得褪去,不過心倒是平定下來了。杜麗麗有些失落,怪張笑天不該這麼快就爬起來。是風吹倒的,又不是你故意,起那麼快做什麼?

張笑天沒覺察到,他的心思全讓黑風暴給捉住了。這風實在太猛,比以往遇到的幾次都厲害,他奮力展開身子,想把黑風全遮擋在窯外,這樣,杜麗麗就不用驚慌了。

杜麗麗卻盼着風能再大點兒,如果風浪一個接一個起,他就不能站得那麼穩了。

杜麗麗真是個怪女孩,剛才她還對張笑天充滿看法,認為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眼睛長在頭上,心卻在天上。你也不想想,我連首長都看不上,能看上你?還拐着彎兒想問實話!我能跟你說實話?說了還不把你氣死!這陣兒,卻突然對他有了一層好感。這好感來得真是快,快得她都想不清是不是好感。管他呢,如果他再倒過來,我就趁勢在他懷裏多靠靠。

可惜,杜麗麗等了足足有一個鐘頭,不但沒等來那一靠,反把身上的感覺全給等沒了。張笑天扔下她,跑到窯外觀了半天天象,跑進來說:“風頭過去了,這下你不用怕了。”

“我怕個啥,這破天爺!”

張笑天擦了把臉上的土,背起儀器說:“我們不能呆在這兒,抓緊時間,往回趕。”杜麗麗極不情願地走出土窯,抬頭看看天,蒼茫一片,沙漠昏沉沉的,這樣的天氣,哪還能容得下一點兒浪漫,遂氣急敗壞道:“這破天爺,颳得到處亂糟糟的,方向都辨不清,咋回啊?”

張笑天努力辨認着,但是很可惜,他也辨不清方向了。

兩個人迎着風沙,艱難地走在茫茫荒漠上。

第二次風頭捲來時,他們的腳步剛剛邁到坎兒井,也就是張雙羊最初藏過身的地兒。不能怪他們慢,離開土窯不久,還沒走上兩個時辰,他們就徹底迷路了。越是往裏,風颳得越癲狂,沙漠也就越颳得不成樣子。張笑天再有能耐,也無法判斷出哪是來時的路。他帶着杜麗麗,忽而往左走走,忽而又往右,惹得杜麗麗在身後直罵:“你到底記不記得,這樣走下去,怕是一輩子也走不回去。”

張笑天心裏想:走不回去才好,看你還想着首長。嘴上,卻很認真地說:“你別罵我,這樣的風暴,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我不罵你罵誰,這兒還有第三個人嗎?”杜麗麗蹲地上不走了,說與其這樣亂走下去,還不如蹲下等死。

張笑天硬拽起她:“不能蹲,一蹲下,雙腿立刻就沒勁兒了。”

“我的腿早就沒勁兒了。”杜麗麗的聲音帶着委屈。

“那好,趴我背上,我背你走。”說著,張笑天真就蹲下身子。風沙呼呼嘯叫,打得人睜不開眼。杜麗麗真想閉着眼睛趴上去,讓他背着走。可這樣難為情的事,她真是做不出,再者,張笑天背着儀器還有尺子,真要趴上去,怕是他連一步也邁不動。

鬧了一陣,杜麗麗不敢鬧了。天很快黑下來,這次是夜晚來臨了,如果還找不到藏身的地兒,怕是……

沒想,他們真是走了一夜。張笑天把方向完全弄反了,他帶着杜麗麗,深一腳淺一腳走了兩三個時辰,忽然尖叫道:“不好,我們走反了。”杜麗麗差點兒沒暈過去,她一直感覺不對勁兒,可又不敢跟張笑天提,生怕一提,弄得他更辨不清南北。可是越往裏走,沙漠越空曠,起伏的沙丘,疊亂的沙梁子,就是找不到一處土圍子。她記得在測點那一帶,遇到土圍子是常有的事,還有不少枯井,都是暴風中藏身的好地方。張笑天也正是憑這點斷定走反了。他真是後悔沒帶上指南針。他本來有一個指南針的,可是給了秀才吳一鵬。秀才吳一鵬前幾天不停地跟他嚷,說他頭一次進沙漠,如果遇上黑風暴,真怕活着出不來。張笑天看不慣他那副怕死樣,就把指南針給了他,誰知自己卻迷了路。

兩人坐沙梁子上歇息片刻。剛剛緩出點兒勁,杜麗麗的罵就開始了,這次是真罵。“沒見過你這麼不頂用的,還營長呢,這麼容易就迷路,我看你這個營長是混上的吧。”見張笑天不說話,又罵,“誰知你是真迷路還是假迷路,成心把我往沙海中引,你安的什麼心?”

“少說兩句行不?我是成心,是想把你往死路上帶,行了吧?!”

杜麗麗還要挖苦,張笑天猛地起身,背起東西就往回走。杜麗麗以為他不敢走太遠,坐等了一會兒,哪知這個狠心的真還走遠了,氣得她邊追邊罵:“張笑天,這陣兒你逞什麼英雄?有本事你別走錯啊!”

趕在天明,兩人又走回來,透過晨光,張笑天驚訝地發現,他們的腳步正好停在那洞土窯前,這真是令人哭笑不得。杜麗麗再也罵不出話了,甚至說句話都很艱難。從晚上的某個時候,她變得沉默,起先是賭氣,後來是真的不想說話。跑了一夜冤枉路,她開始害怕,開始緊張,生怕這多變的沙漠成為自己的葬身之地。站在土窯前,她目光空洞而又黯然地盯住張笑天,臉色僵得比死灰還難看。

張笑天長長地嘆口氣,離開土窯子,又往南走。杜麗麗這次沒敢耍性子,緊跟幾步追上來。空氣死沉沉的,壓抑得杜麗麗想哭,這陣她才明白,當初首長說的話是啥意思。“有能耐你就到基層別回來,你以為當兵是過家家,由着你性子鬧?黃毛丫頭,本事不大,心勁兒還不小,有你哭着喊着要回來的時候!”那時她以為是首長嚇唬她,想把她騙到洞房裏,現在她才算明白,首長是在給她敲警鐘,跟她暗示特二團的處境。但是這陣後悔遲了,杜麗麗也沒打算後悔,她只是氣張笑天,這麼悶的路,你就不能主動說點兒啥啊?

張笑天的臉色比風沙還可怕,自己走錯了路,居然甩臉子給別人看,甩得還很紮實。相比前些日子的張笑天,眼前這個張笑天就有點兒過分,有點兒拿腔拿勢。杜麗麗才不喜歡這種動不動就扳面孔的男人哩。她走上前,一把從張笑天身上奪過尺子,張笑天剛一望她,她便吼:“我的尺子,不用你背!”

就這樣,兩個人都冷着個臉。張笑天其實是恨自己,一個老兵,居然犯這種低級錯誤,尤其是帶着一個女兵,這種錯誤幾乎不可饒恕!

剛到坎兒井,狂風便橫掃而來,張笑天清楚,這一次才是真正的風暴!還沒等風頭襲擊到他們,張笑天奮力一拽,杜麗麗還在愣怔中,連人帶尺子便被拽下深穴。

“要死啊!”杜麗麗被摔痛了,咬着牙罵。

“快往裏走,洞口風沙大。”張笑天扯着嗓子吼。杜麗麗翻起身,摸黑就往前跑,跑了沒幾步,腳下一絆,重重摔倒了。張笑天差點兒一腳踩她身上。拉起她時,外面已狂風大作,洞口像是揚沙一樣,眨眼間,黃沙已堆成了小丘,刺鼻的塵腥味兒嗆得人不敢呼吸。兩個人往裏跑了有百十來米,張笑天說就在這兒吧,再往裏,還不知遇上什麼哩。杜麗麗已是喘不過氣,這一路跋涉,力氣早用光了,一聽張笑天發了話,扔了尺子,倒地上就再也不想動彈。

張笑天也默坐下來,心裏沉沉的,想說句什麼,一聽外面的風聲,心又緊得說不出話。人雖是安全了,但能不能熬過這場風暴還很難說。

黑暗籠罩了一切,井裏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塵埃嗆得人要窒息。張笑天用帽子捂住嘴,感覺好受了些。杜麗麗脫下外衣,頂在頭上。撐過一陣子后,嘴裏乾燥得難以忍受,搖了搖水壺,裏面空空的。一趟冤枉路,不但熬光了力氣,也把水給喝沒了。杜麗麗有幾分沮喪,可內心深處,她還沒意識到缺水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反正身邊有男人,用不着她去想這些。她忍着,沒跟張笑天要水,心裏卻想,這是多好的機會啊,他咋就不知道關心人?

風越來越緊,嘯叫的風浪能把人的心扯出來。一浪接一浪的恐慌襲擊着杜麗麗,她不敢再躺了,起身,嘗試着往張笑天這邊靠近。張笑天伸出胳膊,想攬住她的肩,杜麗麗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敢順從。這樣的黑暗裏,他們似乎應該互相給一些安慰,或者拿話語給彼此增加點兒信心,但乾渴令他們張不開嘴。張笑天的水壺也沒多少水了,他已經一天多沒敢喝一口了,那可憐的一點兒水,他得為杜麗麗留着。時間過去了好幾個鐘頭,張笑天不敢再堅持,將水壺遞給杜麗麗,杜麗麗忍了幾忍,還是接過去,擰開壺蓋,用鼻子聞了聞。多香的水啊,那份兒清冽、甘醇,令她久久不願擰上壺蓋。這時她才明白,張笑天一直不說話是怕浪費唾液,他的心真是細啊,經驗也真是豐富。這麼想着,她伸出舌頭,在壺嘴上舔了幾舔,感覺不那麼幹了,又把水壺擰好,遞給張笑天。張笑天沒接水壺,示意讓她拿着。杜麗麗想了想,怕自己禁不住誘惑,提前喝光它,硬將水壺還給了張笑天。

杜麗麗終於將頭靠在張笑天肩上,微閉上雙目。真是奇怪,就這麼一靠,她忽然就不再害怕,不再發怵,感覺狂野的風聲也漸漸離她遠去,她被一股陌生而溫馨的氣息包圍,很新鮮,很陶醉,竟很快進入了夢境。

他們在坎兒井困了一天一夜,風還不停下來。中間張笑天努力了幾次,想爬到洞口看看。入口處堆滿了沙,腳一踩上去,沙丘便轟然塌落。連着被埋了幾次,張笑天就再也沒有力氣折騰了,只好軟軟地倒在杜麗麗身邊,讓黑暗覆蓋著自己。

黑暗有時候也很可愛,比如現在,張笑天就覺得有一種叫做幸福的東西襲向他。他有點兒暈眩,想抓住這個時刻,他甚至想該不該伸出手,輕輕撫摸一下杜麗麗。他的手在空中動了一下,還是膽怯地收了回來,這時候如果惹怒了杜麗麗,場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不過躺在她身邊也很享受,至少,能聞到一股暗香。那是杜麗麗美麗的身體發出的,幽然,含着某種味兒,嗅一口,能讓身子瞬間清爽。張笑天接連嗅了幾口,感覺不那麼口乾舌燥了,才枕着資料盒幽然入夢。他必須睡一會兒,否則,就沒有力氣走出這個洞穴。

不知睡了多久,張笑天睜開雙眼,洞內仍是一片暗黑。靜耳聽了聽,外面的風似乎比睡前還要猛。他不敢再抱僥倖,風如果持續下去,不被渴死也會被困死。之前不是沒有這方面的教訓,他最好的兩個戰友兩年前就被困死在一座坎兒井裏。恰在此時,他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隱隱的,從洞穴裏面傳來,極弱,卻分明有。聽了片刻,起身循着聲音往裏走,走着走着,他忽然明白,遇到救星了!

他一陣興奮,步子不由得快起來。這時大約是半夜時分,儘管不知道在洞穴里困了多久,但憑裏面發出的聲音,他斷定絕不是白天。這時候他想到了火,怎麼把這個給忘了?他掉轉身,沿着洞壁找尋乾柴。不多時,他的懷中已抱了一抱子。他做了一個簡單的火把,提着它,又往裏走。還沒到另一個洞穴前,他已聞到鴿子的氣味。

是的,張笑天斷定,那聲音是鴿子是發出的。老天真是厚待他,讓他在這絕境中還能吃到肉。鴿子在另一個穴里,跟他們藏身的這穴緊挨着,但中間一定有洞,要不然,聲音不會這麼清晰。張笑天側耳細聽了會兒,大概判斷了下方向,然後點燃火把,藉著火光,很快看到一個小洞,就在他的頭頂。他脫下外衣,將兩隻袖口紮起來,然後奮力攀上去,快接近小洞口的一瞬,猛地朝里扔進一個土坷垃,然後迅速將火把舉到洞口,就聽裏面發出一陣猛烈的撞擊聲,是鴿子受到驚嚇后互相碰撞發出的。張笑天貼着洞壁,一手舉着火把,一手將衣服撐開,很快,尋着光亮而來的鴿子撲撲鑽進衣服,因為飛過來的太多,張笑天差點兒讓鴿子的力量衝擊下去。還好,他堅持住了。看着衣服鼓起來,張笑天扔了火把,雙手猛地攏上衣服。有幾隻鴿子從衣服里飛了出去,在洞穴里沒頭沒腦地瞎碰,剩下的都被他牢牢裹在衣服里。

很快,二十多隻鴿子已被他烤到火上,洞穴里彌散起一股香味,很香。天下怕是沒有比烤鴿子更好吃的。張笑天他們在沙漠裏野訓時,抓鴿子是必修課,少了這功夫,你就只能挨餓。杜麗麗還在熟睡,她睡得真甜。燃起的柴火映出她大半個面龐,那麼嬌美的一張臉,可惜讓風沙給染得一團糟。就這,他還是感到呼吸突然緊張起來,心似乎在使勁兒跳。真是沒用,啥樣兒的女兵沒見過,憑啥要在她面前惶亂?!

杜麗麗是讓一陣肉香熏醒的。她在夢中夢見了母親,母親帶她去相親。對方是一高個子男人,他在一間古色古香的包房裏擺了美美一桌,都是她沒吃過的山珍海味,那味道真是饞死人。可她吃不下,口乾得幾乎要起火,一星兒唾沫都沒了。杜麗麗拚命喊着水,母親和那個高個子男人就是裝聽不見,水明明擺在眼前,愣是不讓她喝。她奮力掙扎着,想抓過水杯,結果,一睜眼醒了。

一陣肉香飄來,饞得她當下有了口水。

等她辨清是在坎兒井裏時,張笑天已用柴棍挑着一隻烤熟的鴿子,站她面前。“吃吧,剛烤熟的,味道真鮮。”杜麗麗的肚子餓得咕咕響,哪能經得住這美味,一把搶過鴿子,猛往嘴裏填。剛吞了兩口,喉嚨就幹得咽不下了。“水——”她沖張笑天叫了一聲。

“有,有,水有,快喝。”說著,張笑天真就把水壺遞給了杜麗麗。杜麗麗一搖,竟是滿滿的。天啊,他真弄到了水!杜麗麗滿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擰開水壺蓋就往嘴裏灌。

真是渴急了,連着灌下幾大口,都沒嘗出有啥怪味,灌到第六口時,猛覺嘴裏鹹鹹的,有一股腥味,她用目光詢問張笑天,張笑天趕忙轉過身,避開她的目光。杜麗麗用舌頭舔了下壺嘴,細一品,頓時清楚了!

“張笑天,你個王八蛋,給我喝的什麼?”杜麗麗的聲音在洞穴里炸響。

張笑天嚇得不敢轉身,他後悔讓她灌得太多了,如果只讓她灌兩口,保證她品不出來。

“說啊,給我喝的啥?!”

杜麗麗拿手指往水壺裏一沾,放眼前看了看:“血,你給我喝血,你個王八蛋,我要了你的命!”杜麗麗猛地起身,有了那兩大口鴿子肉加上剛才一陣猛灌,她的力氣大了很多。張笑天沒防備,讓杜麗麗一個猛撲就給撲倒了,杜麗麗騎他身上,雙手撕住他頭髮,邊嚎啕邊罵:“你個狠了心的,拿臟血騙我,我不活了,我這輩子最見不得的就是血。”

張笑天讓杜麗麗給弄痛了,猛地翻過身,一把將杜麗麗推翻,嚷道:“你鬧夠了沒!這哪是臟血,這是乾淨的鴿子血。”

“你混蛋,你不得好死!”杜麗麗罵著,胃裏一陣難受,趴地上嘔吐起來。一想到喝下去的真是鴿子血,她就再也止不住嘔吐。一陣翻江倒海后,險些將腸子吐出來。張笑天看她這樣,心裏湧上一股同情,可這個時候,說啥也不能同情她。

“杜麗麗,你給我聽着,這是在坎兒井,不是你的清水鎮,你嫌鴿子血難喝,我還怕明天喝不到呢。不想喝是不,不想喝就等着死!”吼完,啪地將水壺放她面前,走了。

杜麗麗乾嚎了一陣,坐起來。吐過後,胃倒是好受了,可饑渴再一次襲來,而且比剛才還猛。也難怪,血本是熱的,喝時能潤潤口,喝下去,就成火了。

但不喝血,還能喝什麼?

兩天後他們走出坎兒井時,兩個人一個比一個狼狽。張笑天臉上紅一道黑一道,頭髮和眉毛讓火燎去不少,臉上有幾處鴿子抓傷的血印,那是在活取鴿子血時被掙扎的鴿子抓的。杜麗麗呢,就越發地不能看。原來漂亮女人是經不住土塵洗劫的,況且洗劫杜麗麗的不僅僅是土塵。她的臉上塗滿了鴿子血,是在跟張笑天發脾氣時兩手抹淚抹上去的,頭髮披着,荒草一般,裏面灌滿了沙塵,猛一看,簡直就是從地獄裏跑出來的亂毛女鬼。

張笑天望着杜麗麗,一陣大笑。杜麗麗瞪他幾眼,嘟囔道:“你也好不到哪兒去,還笑人哩。”

兩人笑過罵過,抬頭望了會兒天。風暴減緩后,天亮出了一點兒顏色,雖然還被風沙籠罩着,但已能辨清方向。兩人不敢怠慢,背好東西,緊着又往回趕。

在沙漠中又行走了兩天,總算到了臨時宿營地。大風洗劫后的宿營地,早已沒了原先的樣子,張笑天也是憑着感覺斷定方位的。他指着不遠處的沙坑說:“那兒就是炊事班做飯的地方,我們挖的地窩子。”杜麗麗早已沒心思辨認這些,她想的是哪天才能回到營地,好好喝一肚子水,好好洗個頭,然後舒舒服服睡一覺。

這當兒,張笑天眼裏忽然闖進東西,就在不遠處,兩道沙梁子后,有一匹駝,還有兩個人影。剛想放開嗓子喊,忽地又起了警覺,他拉了一把杜麗麗,說:“別出聲,跟我來。”杜麗麗也看見了駝,但她沒看見人影,不明白張笑天神神秘秘做什麼,但憑着本能,她知道又遇到意外情況了。兩人貓着腰,沙鼠一般貼着沙丘往前移,不大工夫,身子便藏在沙梁子下。

這時,兩個影子清清楚楚閃進眼裏。

站在駝後面激烈爭吵的,是嚮導阿哈爾古麗和秀才吳一鵬。

杜麗麗剛想躍起身子,張笑天一把按住她說:“別出聲,看看他們在做什麼。”

“這不光明吧?”杜麗麗小聲嘟囔。

“我還懷疑有人比我們更不光明呢。”張笑天壓低聲音說。

一聽此話,杜麗麗的警覺上來了。其實她對嚮導阿哈爾古麗也藏着看法,只是礙於自己是新兵,不敢把疑惑講出來。

兩人趴在沙梁子這邊,側起耳朵聽,可惜風聲吞沒了一切,雖能看得見他們爭吵的樣子,卻一句也聽不到。杜麗麗有些急,從秀才吳一鵬的神情來看,他們好像遇到了什麼難題,但一看阿哈爾古麗的做派,又不大像。

做派?杜麗麗忽然讓跳進自個兒腦子的這兩個字嚇了一跳!一個嚮導,一個土生土長的維族姑娘,怎麼就能用“做派”來形容她的舉止?可分明,此時的阿哈爾古麗是有一種派的,這派很陌生,跟平時看到的阿哈爾古麗完全兩樣,但這做派又似曾相識,什麼地方見過呢?

猛然,杜麗麗記起一件事,是在偵察連聽連長講述“扎伊精靈”時腦子裏勾畫出的一幅圖畫。

扎伊精靈是扎伊派下設的一個女性組織,其主要領袖都是扎伊家族的後人,是一個被邪教異化了的恐怖組織。她們用搶劫或高價收買的方式,從游牧民族手裏得到自己想要的孩子,自小培養,教會她們各種生存方式,然後進行特種培訓,直到這些孩子學會各種殺人方法和孤軍作戰的本事,才將她們分頭打發到民間,為組織賣命。這些精靈平時溫順得如同一隻綿羊,對誰都彬彬有禮,目的就是贏得他人的信任,一旦得到她們想要的東西,便露出殺手的真面目。她們殺人從來不用刀,赤手空拳就能對付十餘人。誰要是被她們盯上,除了死別無選擇。

可是,連長不是說扎伊精靈全被消滅了嗎?解放前後多次清剿中,我解放大軍擒獲或擊斃了數以百計的精靈,給這個恐怖組織以毀滅性的打擊,怎麼……杜麗麗不敢想下去,如果事情真是這樣,不僅秀才吳一鵬危在旦夕,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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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兵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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