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地荒誕
林芷彤和鬼腳猴徐精趁着午夜摸回了城裏,街上幾個打更的、巡邏的老漢,自然覓不到兩人回家的身影。林芷彤從自家後院翻牆進家,見房子被貼上封條,兩頭看着長大的牛也被拉走了,不禁悲從中來。跳上樓房,走進自己的閨房,看到枕頭“小白”,居然被扔在隔壁灶台下面,不僅被燒去了一個角,還落滿了黑灰。一時孩子天性,“哇”地就哭起來了。她這一輩子,還沒有來得及學會恨人,但現在卻平生一股子恨意,紅着眼睛跑進房子裏拿出把匕首,弄了塊打火石,就準備把府衙給點了。
徐精慌忙攔住,道:“芷彤,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衙門的人抄家,干成這樣已經是很留情的了,這八成還有八舅的面子。你再想想,你跟你娘都被通緝,府衙里住着衙門的高手,你能肯定打贏?就算贏得了一個、兩個,幾十個弓箭手圍下來你怎麼脫身?你這般任性,不是讓牢裏的師父,牢外的師娘都不安心嗎?”
林芷彤道:“他們憑什麼抓我爹,憑什麼抄我的家?”
徐精道:“我看了城頭告示,說是師父不知怎麼進了天地會。這個會近幾個月鬧得很兇,據說有反清復明的嫌疑。壯大隊伍的速度,甚至有超過白蓮教之勢。但師父一個本分武夫,這裏面一定有些誤會。等明晚,我找我八舅問問,再從長計議。你放心,有八舅照料着,師父在牢裏不會吃苦。”
林芷彤拉着徐精的手道:“要不我們去劫獄吧,劫獄之後索性就投了天地會好了。我祖上林沖就造反過,有什麼好奇怪的。說書的還不是天天都說嗎?”
徐精愣了愣,捂住了林芷彤的嘴巴:“可不敢這樣胡說,這裏面還有着誤會,我跟師父這麼多年,知師父斷不至於忤逆。林沖那是碰到了亂世,這太平盛世的又都吃上了飽飯,怎能去主動做賊?況且漳州知府黎大人那也是個有口碑的官,豈能誣陷了好人?”
林芷彤盯着徐精道:“那如果師父真被處斬了,你救還是不救?”
徐精抬着胸道:“那還用說,拼了命也要劫法場。”
林芷彤覺得徐精從來沒有這麼俊過,這一刻簡直就不是鬼腳猴而是美猴王。她牽着徐精的手來到床前,突然有一種特軟弱的衝動,她道:“上次只顧着胡天黑地亂動,又擔心娘發現,什麼都沒有做成。反正女人遲早都要嫁人的,趁娘不在,我就給你了吧。”
徐精一喜,跳上了床鋪,道:“這樣不太好吧?”說完就脫了自己的褲子。
慢慢地床單縮成了一團,芷彤道:“不是說不太好嗎?”
徐精覺得口渴,咽了一下口水道:“是不太好……就算……就算是劫獄,我也要跟着你去。”
第二日,徐精來到後山,面有戚色,芷彤問道:“你打聽得如何?”
徐精轉過身對袁氏道:“師娘,我見過八舅了。八舅說此事非常難辦,是上面下的命令,十三衙門定的案子,我們這些人都插不上手。漳州還沒有出過天地會,我們也不知道是個什麼幫會。如果真是反清復明的,那恐怕就沒救了。現只能找個好訟師,往師父不知情誤入匪幫或者被脅迫進了匪幫里辯。但這樣的案子,都不知道有沒有訟師敢接。訟師其實根本沒地位——我八舅的意思是,現在你們還有沒有官場的關係,有的都用上,該送銀子的就送。”
袁氏苦笑道:“現在還談什麼銀子啊,房子、地、牛我都可以賣掉,關係就真沒有多少。你師父就是個武痴,平時也不怎麼跟人來往,讓他給富貴人家做侍衛他也不去,現在哪有貴人肯出手救他?我家又沒落得早。他這一生除了練武,就是教武,也就你們幾個徒弟啊!對了,閭丘丹逸的爹爹是學政,阮如梅也是有功名的秀才,可以試着找找看。”
徐精道:“丹逸不知怎的還沒有科考回來。我今天已經去見過他爹了,哪知他爹根本不見我,只遣一童子說是深山採藥去了。我看他是老奸巨猾,壓根不願意碰這不知深淺的事。肥豬康和木頭痴我也都叫到了,他們今晚會來廟裏商量。”
袁氏贊道:“猴子,以前覺得你老沒正經,這患難見真情,你還真是有情有義,又聰明幹練。”林芷彤聞言心裏暖暖的,斜望了師兄一眼,眼中如秋月入水。
徐精道:“師娘你難得贊我哩。師父平日裏對我們幾師兄弟都很好,我們都記着哩。”
袁氏道:“你師父是個好人啊,也不知這一關能不能過,總之我們不管結果,把該做的事做好。你看能不能接你八舅過來商談一下。我們普通人家,誰也沒想過會打官司,哪能知道漳州府哪個訟師頂用?”
徐精輕聲道:“我八舅可能不會過來的。”
兩人沉默了會兒,袁氏笑道:“也對,他是公門中人,是我們唐突了。這裏有二十兩銀子,幫我轉交給你八舅,他方便幫多少就幫多少吧。”
徐精接過銀子,欲言又止,在火堆里添了幾根柴火,終於道:“師娘,有句話不知該說不該說,這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八舅的意思——這事你們也要做最壞的準備,萬一師父沒法子出來了,我八舅的意思是你們就有多遠就逃多遠。千萬別去鳴冤啊,告狀啊,找青天啊。那東西比訟師還沒用,只會更倒霉。女人嘛,找個偏遠地方再嫁了就好了。這天下逃犯多了,你真當六扇門能破案如神?那都是朝廷有意吹的。該抓的是抓了一堆,該抓的沒抓到的也有一堆,不該抓的抓了的照樣也是一堆。這積案冤案哪年沒有好多件?但自個兒要過的日子只有這一輩子。如果沒幹過什麼壞事,那就能逃就逃。千萬別想着進去后講清楚,你講清楚了那不是表示衙門抓錯人——衙門是給皇帝當差的,就算錯了能認錯嗎?你們這種被牽連的女眷,又沒有啥油水,其實哪個衙門也不會下功夫去追的。八舅還說,這話你千萬別說是他講的。”
袁氏聽得怔怔的,然後道:“不是說黎知府公正清廉,多年施政沒有過錯嗎?他不會冤人吧?”
徐精道:“呵呵,在外人看來還算不錯的。但常在墨池邊哪有不黑的?我八舅在公門幾十年,我尋思着他說的肯定有道理吧。八舅還曾道,當官的其實剛開始基本都很正直清廉,當久了就不可能真的多正直了,手上多少都沾着點債,不心狠手辣的那叫沒城府。對了,八舅還說,萬一你們被抓,不要說以前認識他,才好暗地裏幫忙。”
袁氏聞言半晌無語,暗暗抹了把淚道:“省得了,你八舅也是好意,但嫁雞隨雞,若我家山石真的有事,我也就陪着他了,該抓該殺都由着命了,逃跑啊改嫁啊,這些都不用談了。”
徐精站起,深深地作了個揖。三人悶悶地分吃一些乾糧。半夜時分,木頭痴拿着塊板磚,喘着粗氣衝進山神廟裏,道:“師娘,師兄,師妹,我們去劫獄吧。”
徐精一巴掌甩在腦袋上:“劫你個頭。你要害死師娘啊,再說劫獄也沒聽說過拿塊板磚去劫的啊。”
木頭痴道:“我順路撿的,我琢磨着我力氣大,可以從後面拍暈一些獄卒。”
徐精道:“你當誰都如你般是木頭啊?肥豬康怎麼沒有跟着你來?”
木頭痴訕訕地道:“不知道,他爹說他病了,腳被燙傷了,動不了;後來碰見他娘,也說他病了,是腦袋被門夾壞了,反正現在人不清醒了。”
徐精冷笑道:“這頭和腳離得不近吧?真巧,他倒是病得是時候。”
木頭痴道:“我也覺得奇怪,興許是燙豬時碰倒開水,又拐了腳吧?我們要不要買些點心去看看?”
徐精搖了搖頭。
袁氏悠悠道:“唉,也別怪他,他是獨子,他爹這輩子就賺了那個豬肉攤,還得靠着他撐着了。碰到這事誰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時病了也是對的。”
芷彤義憤填膺地道:“虧爹爹對他最好!我去把他的麵糰給割了。”
袁氏道:“這又有何用,你爹把你縱容得沒有腦子了——希娣,如果你爹真出事了,後面的嘴臉、炎涼還多着哩。猴子,這十三衙門是什麼衙門?怎麼沒有聽過,要判也該漳州衙門判吧?”
徐精道:“按照法理是該由本地衙門判,但現在的事說不清楚。反正都是天子的奴才,也就沒那麼多講究。我只知道十三衙門屬於京城宦官管的,按理是沒有審判權。但白蓮教的案件,還有一些書生寫書謀逆的案件其實都有他們的影子,跟前朝東、西廠有些類似。但最後審理的外表看起來還是地方衙門,只不過審之前,十三衙門已經給定好了罪名,下面的府縣基本是照辦的。”
袁氏急道:“那豈不是很危險?”
徐精道:“不知道,八舅說凶多吉少。我再去打聽打聽。”
林山石也不知道跟着囚車走了多遠,他感覺到非常的荒誕,既不知道為什麼會被抓,又不知道抓他是為什麼。他也曾心裏盤算過,押送他的十來個捕頭,除了那個京城來的不知底細,其他都不算什麼高手。如果他真要動手逃走,並非全無勝算。可是一來他自認沒有干過壞事,就算自己糊裏糊塗真進了一個什麼“邪教”,那也沒關係,解釋清楚頂多打幾板子就可以了;二來也不想連累婆姨孩子,畢竟有家有業的,誰會沒事“挈婦將雛”頂着個罪名跟官家斗?自己一個漢子沒所謂,哪都弄得到一口飯吃,可婆姨女兒誰來養活?
直到走進一座監獄裏,他才第一次知道漳州牛頭山在如此偏遠的地方,有這麼大的一座牢房。連續進了幾間鐵門后,看到一望無邊的高牆和像蜂窩一樣緊湊着的房子,當時就震住了。原來自己的宅子包括師父的宅子都這麼小——江湖再大也只是江山一隅,誠不我欺。復行數十步,走到一間陰森窄小的房子裏,碰到一群身着囚服的人,前面桌子前坐着個獄官。一囚大吼道:“蹲下。”
林山石還在猶豫,被後面幾個犯人強行按了下去。正想運氣掙脫,不知怎的,有一種氣場讓自己突然沒有了勇氣。幾個犯人一擁而上,林山石被強行脫去了衣褲,赤裸裸地蹲在地上。林山石覺得又憤怒又窩囊,但偏偏不知道該怎樣發作,也不知能不能發作。一個年老點的犯人把他像陀螺一樣轉了一圈,又把屁股都扒開看了看。林山石非常緊張。在外邊時就聽人說,監獄裏多有斷袖之癖,莫非一進來就有人想侮辱自己,他暗運了一口氣,怕不得就要拚死一搏了。
結果那犯人扔給他一套囚服,蹲在桌前對一個胖胖的獄官道:“此人沒有攜帶違禁之刀具。”
林山石長舒了一口氣,心想:難道還有把刀藏在屁股里的嗎?再說了,我的雙掌就是刀,若要造反還需要什麼武器?剛還在得意,馬上想到一身功夫有何用,如果沒有這一身功夫,可能現在任人擺佈還沒有那麼痛苦。正想着,幾個犯人就強行拿出剃刀,把他的頭髮剃掉了。林山石是少林弟子,不是酸臭文人,倒沒覺得“髡刑”有何難受。只是剃髮人實在太粗魯,平時在街頭理髮少不了要些時辰,這裏三兩下就剃了個精光,像給冬瓜剝皮一般。雖然此處沒有銅鏡,林山石也想得到有多醜陋。
接着林山石就被押到一個獄官前面蹲下。想自己一世逍遙,就因不想給官員卑躬屈膝,拒絕了多少看家護院的不菲活計。結果現在還是要蹲在這無名小吏跟前,就覺得那些驕傲變得模糊起來。那個胖胖的獄官並不看他,彷彿他根本就不值得一看,鼻孔朝着天空無精打采道:“姓名?籍貫?所犯何罪?”
然後旁邊幾個身着囚服之人就大叫:“反思悔過!認罪伏法!反思悔過!認罪伏法!反思悔過!認罪伏法!”聲音熱烈得如發羊癲瘋一般。
林山石覺得自己現在是在戲台上演戲,可仔細一看又不是,無奈道:“林山石,原籍福建晉江人,不知何罪。”
“你敢說不知何罪?”獄官很容易就怒了,把筆摔到了地上,一掌拍在桌子上:“此人不老實,給我教點規矩。”旁人面露喜色,正要動手。獄官道:“慢。”他拿起一張紙,大抵是犯人手續,看了看道:“十三衙門直接下令抓的?你案子很大嘛。這頓水土先寄下了,碰壞了不好交代。”
林山石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道:“大人,我想知道我犯了哪一條。”
獄官又看了看那張紙,再看了看林山石,這天地會創建不久,看起來很眼生,於是喝了口水想了半天道:“老子怎麼知道你犯了哪條。但反正肯定犯了,要不你怎麼來這裏了?”
林山石想了想,覺得這話挺有道理的,沒犯法怎麼來這裏了,問題是確實不記得自己犯那條了?殺人了,放火了,還是偷人了?
獄官疑道:“天地會是個什麼會?居然驚動了京里的十三衙門,你又為何要加入此會?”
林山石有些急道:“我真不知道啊,路上邂逅兩個練武的兄弟,脾氣相投,就慫恿我加入了。我加入時見添弟會名字吉利,我當可以給女兒添個弟弟,給林家添個香火,所以就入了。”
獄官牢騷道:“這算什麼屁事?還把老子大半夜弄來做這苦差,爺不管你入了什麼會。你記住了,來這裏了就要守這裏的規矩,否則你就算是大案欽犯也打死了再說。你犯了什麼罪,爺不知道,那是知府的事,爺只管把你關在這裏。你看起來不像傻子,想想清楚吧。你也不要給老子添麻煩,你們這樣的十有八九是被砍了,你不找彆扭,我們這小牢也不會跟要死之人計較太多,否則這裏刑具多得很你知道嗎?是龍給我盤着,是虎給我卧着。帶走吧,告訴牢頭別碰他。”
這天底下牢房規矩各不一樣,但進門先打一頓絕對共通,這叫“服水土”。但小縣城碰到大案奇案,尤其是也許會牽涉到政斗之類的要案,一開始都會謹慎一些。一是怕犯人被打出事後不好跟上面交代;二是這類人往往也摸不清他們的道行深淺,萬一有鹹魚翻身的,報復起來也絕非小獄官可以承受。既是十三衙門的案子,漳州監獄一時拿不穩深淺,林山石這頓打倒是省下了。
一行人把他押到一個叫乙監區第五倉的地方。一路上,犯人只能走在一條黃色的小線內。那臟髒的透着臭氣的囚衣,混着頭髮渣的腦袋,還有沉重的手銬腳鏈,都讓林山石很不習慣。林山石轉頭問一位一直押着他的捕快道:“這個兄弟,你是跟趙捕頭來我家喝過茶的吧?你說說我到底犯了什麼罪?”
馬捕快有些生氣道:“不知道,你別想這麼多屁事了。我們這樣的人只負責帶你們過來,為了抓你,我都好幾天沒回去陪婆姨了,你說我倒霉不倒霉。林山石啊,既然來這了,就認命吧,當是修身養性。”
林山石心道放屁,有在這大牢裏修身養性的嗎?嘴巴里還是謙卑地道了句:“多謝。”
第五倉大門徐徐打開時,獄卒對接人的牢頭喝了一句:“石猛子。這是大案子,你們碰不起。規矩免了,守着他別讓他自殺。”然後悄悄對林山石道:“在這裏聽話點,趙捕頭打過招呼,沒大事。這幾兩銀子拿着,自己看着打點。”
石猛子點頭哈腰地把林山石領了進去。
林山石進門一看,窄窄的房子裏,睡了四十多號人,齊刷刷地用興奮的眼神望着自己,宛若自己就是一塊肥肉。牢頭道:“媽的,這貨是個角。不能碰,都睡吧,林山石,你睡在地上中間。”這群人馬上失望地都躺下了。
林山石躺在兩個陌生男人中間,男人身上發出一股子汗臭,心裏很不爽。而且地方太窄只能側着,像是一塊鹹魚,他無限地懷念自己家的床,還有床上的人。同時他湧起了一些很奇怪的念頭,既為自己沒有被打感到慶幸,又隱約地感到有些不爽。本來還想試試自己能不能像好漢一樣熬得住監獄折磨的,結果老天開了這個玩笑,又沒有開得徹底。沒挨過打的坐牢不叫坐牢,可是看了看這窄窄的房子,這不是坐牢又是在幹什麼?
他仰頭望去,四周都是牆,牆頂都是被青磚砌得幾乎無縫,有數丈之高。只在牆上有個小孔方便獄卒隨時巡邏監視。所謂的越獄,至少在盛世里,完全就是沒坐過牢的說書先生的想像。
牢頭道:“喂,新兵。我是頭鋪石月國,也可以叫石大猛子。你是幹什麼營生的?進來都不用挨打,是有銀子打點,還是犯了該死的案子。說說看,你犯了什麼事啊?”
林山石賠笑道:“我也不知道啊,小哥。我是冤枉的。”
全倉沒睡着的十來號人都笑了,石月國道:“在這裏就別說這兩個字了,進這裏的一半都說自己是冤枉的。說說怎麼進來的吧?”
林山石道:“說是參加了一個幫會,叫天地會。但我真的什麼都沒幹,只簽了個名。”
有人道:“這也被抓?”
另一人道:“這沒啥事,也就三年吧。”
一個清瘦老者咳着嗽道:“三年,你們太簡單了,既然簽個名就進來了,說明這個幫會一定很大很讓朝廷害怕。我估摸着跟白蓮教一樣,反對清朝的皇帝,這是死罪啊!”
一個手腳都被鐵鏈捆着,手鏈和腳鏈之間還用一根鐵棍接在一起的重犯,喚做李癩子的哈哈笑道:“清朝就他媽的該反。不就是砍頭嗎?我們不怕,聖教主的法身會駕着白色蓮花過來接我升天。我們白蓮教人都是彌勒佛弟子。我現在就想快點走了。先走一步,先走一步啊!”
林山石忐忑起來:“什麼都沒幹就是死罪?”
老者笑道:“你不知道有句話叫‘其心可誅’嗎?我家鄉那有個書生寫了一首詩,結果全家男丁被斬,女的全部賣去了娼寮。還有一個小工,幫人印刷一本史書,結果被發現裏面有個年號用的不是順治爺的年號,就被流放去盛京了……這樣的事太多。對當權之人來說,最危險的不是什麼殺人放火,而是有人要搶他的東西,哪怕是他覺得你有搶他東西的可能,你都是危險人物。哎,你還是想吃點什麼就吃點什麼吧。”
石月國道:“馬半仙,你別嚇人了。我就不信什麼壞事都沒幹,就被砍了的——不過也真說不清,前幾天那個白蓮教的,還沒練兩天功,結果被舉報,現在也被砍了。李癩子,你他媽的也小心點,要是為了給自己治肺病加入了這個教,也被砍了,就跟竇娥有得拼了。還是我們沒讀書的好,像我最多有五年就出去了。”石月國隨手招了招,一個滿臉諂笑的漢子就跪過來給他捏腳。
林山石聞言頓時空落落的,一身本事都擋不住這種剎那的貪生怕死。他真沒想過被關在這個地方,更沒想過反清復明。此時天色已晚,他閉上眼睛,卻全是女兒眨巴着眼睛盈盈地笑,然後就是跟徒弟打木人樁的場景。他也曾運氣想悄悄掙脫鎖鏈,結果這鋼鐵鑄造的東西又豈是人的血肉之軀可以掙開的?別說南少林高手,就算達摩祖師過來了也照樣沒用。林山石一夜無眠,很多念頭在心裏糾纏着,如同麻繩:應該有人會為自己請訟師吧?我是真冤枉啊!早知道就不貪這十大高手的虛名了——可這也沒錯啊?婆姨孩子也被通緝了吧?不知道逃命了沒有,千萬別去幫自己求人啊?女人家去求人誰能知道會遭受什麼?好在聽說黎知府為官公正。茶館有茶博士說他數年辦案從無差錯,應該會明鏡高懸,給一個公道吧!
林山石對着家的方向悄悄跪下:觀世音菩薩,祖宗林沖,保佑山石過了這一關,回去后一定天天上香,並再不踏足江湖半步。
徐精幫林芷彤扣上橫襟,點燃一個煙斗,唉聲嘆氣。
林芷彤道:“有什麼話就說啊,看你這樣,頂多就是爹爹要被押去法場唄,我們去劫個法場也就是了。以我們的身手,加上爹爹的身手,莫非幾個衙役就擋得住?你怎麼學會抽這玩意兒了,像個老頭子。”
徐精撇了撇嘴角,道:“天真,你聽書聽多了吧?”
林芷彤道:“救不救得了我不怪你,儘力救人也就是了。”
徐精默不作聲,他把煙槍扔到一邊,一咬牙道:“芷彤,我想,可能這段日子,我不能見你了。”
林芷彤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一震道:“你要去哪裏,你胡說什麼?”
徐精道:“我八舅已經走通了刑部主事,過了這月,我就是漳州府正式的捕快了。自古兵賊不兩立,一直這樣跟你們混着,也不是長久之計。”
林芷彤騰地站了起來,道:“你是說你要去做捕快,所以不要我了,也不準備救我爹了,對嗎?”
徐精攤開手道:“你沖我凶幹什麼?你也看到了,肥豬康,一直都沒有出現過,木頭痴什麼都幹不了。這段日子,也是我在照顧你和師娘。這個地方,這些糧食都是我冒着風險弄來的。你要知道你們現在也是通緝犯。我八舅也買通了獄官,師父走之前不會吃一點苦頭,我覺得我已經對得住師父了。”
林芷彤冷笑道:“對得住師父了,那我呢?”
徐精停了一會兒,道:“所以我冒險來這,就是叫你們先逃走。等我站穩腳跟,想辦法給你換個身份,我們捕快就是干這個的。我和八舅就造過好多個假戶籍。等過兩年風聲小了,到時你改個名字再嫁給我。師娘就別過來了,目標太大,我寄銀子給她過生活。”
林芷彤道:“那我爹呢?”
徐精不去看芷彤的眼睛,道:“你還沒想明白嗎?”
林芷彤道:“呵呵……好。”
徐精溫柔地撫着她的背部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有時沒辦法。師妹你肯說好,你真長大了。”
林芷彤道:“好你個無情無義的東西,你當姑奶奶同你這般沒心沒肺?做你的春秋美夢吧!你是要你的前程,還是要幫我救爹,你選一個吧!”
徐精低垂着頭,不說話。
林芷彤整好了衣服,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徐精站了起來,嘆了口氣,大闊步地往回走去。
林芷彤氣不過,一把搶在他身前,道:“你當捕快的這一身功夫,是我爹教的。既然你能看着師父被冤殺,那就還回來吧。”說話間,一招鶴舞琵琶,就衝著徐精背部兩肋攻去了,此處有個章門穴,正是鶴門練氣的要點。一旦被鶴舞琵琶的鳳眼拳攻中,這一身功夫就算廢了一半了。
徐精沒料到師妹說動手就動手,而且這麼毒辣。也算是他沒辜負鬼腳猴的外號,千鈞一髮間居然堪堪避過了。徐精喝道:“我又不是沒交束修,每次學費,我都是第一個交給師父,你又如何這般相逼。”林芷彤聞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不再進攻,蹲在地上,捂着臉哭了起來。
這些日子,袁氏帶着面紗,悄悄地找了好幾個原來走得近點的親屬,結果沒有人肯幫忙。大多裝成不知曉此事,有見到她就慌稱自己有急事匆匆離去的,有左顧右盼裝成沒看到的。還有個平日裏最喜歡來家蹭飯的堂嫂,遠遠望見她的身影,就鎖住門窗,在房裏大叫有賊。袁氏只好在木頭痴的掩護下,匆匆回了古廟。聽說徐精不再幫忙,便倒在坑上,有些起不來了。
半夜裏,林芷彤身披一襲黑衣,拿着一把青銅劍,獨自一人往監獄走去,半路口卻被徐精攔住。徐精道:“我已經通知了看守,今晚會有人劫獄。我已經仁至義盡,如果你實在不知好歹,就不要怪我無情無義。”
林芷彤冷笑道:“這天下就屬你這隻猴子,最有情有義了?”
徐精臉色變了變,道:“理智點,形勢比人強。反正你是沒有機會劫獄的。師父咎由自取,我不想再折進去一個師妹。”
林芷彤道:“誰是你師父,誰又是你師妹!等儈子手行刑的時候,你還會叫他師父嗎?你會躲得遠遠的,就如你的八舅,絕不告訴任何人認識我們,免得壞了前程,對吧?其實,你們那個所謂的前程也屁都不算,你們都連官都不算吧?一個小吏而已,還天天談着前程。”
徐精蠕動着嘴不說話。
林芷彤道:“看着我陪你胡鬧過兩晚的份上,我提醒你,假如我爹真要被砍頭,法場我劫定了。你最好不要擋着,否則我第一個殺了你,殺不了,這輩子活着的第一目的,也就是殺了你。”
徐精見林芷彤的眼神里發出直直的光,不由地打了個冷顫。他的功夫自認在師妹之上,卻突然覺得脖子冷颼颼的。
徐精道:“今晚你別去監獄了,以後也別去,劫獄根本就不可能成功。如果你真要劫法場,興許還機會大點。去法場那天,我裝病在家。既然你不願聽我的,人各有志,那我倆各奔東西,再不認識。”
林芷彤轉過身去,用劍割下自己一截衣袖,紅着眼道:“呵呵,好,我總算被一個人騙了,這樣最好。猴子,我還想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徐精想了想道:“沒有。”
林芷彤斜吊著眼道:“我是問你上次吃餛飩,欠我的五枚銅錢什麼時候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