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滿目山河空念遠>
二十餘年怒也是有過十一卻從未見到四哥如此聲色俱厲的模樣。
整個雁涼城似乎在那一剎那陷入了令人戰慄的死寂躁動的戰場中心瀰漫出絕對的安靜。夜天凌緊握成拳的手竟在微微顫抖有猩紅的血浸出鎧甲沿着他手背滴下是用力過猛迸裂了臂上一道傷口他卻渾然不覺。
“四哥……”十一試探着叫了一聲。
夜天凌聞如未聞過了良久他將目光轉向了城外陣列的敵軍緩緩問道:“除此之外還有何消息?”他聲音中的沉冷似帶着一種壓迫力逐漸散佈開來眸底幽深如噬人的黑夜。
侍衛答道:“我們一得到消息便奉衛統領之命護送幾個倖存的弟兄回城稟報並不知道現在的情形。”
“他們人呢?”
“衛統領他們設法潛入了突厥軍中。”
夜天凌再不說話方要揮手遣退侍衛有個人自兩個玄甲戰士的攙扶下掙扎滾落在他身前悶哼了一聲后便再也動彈不得半邊身子鮮血淋漓只是喉間出嘶啞的聲音艱難喘息。
“什麼人?”夜天凌俯身看時饒是他的定力見到那人滿臉血污和疤痕的猙獰模樣也吃了一驚。
一名戰士答道:“這乞丐先前帶我們抄近路到了百丈原幫了大忙。但他身受重傷王妃吩咐我們趁敵軍主力被吸引時設法離開無論如何也要將他送至雁涼城。”
那乞丐躺在夜天凌腳邊一隻眼睛死命睜着叫人感覺有無數話想說卻又苦不能言。他彷彿凝聚了全身的力量彎曲食指吃力地點地緩緩的三下似在對夜天凌叩行禮夜天凌掠起披風在他身旁蹲下:“你是何人?”
那乞丐緊緊盯着夜天凌他的一個僵硬的手勢落在夜天凌眼中夜天凌驀地一愣目光犀銳掃過他眼底片刻沉思之後忽而問道:“你是……遲戍?”
聽到這話那乞丐原本毫無生氣的眼中驟然亮起一層微光伴着粗重而急促的呼吸他幾乎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這叫眾人都甚為意外身邊正扶他的一個玄甲戰士吃驚道:“叛投突厥的遲戍?”
“不得胡言!”夜天凌冷聲喝止“無論何人叛我遲戍絕不會他不可能投靠突厥!”
聽到此話遲戍身子顫抖一顆渾濁的眼淚自他殘廢的眼中滑落沖開污穢的泥血洗出一道清白的痕迹。
夜天凌幾乎無法相信眼前這奄奄一息之人便是自幼追隨他出生入死的大將痛心問道:“究竟生何事?是誰下此狠手將你折磨成這樣?”
遲戍的呼吸越來越急卻越來越弱他胸前挨的一刀已然致命此時便是大羅金仙也回天乏術。他說不出話只看着夜天凌手底拼着殘存的力量一點點在地上劃出扭曲的字跡:小……心……
待寫到第三個字只寫了一道歪曲的“一”他忽然渾身一顫手指無力地鬆弛下來就此停在那裏大睜着眼睛再也不動。
一隻殘目飽含不甘與憤恨定格在夜天凌面前夜天凌慢慢伸手將他難以瞑合的眼睛拂上起身說道:“將他厚葬。”
陰雲壓頂不時絲絲墜下冷雨眼見天氣越惡劣。
城外飛箭如雨戰車隆隆突厥大軍終於向雁涼城起進攻。
風中瀰漫著殺戮的氣息戰場之上從來不見遲疑或悲憫血的炙熱與鐵的冰冷在交錯的瞬間翻覆生死渲染大地。
弱者亡強者存這一刻的廝殺中無比清晰。
玄甲戰士輪番死守以一當百如同一道銅牆鐵壁幾番重挫敵軍。對方損兵折將卻並未因此放棄攻城一時間戰況極為慘烈。
衛長征與冥執冒死潛入突厥軍中終於探明卿塵與史仲侯都被囚禁在統達的大營。因有重兵把守無法靠近他們只得設法回到雁涼再議對策。
夜天凌問清詳情立即吩咐:“傳我軍令神機營所有人即刻撤下各處防守休整待命。”
十一上前道:“四哥讓我去。”
夜天凌看他一眼並不同意:“不行。”
十一道:“一旦不見了你人突厥便會知道我們襲營救人他們現在多方顧忌都是懾於你在你若一走雁涼誰人能夠鎮守?卿塵要救雁涼也要守最好是你能設法吸引大軍的注意力我帶神機營救人。”
夜天凌略一沉思眉心微鎖稍後道:“不管誰去也要等到入夜方能行事。”
卿塵多在敵人手中一刻便多一分危險。十一心中亦是憂急但此時唯有耐心等待最有利的時機。城下突厥軍隊再次受挫整兵暫時後退十一道:“只怕他們攻城不下以卿塵性命相要挾到時候便難辦了。”
夜天凌何嘗不曾想到此處眸底深色更濃凌亂冷雨打上盔甲透身冰涼。
此番敵軍後退卻不像先前幾次稍作整頓後輪番攻城竟然久無動靜。過了些時候突厥軍中戰鼓再響遙遙望去千百軍陣數萬鐵騎於城外密密佈列。
始羅可汗等來到陣前幾名士兵將一個女子押上戰車以繩索縛於長柱之上十一面色一凜:“四哥是卿塵!”
那女子散亂的絲如同一幅墨黑色的長緞被風吹得紛飛飄零遮住模糊的容顏纖弱的身影在一襲白衣中更顯單薄似乎搖搖欲墜。灰暗的天穹下這抹蒼白的顏色如一道生刺的鋼鞭狠狠抽上夜天凌心頭。唇角鋒冷一刃隱着心中急痛萬分夜天凌冷眼看着統達縱馬出陣向雁涼城喊話其意不言而喻自是要逼他開城投降。
統達此次有人質在手十分囂張策馬在陣前洋洋得意卻忽然見城頭之上夜天凌手中挽起金弓引弦搭箭弓如滿月箭光一閃遙指此處。
統達雖自恃夜天凌有所顧忌不敢輕舉妄動但那弓箭的鋒銳似針芒在背如影隨形凜然一股殺氣隔着飄飛的雨霧兜頭而來令他不由自主地勒馬後退了幾步。他對夜天凌的箭術畏懼甚深慌忙喝令左右護衛。盾牌手上前密密列成一排夜天凌卻並未箭。統達避於鐵盾之後心頭惱怒索性拔劍指向戰車上的女子:“夜天凌你若再頑抗下去便等着給你的王妃收屍!”
那女子被統達的劍尖指在喉間凄然喊道:“殿下!救我……”
呼救聲惻然似乎還未及傳到城頭便在急風中四散消失。夜天凌眼底冷芒驟盛長箭倏地對準了戰車上女子的心口。
十一大驚失色一把攔住:“四哥!你要幹什麼!”
夜天凌手中弓箭穩定而有力緊緊鎖定那女子冷聲道:“她不是卿塵。”
十一回頭看了一眼急道:“你怎能如此肯定?”
夜天凌斷然道:“絕對不是。”
話音甫落金弓微微一震避開十一的阻攔。一道利光嘯聲凌厲似將天地間的雨霧都吸入四周帶得烏雲翻湧直墜而去。那女子的呼救聲未再出口便斷於血濺三尺之中。
夜天凌連珠箭箭箭不離統達。統達仗着四周鐵盾保護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退回中軍狼狽至極。突厥怎也未料到如此情形軍前嘩然大亂而雁涼城中的將士們卻陷入了一片不能置信的沉默。
急風狂肆唯有城頭戰旗獵獵作響。夜天凌凝視前方神情清冷如霜。
半晌之後冥執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是冥衣樓的人終究與其他將士不同只道卿塵已喪命在夜天凌箭下急怒之下衝上前去責問:“即便同他們硬碰硬也未必救不出鳳主!你為何要這麼做!”
夜天凌單手一揮便將冥執震開數步“我說過她不是卿塵。”
衛長征見狀忙將冥執攔着冥執被衛長征阻擋吼了一句:“她若是呢!”
夜天凌微微仰頭陰暗的蒼穹下風雨蕭蕭洗出他輪廓堅冷他淡淡說道:“若是她生我生她死我死。”
夜天凌長箭射出的剎那一抹清淡的微笑勾起在卿塵唇邊。
微雨撲面長風吹得衣衫飄搖那道箭光耀目清晰四周萬馬千軍的聲息皆退卻她的笑寧靜如玉。
“不想夜天凌連自己的王妃都下得了手都說他生性涼薄冷麵無情果然傳言非虛。我本以為你與別人不同現在看來也並無區別。”身後說話的人似是頗含感慨平原一側不高的山崖上十餘名士兵散佈在不遠處。卿塵便立在山崖之前回身看了說話的人一眼淡淡道:“你小看我們夫妻了。”
她身後之人腰佩寬刀一身突厥將軍服飾黑攏於腦後露出寬闊的前額和一雙略帶野性的眼睛裝扮雖截然不同卻正是那日曾在橫嶺與夜天凌交手的那個異族人這時聽了卿塵的話問道:“哦?此話怎講?”
卿塵舉目遙望雁涼城那個熟悉的身影在濛濛風雨下依稀可見修挺如山。目所能及的距離卻如隔千山重嶺她的心似被一根細絲緊緊地牽着那一端連着他。
“你們以為讓別人換上我的衣服裝作我的模樣便是凌王妃了嗎?真正的凌王妃縱使利劍加身也絕不會在兩軍對壘的陣前求他放棄數萬名將士的安危來換取性命。我若如此便不配是他的妻子他若屈服於你們也不配做我的丈夫。”
那人神情微有愣愕隨即再道:“若真被押上陣前那你又如何?”
卿塵唇角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笑:“你不會那麼做。”
那人道:“你敢如此肯定?”
卿塵靜靜注視他:“我現在身陷敵營與其說是在百丈原遭遇了統達的軍隊不如說是因你用兵出奇截斷了我回雁涼的唯一退路。統達在營中對我心存不軌你便設法令他打消念頭。他們想以我為要挾你便尋理由令他們用別人代替。你這樣做必然是要從我身上得到更大的益處在此之前豈會要我輕易送命?你想要什麼不妨現在說出來也罷。”
那人道:“兩軍對敵我還能要什麼?”
“不”卿塵搖頭道“你並不想攻克雁涼亦並非想要他的性命。”
那人眼底精光微微一盛:“願聞其詳。”
卿塵垂眸思量她已經暗中琢磨這人很久心中早存了不少疑問:“你在突厥國中雖身居高位深受統達的重用可一旦不必在統達面前做戲你眼神中根本便是另外一個人。你在營中所說的那些對策包括令人代替我去陣前看似處處幫着突厥實際上模稜兩可你不過是在利用統達。”她看向不遠處的那些士兵“而且你對手下的突厥士兵極為殘忍絲毫不將他們的性命放在眼中唯有這幾個人能得你另眼相看你究竟是什麼人意欲何為?現在可以不必遮掩了。”
那人哈哈笑道:“王妃果然心思細密。你如今命懸我手若能猜出我的身份便算有資格和我談條件。否則你只能聽命於我。”
卿塵沉默不語那人等了一會兒見她始終遲疑說道:“看來你得遵從我的命令行事了。”
他剛剛邁步準備離去卿塵唇間輕輕吐出一個名字:“万俟朔風。”
那人倏地轉過身來眼中利芒迸現:“你怎知道這個名字?”
卿塵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將他震動的神情看得分明她優美的唇線拉出一道淺淺的月弧:“現在有資格了嗎?”
万俟朔風回頭將她審視手指叩在刀柄上輕輕作響忽然朗聲笑道:“不想夜天凌竟有這麼個聰明的王妃你是如何想到的?”
卿塵微微一笑:“我們曾在橫嶺山脈相遇若我沒有猜錯你是落在了我們後面趕去綠谷埋葬石棺。歸離劍法傳自柔然一族你的刀法與之相生相剋顯然同出一宗。那日之後我便曾猜測過你的身份你此時處處掩飾得天衣無縫但方才望着突厥大軍時卻流露出極深的恨意。万俟是柔然的王姓你應該是柔然王族的遺脈我的說法可有道理?”
万俟朔風銳利的眼睛微眯點頭道:“你能想到這些省了我不少口舌那你自然也該想到我需要你做什麼。”
卿塵眸光落於他的眼底如清水一痕微浮:“我勸你不要拿我做賭注他不是個喜歡受人脅迫的人。”
万俟朔風道:“喜不喜歡未必由得他選擇。”
卿塵道:“你可以試試看但定會後悔就此錯過與他合作的唯一機會。”
万俟朔風道:“我與他尚談不到合作此話未免言之過早。”
卿塵道:“你想對突厥復仇復興柔然就必然已經想過現在誰最有可能助你做到這些。”万俟朔風神情一動卿塵看着他:“現在你沒有這個力量而他有。你可以選擇與他為敵或者為友。”
万俟朔風冷聲笑道:“他是天朝的皇子連自己的母妃都仇恨的人憑什麼心甘情願助我柔然復國?”
卿塵輕嘆了口氣:“不會有兒子會真正仇視自己的母親他身上畢竟流着一半柔然的血脈柔然永遠是她的母族。”
万俟朔風道:“但憑這點兒血脈感情便相助柔然這話無人會信你勸我與他聯手又是作何打算?”
卿塵抬眸:“至少現在我不會放過任何自救的機會。而將來漠北大地歸屬天朝必要有人統管柔然對於我們是最好的選擇。”她輕輕一笑:“你要用我來脅迫他不也正是想藉助他的力量嗎?”
万俟朔風道:“漠北歸屬天朝此話未免言之過早。”
卿塵只笑了笑也不與他分辯:“以柔然族所余的力量根本無力對抗突厥你竟能隱藏身份混取突厥右將軍的高位此等手段我十分佩服。你甘冒奇險蟄伏於突厥軍中看來是想打統達的主意。統達此人子不類父是個十足的草包你左右他容易但若想他登上突厥汗位統一漠北則難。即便你做到了離柔然復國也遙遙無期這其中即便不出任何意外亦至少需要三代人的經營。但若我們肯助你柔然一族重領漠北不過指日可待你不妨好好考慮。”
万俟朔風濃眉深蹙似在思量卿塵的話稍後道:“你說的話並不代表夜天凌的想法。”
卿塵道:“如此大事我即便代他給你絕對的承諾你也不會輕易相信。我能說的唯有這些他最終的決定取決於你。”
万俟朔風道:“與他合作我亦要冒同樣的風險。”
卿塵道:“險中方可求勝。”
懸崖前一陣急風掃過揚起秀拂面卿塵一雙鳳眸淡淡地掠向鬢角絲毫不曾放過万俟朔風臉上細微的表情。万俟朔風心機深沉自不會即刻做出什麼決定當下不置可否命人將卿塵押下山崖。
接近突厥駐軍的山道中一隊突厥士兵迎面而來見到万俟朔風后奔上前來:“將軍小王爺正派人尋你!”
万俟朔風面無表情點頭道:“前面帶路。”
走不過多遠万俟朔風卻越行越慢。卿塵忽然見他對身側親衛打了個眼色那幾人幾乎同時一步上前前面的突厥士兵尚未有所反應便被一人一刀結果了性命。有人未立時氣絕捂着冒血的頸部瞪大眼睛聲音嘶啞地指着万俟朔風:“你……你……”
一刃刀光亮起說話的人已變作一具屍體一個年紀略大的柔然人對万俟朔風一躬身:“主上!”
眼前數人斃命血染凍土立刻散佈出一股濃重的腥氣万俟朔風絲毫不為所動卻對卿塵笑道:“我万俟朔風向來喜歡冒險今晚入夜我陪王妃入雁涼城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