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吳記饃坊”旁邊,是一家銀飾鋪。銀飾鋪的名字叫“起文堂”。“起文堂”的掌柜叫老高。說是一個“堂”,其實就老高一個人,掌柜是他,夥計也是他。老高本不是延津人,他爺爺輩上,從山東逃荒過來,他爺是個拾糞的。他爹是個貨郎,推個獨輪車,走村串戶,賣些針頭線腦。到了老高,跟師傅學了銀匠的手藝。師傅死後,在縣城租了個鋪面,耍開了手藝。老高三十來歲,每天守在火爐前,鍛造些銀的手鐲、戒指、耳墜、簪子、孩子狗頭帽上的鈴鐺、虎頭鞋上的鑲臉等。延津有兩個銀飾鋪,另一個銀匠是縣城南街的老曹。老高沒老曹幹活快,但老曹沒老高手藝精,縣城一多半人,身上戴的銀器,皆出自老高的手藝。主顧可以到老高的鋪子買銀飾,也可以以舊換新,也可以把舊的銀飾交給老高;讓老高用銀飾布去擦,銀飾本來已經發悶發烏了,經老高一擦,又白晃晃的。或乾脆在銀水裏“炸”一遍,頭臉翻新;或不滿意這銀飾的式樣,讓老高回一下爐,鑄出另一種銀飾,如吳摩西與吳香香成親時,牧師老詹送給吳摩西一柄意大利銀十字架,吳香香就交給老高,老高將十字架回了一下爐,給她打了一副水滴耳墜。
老高個頭不高,卻長得眉清目秀,一眼看上去,不像山東人的後裔,倒像個江南人。老高做銀飾時,愛邊幹活邊跟主顧說話;不幹活時,嘴倒是閉上的。邊幹活邊說話,說的並不是銀飾,而是街上發生的亂七八糟的事情。也是借說別人的事情,來沖淡做活的寂寞。老高說話慢,一句一頓,聲音也不高,但句句能說到理兒上。街上的事亂七八糟,經老高一說,絲絲縷縷,都能碼放整齊。老高手裏有一把檀木小錘,敲打銀飾用的。碼放完一件事,老高“梆”地敲一下錘,作為了結。老高常說的話有三句。這三句話,常常插在事情的關鍵處;或是評判一件事情的對錯,或是否定一件事後,這件事本來該怎麼辦,需要一句話鋪墊,起個轉承的作用。
第一句是:
“話是這麼說,但不能這麼干。”
第二句是:
“事兒能這麼干,但不能這麼說。”
第三句是:
“要讓我說,這事兒從根上起就錯了。”
經老高說過的事,十件有九件半,從根上起就有毛病。既然從根上起就有毛病,事後說它還有啥用呢?也就是閑磨牙。
吳摩西蒸饅頭賣饅頭,也有歇着的時候。賣饅頭須是晴天,陰天下雨,街上就無人買饅頭,生意就得停下來。但天上下雨,並不耽誤老高在“起文堂”敲打銀飾。遇上雨天。吳摩西不願在家待着,便到隔壁老高的銀飾鋪串門。串門不為別的,就為聽老高說話。吳摩西嘴笨,本不喜歡多嘴多舌的人,但老高是個例外。別人認為老高是閑磨牙,吳摩西卻不這麼認為。吳摩西活了二十一年,以為世上的事,一多半是說不清楚的,只好清楚不了糊塗了。但到了老高這裏,事事皆有原因,件件能分辨個明白。巧玲膽小,平日不愛出門,愛在家待着,但巧玲和吳摩西一樣,也喜歡老高。當然兩人喜歡的方面不一樣,吳摩西喜歡老高說話,巧玲喜歡老高敲敲打打,手裏就出來許多玩意。吳摩西到老高家串門,巧玲像一條尾巴,常常跟着。老高見了巧玲,也拿油餜子給她吃。久而久之,吳摩西與隔壁的銀匠老高,成了好朋友。兩人一開始說些街面上的事。吳摩西天天在十字街頭賣饅頭,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的事,知道的也多,在街上想不明白,便攢下等着天下雨,一件一件說給老高,讓老高去碼。後來熟了,也把自個兒的窩心事,說與老高。老高仔細聽過,也與他排解。但老高排解事情僅限於街上。吳摩西在街上賣饅頭,趙錢孫李,買饅頭與吳摩西發生了磨擦,誰是誰非,老高能斷個明白。但事情進了家門口,老高就閉口不談了。吳摩西自進了吳家饅頭鋪,最窩心的事,並不發生在街上,而是在家裏與吳香香脾氣不投。如吳摩西剛離開縣政府,挨了倪三一頓打,吳香香就唆使他殺人;如今年元宵節,吳香香不讓吳摩西玩社火,兩人彆扭了半個月;如街上的孩子搶了饅頭,吳香香扇了吳摩西一巴掌;吳摩西躲在貨棧,兩天一夜,吳香香也沒去找。這些事情說與老高,老高除了陪吳摩西嘬牙花子,並不多說一句話。吳摩西以為他怕招惹是非,但老高不涉及別人的家務事,也能說出一番道理。
老高:
“清官難斷家務事。”
或者:
“街上的事,只是一個事;家裏的事,就不光是事。”
或者:
“街上的事,一件事就是一件事;家裏的事,一件事扯着八件事;你只給我說了一件事,我如何去斷八件事呢?”
吳摩西想想,覺得老高說得也有道理,雖然老高什麼也沒說,但好像什麼都說了,起碼吳摩西將這些窩心事說了,有人聽着,心裏也暢快不少。
老高有一個病老婆,一年有半年,要在炕上躺着。老高的老婆姓白,娘家是吳摩西常常去拉麵的白家莊的。有時老高的老婆走娘家,還乘吳摩西去白家莊拉麵的毛驢車。老白患的病有些奇怪。這病說來也平常,就是一個羊角風,但她的羊角風與別人的羊角風不同,別人的羊角風就是一個病,該犯才犯。老白的羊角風,卻和她的心氣連着。她心氣順的時候,一般不犯病;有人惹她生氣,一句話不對付,她會立馬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犯一次病,身體往下弱一次。因有病在身,在家裏還壓老高一頭,老高怕她犯病,十件事有八件事,得聽老白的。老白不會生孩子,二人無兒無女。女人不會生孩子也算個短處,但老高怕她犯病,就不敢怪她。吳摩西更明白了老高只說街上的事,不說家務事的道理。吳摩西看到老高也被老白壓着,想起自己在饅頭鋪的處境,心裏倒安慰不少。自上次挨了吳香香的打,一個人在貨棧待了兩天,吳摩西也比過去明白許多。明白不是明白吳香香,而是明白自己。既然遇事跟她計較不得,計較也計較不過她,不如像老高對待老白一樣,乾脆不計較;或者,反正與她說不明白道理。這時再計較道理。反倒是不懂道理了。吳摩西從老高身上,倒學到不少道理。自此之後,吳香香說啥,他就順着吳香香的心思來,日子過得倒比過去安穩許多。一個人總順着別人的心思來,自己心裏就有些彆扭;但一個人自己彆扭,也比再讓別人彆扭自己強。這也是他喜歡老高的原因。
但吳香香的想法常變,又讓吳摩西猝不及防。吳摩西剛“嫁”吳香香時,吳摩西不喜歡賣饅頭,吳香香喜歡;一年多以後,吳摩西發現,吳香香也開始不喜歡做饅頭生意。雖然兩人先後都不喜歡,但不喜歡的原因不同。吳摩西不怵揉面和蒸饅頭,喜歡去白家莊拉麵。賣饅頭老得跟人說話,不喜歡的是個賣。一個饅頭生意,有喜歡處,也有不喜歡處。吳香香不喜歡饅頭生意,是開始嫌饅頭生意小,她更想做的生意,是開一個飯鋪。開飯鋪扎的本錢要比蒸個饅頭大上百倍。只是現在賣饅頭沒賺夠開飯鋪的本錢,所以還在賣饅頭。夫妻兩個,一個心胸比過去大,一個連應付現在都勉強,兩人更說不到一塊去了。兩人五更雞叫起來揉面,接着蒸饅頭。吳摩西揉面就是揉面,蒸饅頭就是蒸饅頭,嘴上顧不上說話,累得一頭汗;吳香香揉着蒸着,手便停下來,開始說將來要開的飯鋪。將來要開的飯鋪,還不是賣燒餅雜碎湯的雞毛小店,而是能開大席撐得起場子的鋪面。飯鋪要有十間屋大,同時能開八桌飯;煎炒煮炸,雞鴨魚肉,樣樣齊全。如此算起來,鋪面雖比縣城東街“鴻膳成”小,但也是個飯莊,不是飯鋪。接着又聽出,吳香香喜歡飯鋪不單是喜歡賣飯的生意,賣飯比賣饅頭來錢快,還喜歡賣飯的場面;天天人來人往,掌柜夥計,吆三喝四;還能天天聽到肉和菜下鍋的聲音;廚房裏,“吱啦”一聲,鍋里騰出火苗,接着撲出一陣油霧。原來不單喜歡這生意,還喜歡生意中的氣勢。這就不單是要做一樁生意,還有諸多喜歡藏在裏面,看來這飯鋪是非開不可了。吳香香說著說著高興了,便問吳摩西:“你喜不喜歡開飯鋪?”
吳摩西本不喜歡開飯鋪,比不喜歡賣饅頭還不喜歡;因為開起飯鋪,明顯吳香香是掌柜,自己就是個跑堂的,又得整天跟人周旋;飯鋪里客人眾多,在飯鋪里跟人周旋,比賣饅頭還讓人頭疼。但他放下自己的不喜歡,順着吳香香:“喜歡。”
吳香香瞥了他一眼,馬上識破了他:
“說的是瞎話吧?”
接着板起臉來:
“把事做錯沒啥,能說你是個笨,天天嘴裏儘是瞎話,到底你要幹嗎?”
吳摩西看吳香香想急,忙又改口:
“那就是不喜歡。”
吳香香:
“那你到底喜歡啥?”
吳摩西只好說實話:
“我從小喜歡羅家莊的羅長禮,他喊喪很出名。”
吳香香看他一輩子就喜歡個喊喪,倒被他氣笑了。
說過喊喪沒幾天,出了一樁喪事,牧師老詹死了。老詹身體平日挺硬朗,七十多歲的人了,還滿延津縣跑着傳教。得病緣於他住破廟。本來,縣長老史走了,新縣長老竇到任,老詹應該去要回教堂。但前邊縣長換過兩茬,老詹跟兩任縣長要過教堂,皆是當頭一棒;不要還好,一要,說不定連在延津待下去都難了;新換的縣長老竇當兵出身,又喜打槍;他到任以後,將一班戲子從教堂趕出來,把教堂改成了一個兵營,他要在裏邊訓練民團;老詹估計去找老竇,更是秀才見了兵,有理說不清;也是對縣長們徹底失瞭望,就沒去縣政府跟老竇理論教堂的事,繼續在破廟裏住下來。七月十八那天,天氣悶熱。破廟四處透風,本該不熱,但這天一絲風也沒有。到了晚上,老詹像別的延津人一樣,睡覺上了房頂。房頂被曬了一天,其實也熱,但心裏覺得比屋裏涼快。一直到下半夜,輾轉反側,躺下一身汗,起來還是一身汗,也沒睡着。五更時起風了,一下覺得透心地涼快,很快就睡著了。但也被風吹着了。早上起來,鼻子齉齉的,開始咳嗽。原定當天要到七十裡外的賈家莊傳教,吃過早飯,騎腳踏車的小趙也來了。小趙看老詹傷了風,不住地咳嗽;又抬頭看看天,天似乎要變,一層層的雲,開始從西北堆上來;小趙只是老詹一個腳力,不是老詹的徒弟,他不叫老詹為“師傅”,簡單叫個“老頭”;便說:“老頭,天要變了,你又咳嗽,今兒就別出去了。”
老詹想了想,如果是去別的村莊傳教,老詹就在家養病了,但因為是去賈家莊,賈家莊有個彈三弦的瞎老賈,老詹想着傳完教之後,還去聽瞎老賈的三弦;看看天說:“不打緊,天陰了,正好日頭曬不着,趁個涼快。”
兩人便上了路。縣城離賈家莊七十里,剛走了十里,瓢潑大雨就下來了,把兩人澆成了落湯雞。不但人成了落湯雞,地上也一片泥濘。眼看去不成賈家莊,兩人只好又折回來。腳踏車在泥濘里騎,小趙一用勁,鏈條又斷了;雨中修不得,兩人只好步行。騎腳踏車,十里路就半個鐘頭;頂着風雨在泥濘里走,花了兩個時辰。回來之後,兩人都病了。小趙病只是個風寒;老詹風寒之上,加上之前的傷風,發起高燒。吃了縣城北街“濟世堂”幾服中藥,病不見輕,反倒更重了。從得病到去世,僅用了五天。終年七十三歲。臨死前的五天,全在發高燒;臨死時,也沒留下一句話。一個意大利人,在延津活了五十來年,就這麼說死就死了。聽說老詹死了,吳摩西大吃一驚。兩人除了曾有過師徒名分,吳摩西能走到今天,在饅頭鋪揉饅頭,還多虧老詹的指點。這今天自個兒未必滿意,但老詹指點時,卻一片誠懇;頭一回不以“主”的名義,以“大爺”的名義;當時老詹磕着煙袋,像個上了歲數的爹。吳摩西在十字街頭賣饅頭時,老詹還常到攤上買饅頭。雖然已脫開了師徒關係,但吳摩西仍叫他“師傅”。老詹買過饅頭遞錢時,吳摩西說:“師傅,算了吧。”
老詹倒明白事理,說:
“如是去你家吃飯,你不能收我的錢;如今你在做生意,就是兩回事了。買饅頭不給錢,下回我就不好意思來了。”
饅頭鋪每天出籠的饅頭是有數的;如吳摩西在家裏能做主,吳摩西不會收老詹的錢;饅頭鋪由吳香香做主,吳摩西怕回家之後,饅頭數和錢數不符,吳香香罵他,便也收下老詹的錢。老詹一死,吳摩西再想,師傅吃幾個饅頭,自己還收他的錢,不由悲傷起來。吳摩西到十字街頭賣饅頭,有時還帶着巧玲。巧玲跟他去街上僅限於白天,夜裏怕黑,就不敢去。就是白天,在十字街頭困了,要麼哭着鬧回家,或是已賣了一簍饅頭,讓吳摩西把她藏到空簍里,扣上蓋子,她在裏邊睡覺。街上的人知道巧玲膽小,買饅頭時故意逗她:“快跑吧,西關來了個妖怪,專吃小孩的心。”
巧玲哇的一聲哭了,有時會嚇得拉褲兜子。或有人上去抱巧玲:“巧玲,跟我走,找個地方把你賣了。”
巧玲又哇的一聲哭了,往饅頭簍子裏鑽。吳摩西便跟逗巧玲的人急,去護巧玲。巧玲見了別人都怕,惟獨見了牧師老詹不怕。老詹買饅頭時,也低頭與巧玲說話:“孩子,幾歲了?”
巧玲:
“五歲。”
老詹馬上想起傳教:
“可該受洗禮了。”
或買了饅頭,馬上掰下半個,遞給巧玲,巧玲也接下吃。老詹有時也上去抱巧玲,巧玲不讓別人抱,讓老詹抱。老詹:“長大要信主呀。”
巧玲:
“主是啥?”
老詹還是老一套:
“信了主,就知道自己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別人聽了老詹的話,都嘲笑老詹;巧玲一個五歲的孩子,聽了老詹的話,倒在那裏愣神。為了這愣神,老詹對吳摩西感嘆:“你也許與主無緣,這個孩子,倒像是主的信徒呀。”
又說:
“人在罪惡中,卻不自知,讓主如之奈何呢?”
又說:
“向罪,是死的;向神,才是活的呀。”
突然有些眼淚汪汪。巧玲倒用小手給他擦淚。吳摩西信主時,老詹這話已聽過千百遍,耳朵聽出了繭子,也沒在意;現在老詹死了,由巧玲想起老詹,不由心裏一動,又喟然長嘆一聲。老詹死時吳摩西不知道。聽說老詹死了,已是第二天中午,吳摩西正在十字街頭賣饅頭;趕緊把饅頭攤交給旁邊釘鞋的老趙照料,趕到城西破廟裏弔喪。進得破廟,老詹已經閉着眼睛,躺在草鋪上,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延津天主教會歸開封天主教會管,開封天主教會見老詹傳教四十多年,只發展八個信徒;加上開封教會的會長老雷跟老詹有教義之爭,老詹生前,他們撥的經費一年比一年少;現在老詹死了,他們也沒來人,只是發了個唁電;弔唁的是老詹,收件人也是老詹,讓人哭笑不得;可能他們一是怕花喪葬費,二是要就此跟延津了斷,讓延津的天主教自生自滅;教義有分歧,分歧的教義教出的信徒,就成了異教徒,大概老雷不願意承認。老詹在延津有八個信徒,這八個人倒陸續到了。給老詹騎腳踏車的小趙,風寒還沒有好,也包着頭來了。竹業社的掌柜老魯,也算老詹的生前友好,雖不信主,也來了。眾人盤點了一下老詹的遺物,所剩的錢,剛好夠買一口棺材。老魯把錢交給吳摩西。讓他到縣城北街老余的棺材鋪拉了一口棺材。伏天天熱,放不得人,大家第三天就把老詹拉到城外埋了。棺木下葬的時候,八個信主的人,共同念了幾聲“阿門”。大家知道這次念過“阿門”之後,延津的天主教就要樹倒猢猻散,幾個人倒哽哽咽咽地哭了。把老詹埋完,吳摩西突然想起一件事,老詹生前除了傳教,就愛昕賈家莊瞎老賈彈的三弦;最後一次傳教,還跟三弦有關;或者說,不是為了三弦,就沒有這次傳教,老詹也就被雨淋不着了;怎麼在安葬老詹時,大家只顧念“阿門”和哭,沒想到把賈家莊的瞎老賈叫來,給老詹彈上一曲兒呢?來弔喪的有十一個人,看來大家都沒有把老詹的心事放到心上。但老詹已經埋了,再說這些有啥用呢?
大家埋過老詹之後,又回到破廟裏;因老詹身後沒有親人,竹業社掌柜老魯替老詹做東,從西關“老楊羊湯館”叫了十一碗羊湯,一百一十個燒餅,大家蹲在破廟裏,共同吃了一頓喪飯,算是劃了個句號。老詹還留下一輛腳踏車,一是這腳踏車快散架了,值不了幾個錢,二是賣蔥的小趙,用這輛腳踏車載了老詹七八年,也是老魯做主,腳踏車歸了小趙。吃過飯散夥的時候,吳摩西環顧四周,又想起以前跟老詹在這裏學經的時候,老詹邊講經,鼻子邊吭吭着。眾人走後,他又一個人待了片刻。這時突然從老詹草鋪的亂草里,發現一捲紙頭。吳摩西拾起來看,原來是老詹新畫的一幅教堂圖紙。老詹年輕時,在意大利跟他舅學過建築,現在一筆一劃,畫得工整,也標着尺寸。這是一座八層高的哥德式教堂,中央穹隆。直徑四十點六米;穹頂離地,六十點八米;鐘塔高一百六十米,塔頂上有座大鐘,直徑六米;教堂標明用大理石牆面,七十二扇窗戶,窗上的玻璃是彩繪的,門頭上豎一根十字架,直插雲霄。不但教堂雄偉,教堂中的擺設,也畫在一旁,件件精美。柜子和桌子,都標明用皂莢木做,裡外包着精金。四周鑲着金牙邊;幔子標明用山羊毛織;罩棚的頂蓋用公羊皮和海狗皮做;燈台用精金做,杈出六個枝子,每枝上有三個杯,形狀如杏花;聖壇也標明用皂莢木做;聖牌用精金做,上刻着“歸耶和華為聖”。這時吳摩西才知道,老詹雖然住在破廟裏,心裏還想着教堂;而且不是被幾任縣長佔着的教堂,是一座更大的教堂。初看是一幅圖紙,再看,圖紙上的一切似都活了;教堂的七十二扇窗戶,一扇扇被推開;塔頂上那座大鐘,“哐當”“哐當”,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隨着教堂窗戶被打開,吳摩西的心裏,似也開了一扇窗。過去跟老詹學徒時,老詹夜裏給吳摩西佈道,吳摩西一句也沒聽進去;現在看到這幅教堂的圖紙,吳摩西覺得老詹是世上最好的牧師。雖然他一輩子在延津只發展了八個信徒,但信徒不在多,而在信;雖然這八個也未必信,但起碼有一個是信的,那就是老詹。老詹傳教雖無傳給別人,但傳給了他自己。老詹在時,吳摩西並不信主;現在老詹死了,吳摩西也不想信主,但老詹這個人,讓他信了。吳摩西心裏那道亮,並不來自主,而來自老詹。
看過這教堂,又將圖紙翻過來,發現圖紙背面,還有五個字;從字跡看,也是老詹寫的,蠅頭小楷,工工整整;這五個黑字是:惡魔的私語。吳摩西心裏突然像被錐扎了一下,但疼痛之後,又不知這五個字指的是什麼;仔細琢磨,好像跟教堂無關,跟萬千不信主和老詹的人有關;又知老詹這一輩子,不止是無奈,也是痛恨這些人的;正是因為痛恨,他才要建這麼宏偉的教堂。老詹的這種感覺,倒和吳摩西心中從沒想到的某種感覺,突然有些相通。吳摩西心中也常常痛恨。
吳摩西懷揣着老詹的圖紙,回到吳家饅頭鋪。半夜睡醒一覺,又拿出來看。先看圖紙背後的五個字,又看圖紙正面的教堂。五個字似琢磨透了,接着又好像糊塗了;便放下這字,主要琢磨正面的教堂;對這教堂,倒越來越看出些門道。吳摩西早年在楊家莊時,曾用竹篾扎過玩意,如小蟲小蝦、小貓小狗;現在突然產生一個想法,想按老詹的圖紙,用竹篾紮起一座教堂。當然扎不起老詹在圖紙上標的尺寸,只能扎出個大體模樣。世上無人拿老詹的心思當回事,吳摩西這次準備拿老詹的教堂當回事;當回事不是為了紀念老詹,而是為了自個兒心裏開的那扇窗。
十天之後,吳摩西開始動工。竹篾倒是不缺,老魯的竹業社有的是殘竹,到十字街頭賣過饅頭,回來路過老魯的竹業社,順便將殘竹撿回來,就能破成竹篾,不用另花錢。平日吳摩西須五更起床,揉面蒸饅頭;現在他二更起來,躲到柴草房,點上燈,在燈下看着圖紙,琢磨教堂。但扎一座八層高的教堂,比扎小貓小狗費工費時多了。小貓小狗一頓飯工夫能扎兩三個,現在連着扎了五天,連教堂的地基還沒有搭出來。費工費時不在扎本身,關鍵是謀篇佈局,要花許多心思。有時看着圖紙半天,下不了幾根篾子。扎的時候不費工,想起來費工夫。剮下去幾根篾子,五更雞叫了,又該揉面蒸饅頭了;吳摩西便放下教堂,跑到饅頭房,去揉面蒸饅頭。巧玲見他扎教堂,覺得好玩,有時半夜起來撒尿,竟跑到柴草房來看。夜裏在家裏扎竹篾,不同於元宵節舞社火;舞社火是在白天,耽誤賣饅頭的生意;現在夜裏早起,耽誤的是他自己的瞌睡;看他每天早起扎竹篾,吳香香一開始倒沒有管他;有時覺得好奇,也從被窩裏爬出來,披上衣裳,過柴草房蹲下看;原以為他圖個新鮮,扎幾天就不扎了;但一個月過去,還見他扎,夜夜二更起床;而且工程剛完一層,還有七層等着他;就有些不耐煩:“整天點燈熬油扎這個,有啥用?”
吳摩西:
“沒耽誤正事。”
吳香香見他這麼說,急了:
“怎麼沒耽誤正事?耽誤正事多了;既然你除了蒸饅頭,還有閑工夫弄這個,為啥不去販蔥?”
已經把一件事說成了另一件事。但過去姜虎在時,賣饅頭之餘,就去販蔥;與老布老賴一起,跑到太原,販回雞腿蔥,在延津集市上賣。家裏這三間饅頭鋪,就是一邊靠夫妻倆賣饅頭,一邊靠姜虎販蔥翻蓋的。吳香香當時也就是賭氣一說,過後一想,真不如自己在家賣饅頭,讓吳摩西到山西販蔥。一是讓他出門長長見識,榆木疙瘩一樣的腦袋,也開開竅,免得在家裏不務正業;二是出門販蔥,家裏也多一份進項。出門販蔥要風餐露宿,比守在家賣饅頭辛苦;但販蔥是長趟生意,比在家賣饅頭利大。早一天把本錢攢齊,就能早一天開飯鋪。便去找老布老賴商量,讓他們再出門販蔥時,帶上吳摩西。老布老賴看在死去的姜虎面上,倒也答應了;吳香香回來告訴吳摩西,吳摩西卻不喜歡販蔥。不喜歡販蔥不是怕出門辛苦,而是出門在外,又得與人支應;同時正在扎的教堂,剛由一層扎到二層,正是較勁的時候,出門怕耽誤工夫;耽誤工夫不是怕耽誤時間,而是胸中有好多搭建教堂的想法,怕出門販蔥,回頭再找不回來。吳香香見他猶豫,知他惦着教堂,馬上火了:“你只想着教堂,咋不想想我的飯鋪?”
又說:
“你不去販蔥也行,我馬上去把教堂給燒了。”
站起身,就去柴草房。吳摩西忙站起攔住她:“啥也別說了,我去販蔥。”
這年陰曆九月初十,老布老賴要去太原販蔥,吳摩西便放下手裏正扎着的教堂,趕上毛驢車,跟着老布老賴去了太原。出門販蔥說起來也算正事,只是這販蔥是老詹的教堂引起的,後面又連着吳香香要開的飯鋪;前因這麼不搭後果,讓吳摩西哭笑不得。
吳摩西過去與老布老賴不熟。上了路才知道,老布老賴像蔣家莊染坊的內蒙人老塔一樣,也像縣政府的屬員一樣,有些欺生。一路上,兩人只顧自個兒說話,不答理吳摩西。這一點吳摩西倒能想通,雖然姜虎和吳摩西都是吳香香的丈夫,但他們與姜虎是朋友,與吳摩西不是朋友;不與吳摩西說話,吳摩西倒圖個清閑。在飯鋪打尖,他們總是支使吳摩西端茶倒水,他們坐着不動。夜裏住店,雖是秋天,屋外風也寒,兩人總睡在炕裏頭,讓吳摩西睡在門口。半夜給驢添草,也總讓吳摩西起身,他們倆躺着不動。他們倆自個兒說起話來也拌嘴,待到支使吳摩西,兩個人馬上變得異口同聲。吳摩西過去磨過豆腐、殺過豬、染過布、挑過水、種過菜、揉過面蒸過饅頭,但說到販蔥,畢竟是初來乍到,嚴格說起來,人家就是自己的師傅,一路上擺些師傅的款兒,吳摩西倒也能夠容忍。三人趕着三輛毛驢車,走了兩天兩夜,出了河南界;第三天傍晚,來到山西沁源縣城。山西沁源縣城,就是三年前姜虎在飯鋪跟人爭鬥,被山東人捅死的地方。三人找店住下,喂上牲口,又沿街去找飯鋪。這時老布說:“可不敢再找姜虎被捅死那個飯鋪了,每次從那兒路過,我都后怕。”
老賴:
“說話三年了。有時候想起來,姜虎真仗義。”
又瞥吳摩西一眼,感嘆一聲: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呀。”
吳摩西知他們在誇姜虎好,言下之意,就是新來的吳摩西差了。但這種咸一句淡一句的話吳摩西聽多了。不好與他們爭執,也就假裝沒聽見;加上對沁源縣不熟,只顧張着眼睛看街兩旁的買賣鋪子。正走間,突然有人從背後喊住他們:“那誰,說你們仨呢!”
三人扭頭,見身後路旁,停着一輛馬車,馬車前站着兩個人;聽他們說話,山東口音;馬車上像山一樣,堆着一車大蔥。但車轅里並不見馬。兩個山東人一個胖,一個瘦。那個瘦子:“看你們的模樣,也是去太原販蔥的吧?”
吳摩西沒敢說話;突然被人喝住,老布有些不高興:“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販蔥不販蔥,礙着你們啥?”
那個山東胖子笑了:
“掌柜的誤會了。俺們是山東曹縣人,也是去太原販蔥;回來路過此地,一個夥計病了,大口大口吐血;讓這兒的醫生看了,醫生看咱是外地人,葯價使勁兒往上抬;咱人生地不熟,不能把夥計的性命丟在這,只能伸脖子讓他宰;在這兒待了三天,夥計還不見好。盤纏也花光了,還拉了一屁股葯賬;也是沒有辦法,想把這車蔥躉出去,給夥計看病。這蔥在太原。每斤三分六,躉給你們,每斤給俺四分。你們也少跑路,俺們也救了急。”
三人聽了,覺得這倒是樁合算的買賣。老布老賴常走太原,知道這蔥價不假;從沁源到太原,還要走兩天兩夜,來回就是四天四夜;在沁源能買到太原蔥,等於省下四天四夜的路程;每斤蔥雖比太原貴四厘,但省去四天四夜的路程不說,等於還省去三個人三條驢四天四夜的嚼穀,摺合起來還是合算。但老賴有些懷疑:“蔥別是假的呀,不是太原蔥,說成太原蔥。”
那個山東胖子:
“可以嘗蔥。”
老布又懷疑:
“那你們的馬呢?”
那個山東瘦子:
“在店裏喂着呢,不敢賣馬;無馬拉車,就回不去了。”
老賴便上去翻蔥。先看蔥的粗細,又從蔥堆底下抽出一根,放到嘴裏嚼。嚼完倒對老佈點頭:“蔥吧,倒是太原蔥。”
又問山東人:
“一共有多少斤呢?”
那個山東胖子:
“不多不少,一共六千斤。”
老布這時給老賴使了一個眼色,對山東人說:“不買。”
老賴會意,又拉吳摩西;三人轉身就走。那個山東胖子倒不強賣:“不買就不買,你再走兩天兩夜。拉的還是這蔥。”
又說:
“今天碰到的,全是不識相的人。”
見他這麼說,老布又站住:
“不是識相不識相的事,得有個說法。”
那個山東瘦子:
“啥說法?”
老布:
“俗話說,貨到地頭死;這蔥你要想賣,價錢上,就不能照你說的辦。”
那個山東瘦子:
“從太原拉到沁源,一斤只加四厘,過分嗎二哥?”
老布:
“你要是原價,俺就要。”
那個山東瘦子:
“你們河南人,咋跟山西的醫生一樣,拿起刀就宰人?”
老布:
“那就算了。”
又拉老賴吳摩西走。這時山東胖子上來拉老布:“二哥,人命關天,你就當幫俺個忙,俺也不要四厘了,三厘。”
老布:
“一厘。”
一陣討價還價,又各讓一厘,每斤蔥三分八,雙方成了交。接着山東人回店牽馬,將一車蔥拉到老布老賴吳摩西住的客店。卸下,點上馬燈過秤,風吹日晒,六千斤蔥,變成了五千九百二十斤。那個山東瘦子搖頭:“說話又折了八十斤。以後不敢出門了。”
山東人走後,老布老賴吳摩西甚是喜歡。少跑四天四夜的路,又販到了太原蔥,而且是干蔥;回去賣蔥時,灑上水,分量又回來了;算起來,裡外里佔了便宜。在談生意的過程中,老布出力最大,老賴也幫了腔,老布便要了兩千二百斤,老賴要了兩千斤,剩下一千七百二十斤,是吳摩西的。吳摩西雖比他們倆少要,但也少費了口舌。第二天一早,三人高高興興,趕着毛驢車回了延津。
回到延津已是第六天下半夜。到了縣城,與老布老賴分手,吳摩西趕着毛驢車,回到西街饅頭鋪。也是怕驚醒吳香香和巧玲睡覺,吳摩西悄悄撥開頭門,牽着毛驢,躡手躡腳進了院子;同時想給吳香香一個驚喜,沒到太原,卻販得一車太原蔥;頭一回出馬,就旗開得勝。月光下,院裏像撒了一層霜。待要卸蔥,發現巧玲屋裏亮着燈。自己不在家,她怎麼不跟她娘睡呢?以為兩人鬧了彆扭。或兩人睡在巧玲屋裏,睡着之前,忘了吹燈。吳摩西沒卸車上的蔥,先去巧玲窗戶前看。窗戶上糊着窗戶紙,恰巧有一處破洞。吳摩西順着破洞往裏看,原來巧玲一個人睡在床上。仰面八叉,被子也踢翻了,露着肚子;夢裏喊了一句什麼,翻過身,又睡著了。吳摩西知是娘倆鬧了彆扭,搖頭笑了,又去卸驢車上的蔥。這時聽到他和吳香香睡覺的屋裏似有人說話。吳摩西一開始以為是吳香香說夢話,再往下聽,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的聲音。接着往下想,頭上的頭髮,刺棱一下豎了起來。又放下驢車上的蔥,來到自己屋腳下,屋裏果然有人。吳香香:“趁巧玲沒醒,你趕緊走吧。”
又說:
“雞快叫了,我也該起來揉面了。”
人穿衣裳的窸窣聲。吳香香:
“這可是最後一回了。”
男人說話了:
“那人回來還得幾天呢。”
吳香香:
“你媳婦知道了,也不是鬧着玩的。”
男的:
“我讓她走娘家去了,大後天才回來。”
吳香香:
“明天你不能來。”
男的:
“三四年了,不也沒出事?”
吳摩西腦袋“嗡”的一聲炸了。腦袋炸不是說吳香香跟人偷情,自己跟她過了一年多,竟不知道;而是屋裏這個男的,從聲音聽,不是別人,就是隔壁的銀匠老高。是老高還不是最讓人吃驚的,聽話音,他們已經在一起好了三四年,不但自己沒有察覺,吳香香過去的丈夫姜虎也沒有察覺;不但後夫蒙在鼓裏,前夫也蒙在鼓裏。吳香香“娶”了吳摩西,吳摩西原以為只是在一起過日子,誰知還替人當著幌子。就說這次去山西販蔥,原以為就是個販蔥,大不了為了將來開飯鋪;誰知除了這兩層原因之外,還給人騰了地方。平日吳香香對自己發脾氣,接着發展到抬手就打,自己還對她犯怵;後來乾脆不與她計較,處處順着她的心思,把彆扭留給自己一個人;現在想來,自己除了心眼實,還上了別人的當;窩囊成了裡外里。還有姦夫老高,平日與自己還是好朋友;自己看不透的事,還找他碼放;他一字一頓,慢條斯理,說得頭頭是道;現在看,竟是嘴上一套,心裏一套,耍着吳摩西玩。這時屋裏又在說話。吳香香:“將來咱們的飯鋪開了,就不能這麼不明不白下去,你得有個說法。”
老高:
“放心,我家那個病秧子,活不了多長時間。”
吳香香:
“那個沒用的人呢?”
吳摩西聽出來了,那個沒用的人,指的就是自己。
老高慢條斯理:
“沒用的人,正好用上他的死心眼。上次我給你出的主意,讓他去殺姜龍姜狗,不就把姜家給鎮住了?”
吳香香:
“我看出來了,你還想讓我跟他稀里糊塗下去。上次姜虎死時,你說怕你老婆一生氣死了,將來他死了咋辦?”
老高:
“死了再說死了。一個老實疙瘩,想打發他,還不容易?”
吳摩西的腦袋,“嗡”的一聲又炸了。過去老高不給吳摩西排解家務事,吳摩西以為他怕招惹是非;現在看,是心裏有鬼;心裏有鬼還沒什麼,他不給吳摩西出主意,卻在背地裏給吳香香出主意。包括吳摩西去南街“姜記”彈花鋪殺人,原以為是吳香香唆使,現在才知道背後還有老高。殺人的主意都敢出,別的主意什麼出不來呢?原以為自己跟吳香香脾氣不投,兩人在鬧彆扭;現在看,面上是在跟吳香香斗,背後是在跟老高斗。說不定吳香香要開飯鋪的主意,也是老高給出的。平日吳摩西賣一晌饅頭,中午回來時,常見老高在吳家院裏站着,與吳香香說話,以為是街坊聊天,也沒在意;誰知他們兩人一直明白三人的關係,唯有吳摩西一個人,被蒙在鼓裏。兩人快樂完,還在褒貶吳摩西,說他是個“沒用的人”。老高過去給人碼事情時,說過三句話,其中一句是:“事兒能這麼干,但不能這麼說”。現在三人的局面,就是這種情況。現在事到臨頭,吳摩西首先不是氣憤,而是六神無主,不知該怎麼應對;倒是突然一陣反胃,渾身抽搐,蹲在地上。直到老高穿好衣裳,拉開屋門,吳摩西才突然站起來,倒把老高嚇了一跳。情急之下,老高說話也不慢條斯理了。聲音也不低了,高聲叫道:“你不是停幾天才回來嗎?”
好像提前幾天回來,是吳摩西的錯。這一聲叫,既驚着了屋裏的吳香香,也驚醒了腦袋還在矇著的吳摩西。吳香香從屋裏跑了出來,看到吳摩西,也愣在了那裏。吳摩西醒過來之後,二話沒說,轉身去了廚房。從廚房出來,手裏拎着姜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去年“吳摩西大鬧延津城”,用的就是這把尖刀。上次拿刀是虛張聲勢,這次拿刀是真要殺人。老高和吳香香也醒過悶來,驚呼一聲,各顧各人,奔到街上逃命。他們在前邊跑,吳摩西在後邊追。到底吳摩西剛從山西販蔥回來,走了幾百里路,又受了驚嚇,老高和吳香香在家沒出門,又要逃命,吳摩西追到十字街頭,還沒趕上他們;兩人鑽到一條衚衕里沒影了,吳摩西喘着氣,蹲在了地上。這時十字街頭一個人也沒有,從遠處傳來倪三打更的梆子聲。吳摩西在地上喘了一陣,又站起身,突然不追他們了。吳摩西產生了另外一個想法。他轉身回到饅頭鋪,將蔥卸到院子裏,牽毛驢車出來,趕着毛驢車,去了白家莊。到了白家莊,天剛泛亮,吳摩西去敲老高的老婆老白娘家的門。見到老白,吳摩西哭喪着臉,說老高得了急病,讓老白趕緊回去。老白不明就裏,哆哆嗦嗦,連包袱都沒拿,就上了吳摩西的毛驢車。吳摩西的意思,老白是個生不得氣的人,一生氣就犯羊角風;等把老白接到縣城,一五一十,來龍去脈,把老高和吳香香偷情之事,原原本本告訴老白;讓老白去和老高和吳香香撕拽,自己先來個坐山觀虎鬥。這比殺了姦夫姦婦還要讓吳摩西解恨。殺人就是一刀,這個撕拽的過程,怕是需些時日。老高雖說老白早晚會死,但她現在還沒有死。沒死就有沒死的用處。最好老白就死在這件事上,看老高和吳香香如何處置。如果死了人,就不單是樁偷情的事了。這時死人就不是吳摩西殺人,而是老高和吳香香逼死了一個人,看老高和吳香香怎麼辦。既然是壞事,就讓它壞到底。不單為自己解了氣,也為沒見過面的姜虎報了仇。吳摩西一下覺得自己長大了。也一下發現自己的內心,還有閃亮的一面;原來閃亮的一面,就是狠毒的一面。也許以前沒有,是吳香香和老高,一個是自己的老婆。一個是自己信得過的朋友,手把手教會了自己。過去是個死心眼,現在終於活泛了。
但吳摩西還是打錯了算盤。待他用毛驢車拉着老白回到縣城,已是第二天中午。吳香香和老高。已雙雙卷包逃出了延津。老白聞知此事。倒是一下犯病了,渾身抽搐。口吐白沫,直挺挺倒在地上,死了過去。吳摩西手忙腳亂,趕忙又把她拉到縣城北街老李家的“濟世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