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山明落日水明沙1>
這一日的朝會直到近午才散退朝後夜天湛並沒有像眾人想像的那樣忙於籌調軍糧只對劉光余交代下一句“回定州之前來王府見我”便打馬回府。
劉光余另行去致遠殿見駕詳述了定州現在的情形后準備連夜趕回。臨走前記着湛王的囑咐先行趕往湛王府。
在門廳候了不過片刻湛王身邊的內侍秦越迎了出來笑着問候一聲:“劉大人裏面請我們王爺在書房等大人。”
劉光余隨秦越到王府內院沿着雪落薄冰的閑玉湖入了煙波送爽齋。正值冬日這書房臨湖近水原應是分外清冷的地方卻因燒了地暖讓人絲毫感覺不到深冬的寒意。四周有一股近似檀木的淡香被暖意催得漂浮在空氣中往裏走去一進進都是字畫藏書頗給人目不暇接的感覺。
劉光余本是文官出身精通書畫一邊走一邊着目欣賞不免感嘆湛王之風雅名不虛傳。待走到一間靜室秦越抬手請他入內自己則留在外面。
裏面十分安靜劉光余見湛王合目半躺在一張軟椅之上室內暖得讓人穿不住外袍他身上卻還搭着件銀灰色的貂裘。劉光余覺得此時的湛王和先前似乎不太一樣在太極殿中見到他即便是當時那種情形之下他身上始終是那種卓然尊貴的神采明珠美玉般懾人而現在他卻好像有些疲憊微緊的眉心使人直覺他並不願被打擾劉光余便猶豫要不要開口說話。
他正遲疑夜天湛已睜開眼睛向他看來。抬眸之間劉光余只見那墨玉樣的眸中透出絲銳亮如同太陽下黑寶石耀目的光芒但轉眼又被平靜與倦然所取代。
“王爺。”
“哦是你來了。”夜天湛坐起來指一指近旁書案上的兩封信“你回定州之前先拿這兩封信去找禹州巡使林路。嵩州轉運使何隸定州的軍糧從他們那裏暫調最多五六日便到了。”
劉光余在他的示意下過去拿了信但見封口處蓋的不是親王玉璽而是湛王的私印不僅有些狐疑。就憑這兩封私信難道就能調動禹。嵩兩州數百萬的錢糧?他忍不住問道:“就拿這兩封信?”
夜天湛自然看得出他的疑慮也不多說只淡淡道:“足夠了。”
劉光余雖駐守定州但對帝都最近的形勢也大概了解聽他這麼說便知北疆軍需短缺果然是因為湛王斷了國庫的來源所致但卻想不明白湛王既然如此為何又在這個緊要關頭要援手定州。想歸想問卻當然不能便拱手道:“下官先代定州將士謝過王爺。”
夜天湛靜默了會兒輕嘆一聲抬頭道:“坐。”
劉光余便在一旁落座夜天湛細問了定州的情形聽完之後臉色越不好。他起身踱了數步對劉光余道:“這樣你到禹州先讓林路出庫銀在當地購進急需的藥材送到定州。軍糧我會設法再行追加若有什麼特殊需要可以直接送信給我務必要控制下定州的事態不能再出亂子。”
劉光余道:“下官知道了事不宜遲王爺若沒別的吩咐下官這就啟程回定州。”
夜天湛點頭道:“你去吧。”
劉光余將信收入懷中告辭出來。仍舊是秦越親自送他出府為趕時間便走了湛王府的偏門。秦越送走了劉光余回頭正好見有輛油壁輕車停在門前他看到車旁的人便一怔那人對他笑着一點頭:“秦公公。”
秦越疑惑地看向車內上前拱手道:“衛統領這是……”
衛長征道:“秦公公王爺可在府中?”
秦越道:“在。”
衛長征便到車前低聲說了句什麼車門輕輕一開一個白衣輕裘。束綸巾的清秀公子走下來。秦越這一驚卻非同小可脫口道:“娘娘!”
卿塵抬手阻止他行禮:“帶我去見你們王爺。”
秦越連忙俯身請她入府琢磨着皇后這身打扮是不想太多人知道來此便挑了條人少的路往煙波送爽齋去。
劉光余走後夜天湛重新躺回軟椅上今天從宮中回府便有種難言的疲憊透骨不散熟悉的寒氣絲絲泛上來渾身上下陣陣冷。他知道這是舊疾未愈隱約又有作的兆頭但卻始終靜不下心來休息。劉光余來之前殷監正剛剛才從湛王府離開他來這裏說的自然是早朝上的事。
夜天湛早已料到殷監正會來而他比殷監正更清楚定州出事是他在和夜天凌的較量中翻佔上風絕好的時機。他應該作壁上觀看着國庫捉襟見肘四處起火但是他卻沒有。太極殿上他透過劉光余的憤慨想到的是數十萬戍邊將士。他在北疆曾親眼見他們不畏風沙。無懼嚴寒揮戈執劍鎮守邊關。夜寒天作被渴飲胡虜血那種常人所不能想見的艱苦和豪邁讓錚錚男兒熱血沸騰更讓每一個身臨其境的人肅然起敬。
他不得不承認對這些天朝的將士們甚至對一直浴血征戰。抵禦外敵的四皇兄他是有着由衷的敬佩。那是男人對男人的欣賞和尊敬不會因身份。地位或者立場而有所不同。所以今天早朝上他走出了那步險棋。
這一切他都沒有對殷監正說不想說也沒有必要說。當煙波送爽齋中剩下他一個人時有種莫名孤獨的感覺毫無預兆地在心中擴散開來隨着那股寒冷浸入了四肢百骸。
是的孤獨。雖千萬人在側卻形單影隻地孤獨。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有這樣的感覺路越走越遠這感覺便越來越強烈。或許在他邁出第一步的時候他並未料知這是一條如此孤獨的路。
然而更令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是今天站在丹陛之側在和夜天凌數度交鋒形勢一觸即的關頭他們兩人會為相同的目的用不同的方式各自後退了一步。那彈指瞬間好像是一種殊途同歸的默契他到底為什麼那麼做夜天凌似乎知道並且為此也做出了決定。這種想法簡直荒謬但是偏偏如此真實。
他有些困惑地抬手壓着隱隱作痛的額角是為什麼呢?突如其來的迷茫竟讓他心中生出一絲懼意苦心經營卻失去自己真正的目的活着卻不知道究竟為什麼活着是如此可怕的事情。他絕不願陷入這樣的泥潭之中如他的父皇得到所有卻一無所有;如他的母后苦苦追尋卻迷失在其中而不自知。
有些東西他若舍不下便有可能得不到他想要的而如果舍下了他所堅持的得到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一刻心中各種念頭紛至沓來就像太極殿中剎那間天人交戰的激烈。他極力壓抑着剛剛冒出來的想法只要有一絲動搖或許隨之而來的便是滅頂之災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他如何抗得過那個人……不是是那兩個人。
頭漸漸疼得厲害讓他心裏有些煩躁這時聽見有人進了靜室是秦越的聲音輕輕叫道:“王爺。”
夜天湛仍舊閉着眼睛心知又是有人來了頗不耐煩地說道:“不管是什麼人不見。”
“王……”秦越的聲音似乎被打斷接着便是他退出的腳步聲。身邊重新安靜下來夜天湛卻直覺有人還在室中一種異樣的感覺油然而生。他蹙眉睜眼看清來人後卻一下子從軟椅上抬起身子身上的貂裘半落於地。
面前卿塵淡笑而立一身男兒袍服像極了以前她要出王府去玩時的裝扮。他幾乎脫口就要問她今天是要去聽講經還是逛西山若是有閑暇他會陪她一起去。但這樣的距離下他看得清楚她的眉眼間多了一種嫵媚的溫柔這溫柔是他所陌生的提醒他人雖在昨日休。
他眼中剛剛現出的欣喜霎時落了下來卿塵仔細看他的臉色向他伸出手。他往後一靠語氣疏淡:“娘娘今天來又想找臣要什麼?”
卿塵輕嘆跪坐在他身旁“手給我。”
夜天湛沒有動卿塵將滑下的貂裘重新搭到他身上執過他的手腕平放手指搭在他的關脈間。她半側着頭黛眉漸緊過了會兒要換另外一隻手重新診脈夜天湛突然反手將她手腕狠狠扣住他身上冷雪般的氣息兜上心頭溫熱的呼吸卻已近在咫尺。
“你來幹什麼?”
他手上力道不輕卿塵深蹙了眉卻不掙扎任那冰涼修削的手將她緊緊鉗着說道:“宋德方見你一面都難他的葯你是不是根本沒用?難怪皇上說你氣色不好我若不來你就這麼下去難道真不顧自己的身子了?”
夜天湛道:“他讓你來的?”
卿塵道:“是。”
夜天湛拂手鬆開她漠然道:“回去轉告皇上我死不了請他放心。”
卿塵從未見過他如此冷冰冰的樣子眉眼沉寂默不作聲。她轉身研墨執筆細細思量寫就一副藥方便起身走到門口“秦越。”
秦越一直伺候在外面聞聲而來。卿塵道:“照這個去煎藥另外差人去牧原堂告訴張定水就說我請他每隔五日來一趟湛王府替王爺診脈。”
秦越答應着離開卿塵回到夜天湛身邊靜靜站了會兒自袖中取出兩份紙卷給他。夜天湛本不想看但卿塵固執地將東西托在眼前他終於接了過來。打開其中一卷看下去他突然微微色變逐漸將身子坐起來緊盯着手上迅翻閱看完之後霍然扭頭問道:“這是什麼!”
卿塵看着他因驚怒而有些蒼白的臉色回答:“這是殷娘娘薨逝當晚我審問她身邊幾名女官和清泉宮中侍女的口供。另外一份是太皇太后留給皇上的懿旨。”
夜天湛手抑不住有些抖他當然看得出這些是什麼。以他的心智也曾想到過處死殷皇后未必是皇上的意思他一直以為殷皇后是自行求死。但從這幾份口供中卻可以看出一手導演此事的居然是衛家而配合衛家完成此事的也正是殷皇后自己。
衛家安排宮中內侍送去那杯賜死殷皇后的鴆酒殷皇後事先就已知情。在此之前衛嫣曾與殷皇后暗通書信說湛王之所以始終按兵不動完全是顧忌她身在宮中。換言之殷皇后已經成了湛王最大的絆腳石。殷皇后本就心高氣傲再加上太皇太后那晚說過的話她越想越是心灰意冷也早已對身遭幽禁的境地難以忍受所以心甘情願飲鴆自盡。
這些倒還是其次最讓夜天湛怒火中燒的是衛嫣始終是借湛王府的名義規勸殷皇後顧全大局。那對於殷皇後來說這杯致命的毒酒無異於她的兒子在皇位和母親之間做出了最後的選擇不管她是不是願意飲下那杯酒她在這人世間最後的一刻曾經是何等心情?
幾份供狀被夜天湛緊攥着片片落下來盡毀於指間。他心中陡然衝起一股悲憤之氣強忍着無處泄猛地一側頭自唇間迸出連串劇烈的咳嗽。卿塵忙扶他他卻用力一把將她拂開袖袍掠過她身前上面已是點點猩紅。
卿塵驚道:“你怎麼樣了?”
夜天湛抬手緩緩將唇邊血跡拭去眼中千尺深寒是恨之入骨的殺意但此刻他心中卻比任何時候都清醒。皇上先是放着衛家不動又在這個關頭將殷皇后之死的實情告知於他是料定他絕對再容不下衛家他是在逼他對衛家動手要他親手替他清查虧空掃清道路打開閥門勢力的缺口那將一不可收拾。
他的心裏像是烈火焚燒忽然被塞進了一把刺骨的冰雪火與冰的翻騰煎熬骨髓。他竭力穩住了自己的聲音揮手將破敗不堪的供狀和那道懿旨丟去:“拿走我不信。”
卿塵任那些東西落在地上看也不看“我沒有騙你信與不信在你自己。”
夜天湛眸心驟然緊縮轉頭目視於她生出絲冷笑:“好那我問你一件事你若敢對我說實話我便信你。”
“你問。”
“夜天凌是不是父皇的兒子?”
卿塵修眉一緊眼底卻依然沉靜如初過了良久她淡淡說出兩個字:“不是。”
她的回答着實讓夜天湛萬分意外抬眼問道:“你可知道這兩個字從你嘴裏說出來意味着什麼?”
卿塵道:“意味着我說過的話我這一生絕不欺瞞你。你心裏明白若留着衛家遲早更生禍端長痛不如短痛。”
夜天湛道:“衛家我容不下現在他也一樣容不下。你知道我的耐性並不差我等得起他若還想將事情做下去就會比我先動手。不過別怪我沒有提醒這是和天下仕族為敵若有一絲不慎我不會再放過第二次機會。”
卿塵道:“他究竟要做什麼你比我更清楚。難道你看不出這其中有多少曾是你的構想?你自己立下的鴻圖壯志你在這煙波送爽齋中說過的話你若忘了我沒有忘我不信你真的願意讓他功虧一簣!”
夜天湛身子微微一震臉上卻漠然如初:“你只要相信我能就行了。”
卿塵搖頭道:“別再在國庫和虧空上和他糾纏你不可能真正逼他到山窮水盡何況我不會坐視不理。”
夜天湛道:“你又能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