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抵抗”悄悄發生,就在日本
日本“新生代”中的女人當然並沒全變成不會害羞的古怪動物。對性的羞恥感之消彌不等於作為人的羞恥感的徹底消彌。羞恥感的消彌也並不就意味着不會害羞了。如果說生育是女人的第一天職,那麼害羞便是女人的第一本能。事實上日本的年輕女性都很容易害羞。甚至比其它國家的,尤其中國的女孩兒們更容易害羞。包括那些熱衷於參予電視“女性專題節目”之娛樂的日本女孩兒。她們在電視攝像機前脫光自已的衣服不害羞,但是當她們戀人脈脈含情地注視着她們,她們依然不禁地會羞態有加。一天我們走在路上,路旁有兩個女孩兒向人們奉送什麼。免費奉送。我已經走過去了,但是她們追上我往我手中塞。李准(老作家李准)正巧走到她們跟前,向她們要,她們卻搖頭不給。我看時,方知是妓女自己替自已做的廣告。一打裝在膠袋裡的餐巾紙。夾着她們幾乎全裸的玉照,印着電話號碼和住址。
我反身走回去,先對李准說:“前輩,她們不給你,是看你太老了!”將她們給我的,塞還給她們,同時從兜里掏出一打餐巾紙,表示我並不缺餐巾紙。
我見她們都刷地紅了臉。
我的動機很惡劣──是想以那一種方式試探一下,看她們是否會害羞。
她們害羞了,我卻整個下午都在譴責自己不應該……
日本的男青年們也絕非都是些專善踏花折柳的“浪蕩公子”。事實上,“新生代”們大多數遠離色情業。他們似乎更喜歡聚會、旅遊、帶着“相好”在節假日去住便宜的“情人旅館”。雖然,他們的情人可能是常換的。這符合那樣一條規律──生活中不限量的東西,便不再是人們貪婪沒夠兒的東西了。我至少向五六個人了解過。他們中有日本人也有中國人。有中年人也有青年人。有男也有女。我了解時的態度是很鄭重的。他們的回答也很鄭重。我是以他們的回答為根據的。我相信他們的回答不但是鄭重的,而且是誠實的。相信他們並未掩飾什麼。
有天下午我接連逛了幾家書店。每家書店都陳列着色情刊物及色情影帶。有些明擺着。有些封在黑色的塑料套里。而地下室售音碟音帶。
我留意觀察,見青年男女們在一進來,十之五六是徑直就奔地下室的。我頓有所悟──為什麼日本青年男女中“發燒友”多,“追星族”多。當色情文化裹攜在大眾文化之中,泛濫地包剿着他們和她們,而他們和她們又厭倦了,膩歪了,相比而言,做“發燒友”和“追星族”,倒意味着是心理“衛生”心理健康的選擇了。否則,他們和她們又用什麼去充填精神呢?希望他們和她們,大眾文化的消費主體,都變成所謂“精英文化”和“學者文化”的追隨者鑒賞家,不是有點兒過於浪漫了么?
他們和她們感興趣的書是各國的傳記文學。歷史人物,當代名流,各國政治家實業家影星歌星的傳記,都是他們和她們會拿起來翻一翻的。日本青年,似乎對大厚本的,揭秘戰爭事件政治內幕的書,普遍的不太關注。關注的是中老年人。我沒發現一本中國作家的日文書。一本也沒有。沒有當代的,也沒有近代的。有《紅樓夢》和《三國》,被冷落地陳列在那兒。不是陳列在角落,而是陳列在最顯眼處。分明的,書店方面是巴望着儘快售出的。但在半個小時內,沒人去碰一下。看來,並非像我們的某些媒介所宣傳的──中國文學在日本怎樣怎樣,也許十年前怎樣怎樣過一陣子,現在早就不怎樣怎樣了。對於中國文學、中國影視在日本,包括在其他各國的發行境況,我們國內的宣傳,往往是誇大其詞到了令人震驚的程度的。有時是作家、導演編劇的自誇,有時是媒介偏愛式的代誇。
最多的是言情小說,一小本一小本的。嶄新,便宜。翻的人照樣廖廖無幾,買的人更少。
還有許多剛出版發行的“人體寫真集”。其人自然是女人,其體自然是裸體,標價在二干五至三千日元之間。青年翻的不多。偶有中年人拿起翻看一陣,往往只翻看,並不買。在日本,那不屬於“色情畫刊”,冠以“寫真藝術”。
毫無疑問的一個事實是──日本當代青年,尤其當代男青年,對色情文化所持的態度幾乎是不屑的,色情文化在日本不再是有豐利可圖的“文化商品”。即或色情描寫細膩到“官能小說”的地步,也還是望青年而興嘆。
為了進一步證實自己的判斷,又一日下午,我請翻譯陪我到一家電影院去,同一影院有四五個小放映廳。我請翻譯在放映前五分鐘,引我到放映最色情的一部電影的放映廳門旁。票價二干五百日元。他以為我要看,不好意思他說他沒帶多少錢。我笑了。我說我不是沒帶,而是自己根本就沒有日元。我說的是真話。導演謝鐵驪借給了我一萬日元,我當然不想花掉一半看一場色情電影,何況時間也不允許。我說我只想看看看電影的人──直至放映廳的門關上,我和翻譯共同統計的結果是──大約一百五十人中,三十歲以下者十人。二十歲左右的六人,包括在十一人內。青年女性二人,包括在六人內。她們是結伴而來……
我問翻譯為什麼中年以上的男人們反而要看色情電影?
他說這很自然啊!他們都有了較穩定的職業、地位、家庭了,是些為人夫且為人父的男人了,去紅燈區要消費太多的錢,帶女人去住“情人旅館”怕被老婆知曉。看場色情電影,無傷大雅嘛!年輕人在性方面較為自由,又何必看什麼色情電影呢!
另一個毫無爭議的事實是──色情電影挽救不了正在墜入低谷的日本電影業。
這一點與我們中國的情形剛好相反──我們的某些導演、編劇,磨拳擦掌的,似乎正打算靠了“色情”二字加強一部電影的所謂“賣點”。
而我們的觀眾,似乎也正虎視眈耽地瞪大了雙眼期望者,彷彿有點兒望穿秋水,很不耐煩了。
第二天我們觀摩的日本電影,是一位青年男導演的處女作。一部純情的,內容“乾凈”得連擁抱和親吻鏡頭都沒有的青春片。通過兩個同名的女青年的交叉回憶,刻畫一個男中學生對女同學的隱藏得極深極深的單戀……
這樣的電影,據說還是日本當代男女青少年樂於一看的。
性的自由和解放,使情進而在現實的“愛”中,成為至可寶貴的元素了。故他們和她們。對“情”,尤其對“純情”,倒似乎更“情有獨鍾”了。這又應了那樣一條規律──缺什麼,本能地補什麼。
日本當代青年,正是靠了這種本能,“抵抗”日本色情文化和色情業的包剿。一種低姿態的默默的“抵抗”,一種“溫軟”方式的“心理革命”。總而言之,日本“新生代”中的男青年,並不紈絝,身上也絕無痞氣。“嬉皮士”極少,“雅皮士”更少。或曾時髦過,但早已不時髦。他們只不過有點兒頹廢,但並不糜爛。除了在工作中尚要表現得精神抖擻,必須振奮,此外他們不知還需為別的什麼那樣?似乎也只有頹廢點兒,才能找到點兒與日本當代生活不至發生衝突的自在感覺,那是一種於自己無損,於社會無害的頹廢……
至於普遍的女青年,撇開由於性羞恥感的消彌,有時在我這樣的中國男人看來,顯得“二百五”,顯得“十三點”不談,其他方面,倒也不失可愛。
我在國內時。曾聽到有同胞說:“一個中國男人,最好是擁有美國的綠卡和房產,擁有日本的汽車和老婆。拿這兩個國家任何一國的工資,但是一定要在中國上班。”
美國“綠卡”身價高,美國住房寬敞有花園,而且買房優惠條件多;日本汽車便宜實用,日本老婆溫順而對丈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往往採取無為而治的夫人政策;美元和日元都是堅挺的硬通貨;而在中國上班最可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吊二郎當……
我在日本的十天內,曾聽有同胞說:“我們的一些好女孩兒,到日本后,反而變壞了,厚額無恥了,與在國內時判若兩人了;我們的一些壞女孩兒,到日本后,反而變好了,出息了,爭氣了,也與在國內時判若兩人了……”
我不知同胞的話有多少根據。我想那話中一定有這樣的意思──你若內心嚮往墮落,日本可使你墮落誘你墮落的方面太多太多;你若渴求自強和成功,只要你比周圍的人付出的大,日本也會提供給你相應的機會。某些所謂“好女孩”,在國內放縱和墮落的機會與條件太少了;某些所謂“壞女孩”,在國內證明自已實現自己的機會與條件太少了。所以她們到了日本,就都會朝她們內心嚮往的方面一頭撲去……這麼一想,則覺得同胞的話未必毫無根據了……